蒼河白日夢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3月24日錄

    二少爺事先交代,讓我第二天早晨起來跟他去做一件要緊的事情,不要對外人說。我根本不知道做什麼事,跟外人說什麼呢?夜裡睡不著,爬起來找到一個要好的廚子,讓他做好了飯別忘了替我給大路送過去。我回到小耳房,想了小半夜,還是想不出二少爺打算做的事情。不過,我突然想起了讓鄭玉松摔碎的那把青瓷大茶壺,想起了他和少奶奶說的一些話。

    少奶奶說:你要找他幹,不如我來幹!

    鄭玉松說:男人的事情女人不要管!

    我當時聽得稀里糊塗,以為二少爺跟鄭玉松在外邊闖蕩那些日子做了什麼不妥當的事。直到那天夜裡我才肯定,他們說的那件事和二少爺在那座院子裡偷偷做的事,很可能是一回事!不過我還是想不出事情的底細,不知道二少爺會讓我做什麼。我不怎麼害怕,只是非常好奇,想盡早弄個明白。我腦子裡轉著二少爺自己吊自己的鬼樣子,估計他還會讓我大吃一驚。我緊張得實在睡不著,就溜進院子,悄悄地上了房頂。

    沒有亮著的油燈了。

    曹宅漆黑一團。

    我把鞋脫了,光著腳在房瓦上走。瓦上有斑斑點點的青苔,踩上去像踩了鴿子屎。我在二少爺和少奶奶的屋頂上站了很長時間,想像腳底下的種種情景。在大床中間隔著蛇一樣的鞭子,二少爺用它勒住了少奶奶的脖子,要麼是勒住了自己的脖子。他們在叫喚,怕聲音傳出來,他們用被子蒙住了頭。二少爺在吃奶,吃少奶奶的奶,他把少奶奶鼓鼓的奶包吸乾了!他壓在少奶奶身上,把少奶奶壓成了鋪在大床上的一張皮。少奶奶一直在叫喚,她的叫喚和她的笑聲一樣好聽。二少爺扭著身子變成了一條大蛇,少奶奶的尖叫聲把房頂都穿透了!

    我的白日夢做在夜裡,做在房頂上。我在他們腦瓜頂上站了很長很長時間,直站到尖尖的瓦稜硌疼了我的腳掌和腳心。什麼也看不見。什麼聲音也沒有。我站在榆鎮的天底下,成了誰也管不了的一個魂兒。

    我讓自己舒心!

    世上已沒有我關心的事情。

    我有辦法。

    我在少奶奶的叫聲裡飛起來了。

    真快活!

    我們天不亮就動身。天上的星星很多,一顆一顆沒了。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們走到了盆地西邊的牛角谷。林子很密,有陽光,可是看不見太陽在哪兒。我們一人背了一副褡褳,我的褡褳裡裝著幾個小口袋,是炭粉和硝粉。他背著磺粉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從秘密小院出發的時候,他跟我說:慢點兒走,別讓硬東西碰著褡褳。以後他就沒再叮囑什麼了。

    我們連馬燈都沒帶,只能藉著星光趕路。他怕火,走路很慢,好像害怕鞋底子擦出火星兒來。我有一肚子話要問,可是我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說。我跟著他走,發誓他讓我幹什麼我幹什麼。他總不會讓我活埋了他吧?

    天一亮,我才發現二少爺跟往日很不同。他穿戴很整齊,沒戴假辮子,可是長髮光溜溜的,像一片小簾子披在肩上。他穿的是留洋回來那天穿的黑衣服,連個皺兒都沒有。他的臉比平時白,也比平時乾淨,眼神兒變得靜靜的,整個人清爽多了。

    他在牛角谷的谷底找了一塊大石頭,石頭比門板還平整,鑲在山水沖出來的干河道上。我們放下褡褳,吃了點兒帶的乾糧,這時候他才認真地看著我。

    他說:耳朵,你整天都想什麼?

    我說:想怎麼孝敬主子。

    我整天想什麼怎麼能告訴他呢,別說他,我誰都不能告訴。自己想什麼自己知道就完了。

    他說:還有呢?

    我說:想多幹活兒。

    這是一句真心話。

    他說:為什麼?

    我說:不幹活兒不白吃了?

    他說:你覺得世道公平不公平?

    我說:公平。

    他說:你最盼的事兒是什麼?

    我說:曹家幹什麼成什麼,我們走到哪兒臉上都有光,都神氣!

    他說:你神氣什麼?

    我愣住了。是呀,我一個做奴才的,神氣什麼?二少爺有點兒冷淡,對我的答話像是不太滿意。他表面安靜心裡不安靜,過了一會兒又說開了。

    他說:你心裡亂不亂?

    我說:不亂。

    他不理我,看著樹梢上的太陽光。

    我說:你亂麼?

