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5日錄
洋人的名字一嘟嚕,除了二少爺,誰也弄不清。我到現在也沒弄清。最後是老爺多了一份兒閒心,從一嘟嚕聲音裡挑出一個上口的字來,寫在扇面上。老爺把寫好的扇子送給洋人了。洋人很高興,走到哪兒都帶著它,逢人就打開,笑瞇瞇地讓人讀,是個「路」字。不是梅花鹿的鹿,是路!就是咱們一出門就能踩上的那個東西。後來不知道是誰在路前邊加了個大字,曹府上下就開始稱呼他大路,沒人叫他路先生了。
大路,今天的菜好吃嗎?
廚子們都敢這麼跟他說話。他守著一桌好菜聳肩膀,他聽不大懂,可明白廚子的意思,就挑挑大拇哥,咧嘴笑笑。笑過以後,他吃得很少。曹府裡的人喝羊奶,他不喝,要喝牛奶。我們從村子裡找了一頭剛下犢兒的水牛,擠了奶給他喝,他一喝吐了。二少爺平時心裡不裝這些事,後來也沒多管,只是說:我剛到法蘭西的時候也這樣,你們多給他備點兒水果。
除了那扇子,大路手裡經常拎串葡萄。他一邊走一邊仰著腦袋吃葡萄的樣子很有意思,他自己也感到有意思。有僕人在身邊的時候,他揪一顆葡萄往天上扔,很滑稽地拿嘴去接,逗得別人跟他一塊兒哈哈大笑。大路是很隨和的人。他在主人面前很安靜,也不跟二少爺開玩笑。他大概也知道二少爺不是可以隨便開玩笑的人。他比二少爺大二十多歲,他們嘰裡咕嚕說話的時候,看不出誰大誰小,都很客氣。在轎廊裡繞著機器幹活的時候就不同了。大路幹得多,也麻利得多,二少爺礙手礙腳的,經常看著人家干,臉上還老掛著挑毛病的意思。
老管家炳爺說漏了一次嘴,他說大路每月的薪銀是一百五十兩。後來他又改口了,說沒有那麼多。到底是多少,最後也沒弄清。縣太爺一年的俸祿也超不過三百兩。我的月銀才八錢五分。一個拿著破抹布擦機器的大鼻子怎麼能掙那麼多呢!我根本就不信。炳爺散佈那些話,可能是嫌自己委屈了。
一百五十兩是很大的一個數。
跟現在比,我說不清。
在柳鎮東街想幹什麼幹什麼,是沒有問題的。我要想搞名堂,得攢兩個月,還不能要茶,前腳進去,放個屁,後腳就得出來。
我只配爬屋頂,拿眼睛看。只配蹲在老福居的茶館裡喝茶,拿耳朵聽。現在呢,拿嘴說!
這就是奴才的命。
大路跟我處得不錯,他也常拿我的耳朵開玩笑。他從少爺那兒知道了我的小名,一見到我就先把他的耳朵揪起來,算是打招呼。我也不客氣,把兩根手指頭按在鼻子尖上,笑話他的大鼻子。他在學中國話,一個字一個字朝外蹦,猛一聽你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比學鳥叫還難。洋人的舌頭跟咱們的舌頭不一樣,哪兒都不一樣,都大,哪兒都大。他還愛洗澡。曹家的人洗澡用的是高幫木盆,這種盆哪個也裝不下他,裝下他就裝不了多少水了。炳爺領著人,往他住的屋裡抬了一口缸,粗瓷的,以前一直放在後花園裡養魚,那些魚都是半尺多長的錦鯉,它的大可想而知了。它能裝十五擔水。為給他洗澡,曹家灶廳裡不知多燒了多少柴禾。曹家的主子們也洗不了這麼勤。我們做奴僕的冬天根本就不洗,夏天就抽空泡到烏河裡去。我們不明白大路憑什麼那麼愛乾淨。這是外國人和咱們又一個不一樣的地方。
大路天天洗。他蹲在大缸裡,閉著眼,熱騰騰的水面上,飄著他的一個頭,身子像被斬掉了。這是我從天窗裡看到的情景。我在屋頂上跟蹤鬧春的野貓,趁著夜色到處蹓躂,潛回來看見那顆頭還漂在那裡。他在想他的心事。說起來也是很寂寞的一個人。
有時候他和二少爺在角院的廊子裡下棋,外國棋。棋盤上有方格,棋子豎著,像一排排木頭雕的小佛爺。他們走一步用很長時間。下著下著兩個人都去想別的事,誰也不說話誰也不動彈了。火柴場的場址定不下來。二少爺想在村外烏河的北岸重建一處,大少爺不同意,只答應在舊房產裡想辦法。他們等著,擦機器已經擦煩了。他們最煩的是在本地搶先一步的東洋火柴,它頭大,桿長,白是白紅是紅的,在鞋底上指甲上一擦就著,還便宜。按照大少爺的意思,這是肯定賠本兒的買賣。二少爺可能也覺出來了。他煩。大路也跟著煩。也難怪他們,在水上漂了那麼多天,運來一堆廢鐵,圖什麼呢?!
