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2日錄
泥水匠為二少爺砌了一個院子。它緊挨著古糧倉的西牆。院子很大,佔盡了石檯子。屋子只有兩間,裡面是泥炕,外面是灶,灶上架了一口大鍋。灶口用一人多高的火牆擋著,明火出不來。院子有倆門,一個挨著石檯子下邊去瓊嶺的小路,一個開在古糧倉的西牆上,進去就是火柴場調藥糊的那間屋子,裡面擺滿了瓷罈子和洋玻璃,藥面的各種味道很嗆人。
院子蓋好以後,二少爺抽了兩個社員。一個是老荒兒,半癡子,愛淌口水,衣襟老是黏糊糊的。還有一個是老坎兒,啞巴,能幹,是頭倔驢。看這兩個人就知道他們幹的不會是有意思的事情。
他們往院子裡運了很多木炭,用石臼砸,用篩子篩,用泥炕晾,用把子把,炭粉細得像面一樣了。
他們把轎廊裡馬廊裡的土剝下來,抬到院子,放在鍋裡用開水熬。他們把熬剩下的漿子倒在石檯子上,石檯子生了一層鹽巴一樣的白花花的東西。
那是硝。
他們把硝也弄成了粉。
最後,他們把大塊的硫磺也弄成粉了。
火柴公社的人不注意這些沒有意思的事情。我注意了。可是我做夢也沒想到二少爺造的不是火柴頭用的藥糊。他把火柴公社的每一個人都給騙了!
我呢?
我還為他高興。
我知道他舔土疙瘩不是吃土,是找硝渣,他在這件事上肯定沒有毛病。我告訴了炳爺。我還為他高興。炳爺也為他高興。炳爺見過那麼多世面,也讓他給騙了。炳爺告訴大少爺說:火柴頭的藥料不便宜,自己能想辦法造一些就省多了。
大少爺也給騙住了!
大少爺說:他要一心鬧著玩兒,誰也拿他沒辦法。好在他也知道操心成本了,這不是壞事。
誰都知道二少爺干的不是壞事!
他幹的好事算是好到家了。
一硝。
二磺。
三木炭。
二少爺造的是黑炸藥!
他把頭掖在褲腰帶上了。
別人可都蒙在鼓裡。
誰也不知道他在找死!
曹老爺把我叫過去,問我看到什麼了,聽到什麼了,遇上什麼有意思的事情沒有。我說屠場宰了一隻閹豬,在閹豬的肚子裡剝出了一隻小豬,小豬三條腿一隻眼,剛剝出來的時候心還跳呢!
老爺說:你看到了嗎?
我說:沒看到。屠場的人說不吉利,把它們埋在河灘裡了。
老爺歪著腦袋想了半天。他的臉有點兒腫,耳輪和鼻子尖發亮,眼袋子很飽,像塞了餡兒的餃子。他一直在沏滑石粉吃,可能吃多了。
老爺說:他們弄錯了。那不是閹豬。是母豬!
他問我:你還聽說什麼了?
我說:聽人講府城那邊傳著一種怪病。
他說:是大骨頭病麼?
我說:是吧。說是骨頭節子上長葡萄球。
他說:我聽說了。都怪他們那邊水不好。
老爺說得很肯定,伸手摸了摸膝蓋。
他說:咱們這兒水好!
說完他就閉嘴了。我眼看著他摸完了膝蓋,摸胳膊肘,摸完了胳膊肘,摸腳脖子。然後摸手腕,摸肩胛骨,摸頭骨,最終一根又一根摸起了肋骨。不知道再摸什麼了,他用一隻手抓住了另一隻手,像是讓開水燙疼了,滋滋地往嘴裡吸氣。
我不說什麼,等著他靜下來。
我看出老人家有話要跟我說。憑我的經驗,他一定想吃一樣東西了,可惜無法開口。這時候我不能瞎問。我得耐心等他下定決心,把他想吃的東西詳細地告訴我。他也有實在張不開嘴的時候。那樣,我就省心了。
我希望他說一樣他沒吃過的東西。
可是,我又害怕找起來麻煩。
我的心裡分出兩個岔兒,打架!
一個聲音說:別吃了!夠了!
一個聲音說:吃吧!吃吧!
一個聲音說:再吃要吃死了!
一個聲音說:吃吧!吃屎!
我看出曹老爺下定了決心。
我的心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
他沒有嚇住我。
他羞紅了我的臉。
他要吃血。
經血。
他說:要沒有結過婚的,淨的。
他說:去吧。你小心。
老爺的臉也紅了。
血紅。
他的小藥鍋咕咕地冒著熱氣。
我覺著他在煮自己的痰。
要麼,是煮著鼻涕。
他沒吃過的東西不多了。
他說:耳朵,當心!
吃到要緊的地方來了。
他在叮囑自己呢!
當心!
血來了!
咦!
咦!
我想到了鎮子裡那些閨女,想到了她們夾著腿走路的樣子。可是不行。老爺讓我當心,我必須當心。跟她們開開褲襠的玩笑不難,伸手掏她們的東西就不容易了。我又想到了五鈴兒,除了她我找不著合適的人了。
我說:五鈴兒,我跟你借個東西。
她說:你借什麼?
我說:你身上的東西。
她說:我身上有什麼?針?頂針?
我說:借你兩條腿當間的一點兒東西。
她誤會了我的意思,啐一口跑了。我這才發現我根本開不了口。在去古糧倉的路上,我叫住了她。路北邊是灌木叢和半人高的蒿草,我讓她跟著我來,我想她不來就算,結果她來了。
我說:你借不借?
她說:借。耳朵哥,我隨你借什麼。
我還是張不了口。
我說:我借你的血帶子用用。
她說:你幹什麼用?
我說:你不用管!
她說:是陰血帶子麼?
我說:是。
她說:我沒有,少奶奶有。
我說:別管誰的,借我用用!
五鈴兒怕我,可能還喜歡我。她本來以為我要借她的人,沒想到只借了一根布帶子。她更沒想到的是,我的目標是血!我想要血,可是我意外地拿到了少奶奶的貼身之物。我不知道自己應當做什麼好了。
夜裡,我把布帶子貼在鼻子上聞。
有一股甜絲絲的洋胰子味兒
我狠狠心,把鼻子往窗台上一叩。
我用布帶子接住我的鼻血。流了那麼多血,布都濕透了。血很熱,我有點兒害怕。我怕我的血流起來沒個完。可是一想到我的血和少奶奶的血流在一個地方,又說不出的舒服了。我不噁心。一點兒也不!
我憑什麼要噁心呢?!
天亮的時候,我發現我的血在布上結了厚厚一層痂,是黑的,像屠場到處可見的豬血。我把東西給曹老爺送去。他把它泡在一隻裝了冷水的大碗裡,血漸漸化開,一碗水紅得發紫。老爺端著碗的手直哆嗦。
他說:很好,很新鮮!
他說:耳朵,歇著去吧。
我聽到了血水倒進小藥鍋的聲音。
我覺著渾身的血都煮開了。
血很濃。
血像豬血一樣散著臭味兒。
我很難過。
孩子。
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
你能原諒我麼?
我的血白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