    他說:亂。亂極了。

    我說:呆會兒咱們幹什麼?

    他說:你十幾了?

    我說:虛歲十七。

    他說:我二十三了。

    他不再說話,把褡褳裡的東西一件一件掏出來。我開始緊張。我覺著他的話他的動作都不大對頭,他慢條斯理地跟我扯那麼多幹什麼呢?他在大石頭的平面上鋪了一大張竹紙,倒了一些炭粉,用一把木梳扒開扒平,把硝粉也倒上,再扒平,他把口袋裡的硫粉也倒上了。他讓我到遠處一塊岩石後邊去。我不去。我發誓要呆在他旁邊。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揪住我的胳膊站起來。他用那麼大勁兒搡我,讓我沒想到。他拎著我往前走。我想站住,可是站不住。他的眼睛像死人的眼睛。我不能離開他。

    我說:少爺,你想幹什麼?

    他說:耳朵,你像條狗一樣!

    我說:少爺,你想幹什麼?!

    他說:看著就行了,不用問!我叫你你再過來,不叫你你一步也不要動,聽到了麼?!

    我不動了。

    他說我像條狗一樣。是狗就得有狗的樣子。我躲在岩石後邊看著他,比狗還老實。

    他用木梳子梳那些混在一起的細末兒。梳了很長時間。他把藥面弄進一個大肚子小口的瓷酒瓶子,把一個燈捻兒樣的東西用樹枝塞進去,然後塞緊了瓶口。他拎起褡褳往我這兒走,臉上的汗像淋了雨一樣。

    他用手背擦汗,手指頭直哆嗦。

    他說:耳朵,出了事你回去說一聲,讓光滿找人來埋我。如果沒出事,今天的事你誰也不許告訴。算啦算啦!你別管這件事!我帶你來有什麼用?有什麼用?

    他兩隻手捂著臉,用力抹了一下。

    他說:不知道聲音怎麼樣?

    他嘟噥了一會兒,呆呆地走出去。他連想都沒想,到那兒就劃著了火柴,火花撲一下噴起來。他上身往後一閃,跌跌撞撞地往回跑。什麼動靜也沒有。只有他佝僂在我旁邊大聲喘氣,像拉風箱。他的左臉讓火花燎了一串水泡,眉毛焦了半截。他嗓子裡噎著咕咕的聲音,不知道是想笑還是想哭。他露出了本相,一早晨裝出來的輕快樣子不見了,臉皮像布一樣不住抽抽。他大口吐氣,想靜下來,可連吐出的氣也在哆嗦。

    他說:耳朵,不管出事沒出事,你對誰都不要講。鄭玉松要是來了,你帶他來看看,他知道該怎麼辦。耳朵,你像條狗一樣!你說公平?你怎麼像條狗一樣!

    他舌頭打卷,難為情,就罵我羞我。我抓牢了他,不放他走。他瘋了!我不能放他走!

    我說:少爺,你讓我來吧。

    他說:你還說公平?狗!!

    他踢了我的腳脖子。我疼得縮在地上。他瘋子一樣躥了出去。我什麼也看不見,可是我能聽見鳥兒們逃跑的聲音。火繩刺啦一下響了。我聽見了他的腳步聲。他在拌蒜,在搖晃,跑得太慢啦,他已經嚇癱了。

    我想得出他鬼一樣亂扭的白臉。

    我大叫:少爺!老天救你!

    光一聲,我聾了,也暈了。我從來沒有聽過那麼大的聲音。我想少爺完了。可他沒完。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他正齜著牙站在岩石邊上,像哭。我說不出話來。他也說不出。他衣服的後背劃了一尺多長的大口子,布片小旗子一樣耷拉著。他哆嗦著,很快又擺弄成一顆炸彈,很順利地把它點爆了。我終於明白了二少爺做的事,還眼看著他獲得了成功。不論他再做什麼,再說什麼,他在我眼裡都是個和死人差不多的人了。他點火繩前後的樣子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他是膽小的不要命的瘋子!

    那天他想繞過古糧倉,直接回左角院。我們貼著烏河邊的小樹林往榆鎮走,完全沒想到會有人泡在秋天的烏河裡洗澡。大路從河邊的淺水裡呼一下抬起大半個身子,光溜溜的嚇了我們一跳。

    大路說:耳朵!曹!!

    他說完就呆住了。他看見了二少爺受傷的臉和破碎的衣服。二少爺也呆住了。我想聽聽他能對大路說點兒什麼。他什麼也沒有說,扭頭離開了。

    大路說:耳朵!出了什麼事?

    我說:不知道!

    他說:你說謊!

    我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也扭頭離開了。

    大路在吼洋話。

    我知道他在罵人。

    法國話裡也有******這一句!

    可惜我不會說。

    我會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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