二少爺常到母親的禪房裡去。
他可能想通融他的婚事。
他次次哭喪著臉出來,沒救了。
婚期定在六月。
我到屋頂上去蹓躂,揀的都是沒有月亮有風的日子。我是曹宅的奴僕,可是一踏上屋頂,我覺著我是這裡的主人了。一切都在我的監視之中。我踩在他們所有人的腦袋上。我是老天爺派下來的密探。我的眼睛就是老天爺的眼睛。他們插翅難逃!
你猜二少爺在幹什麼呢?
他趴在磚地上,身邊圍了幾十個古怪的玻璃瓶子。他在配製火柴頭的原料。那些藥面讓他一次次弄出綠的、藍的、紅的火花兒,把他照得像個吃人的惡鬼!
這是他頭一次讓我害怕。
那邊,大路從澡缸裡水淋淋地爬出來。
全是毛!
這左角院裡住的都是動物了。
我害怕!
你害怕麼?
老爺吩咐我去弄一條竹葉青,要剛好九寸長的。蛇農把一節竹子交給我,我把它拿回府裡去,交給老爺。藥鍋裡滾著一些大棗,估計也是九個。老爺把綁著竹紙的那一頭貼在水面上方,蒸汽很快把竹紙噓軟了,竹筒裡的蛇嗖一下射到水裡。老爺迅速壓上鍋蓋,按了一會兒,心滿意足地嚥著口水。
他說:這是補肝的上品了。
現在你害怕了吧?
老爺問我:光漢整天幹什麼呢?
我說:擦機器,看書。
他又問:洋蠻子幹什麼呢?
我說:洗澡。
他說:他就不怕洗脫了皮麼?!
老爺面帶微笑,打開鍋蓋,用筷子夾住蛇頭把它拎出來,控了控湯,然後張開兩排牙從蛇頭往蛇尾巴輕輕一捋,筷子上就只剩下蛇頭和一段不全的蛇刺了。
他嚼著蛇的內臟和皮,囑咐我繼續盯著他們。他說真好吃,可惜是條公的,要是母的就更補了。我說母的不夠九寸,逮著又扔了。
老爺回味了半天。
他說:它們早晚得長到九寸!
又說:讓它們等著吧。
老爺身上有一股蛇味兒。他的臉紅彤彤的,眼睛裡冒著綠光,是竹葉青的那種綠,嫩嫩的綠。他的肝也綠茸茸的了。那時候我已經看出來,再這麼補下去,老爺要完蛋了。可是我不怕。他想吃什麼我給他弄什麼。我等著他吃到最後一種能吃的東西。我等著他說出最後那句話來。早晚有一天他會把我叫過去!
他會說:給我弄一根屎橛子來。
我會問他:您要幾寸的?
你笑什麼?
這是歷史。
這是近代史,你懂嗎?
不好!
我有點兒噁心。
拿痰盂來!
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