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仙人掌採訪邱老六的命案,最後需要採訪的是局長田豐。他的問題極簡單,幾分鐘便結束。仙人掌收起採訪記錄本,準備走,被田豐留下,他說:「你答應過我,早晚要談談冉江,省廳專案組已到三江,你如果信任我……」
「好吧!」仙人掌坐下來,於是他們便有了近一個上午的談話。
「冉局是我的好朋友。」仙人掌這樣開的頭,在三江,從冉江當市公安局政治部主任起,仙人掌就跟蹤報道,直到冉江任公安局長。他對仙人掌說:「坐到局長的位置,就不宜老在媒體上亮相,那樣會遭人嫉妒,惹麻煩。」
「光幹不說不行,我們本著實事求是……」仙人掌堅持繼續為冉江鼓與呼。
「老弟,真的很感謝你過去為我做的一切,沒你生花妙筆宣揚,我到不了今天。」冉江很動情地說,「需要宣傳,我一定找你。」
大約三年後,冉江邀仙人掌到一個名叫紅磨坊的酒吧。他那天情緒反常,惴惴不安。仙人掌疑惑:他怎麼啦。
酒間公安局長轟走包房裡的服務小姐,將椅子拉到仙人掌身邊,冒出句令他駭然的話:「有一天我突然死去,你會怎麼想?」
仙人掌懵然。他覺得冉江怪怪的。他說:「怎麼開這種玩笑?」
冉江目光幽幽地望著仙人掌,他眼裡有淚水滾動,說:「在三江你是我最知己的朋友……我很羨慕你,坦坦然然地活著。可我誠惶誠恐……」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仙人掌問。他不肯說出原委,反覆強調不管發生什麼,你一定拿我當朋友。
那次紅磨坊酒吧冉江喝多了酒,起身時摔倒了,他扶起他說:「叫司機來接你吧!」
「張克非?他不是好東西。」冉江趔趄出酒店,他舌頭很硬地對仙人掌說,「早晚我死在他手上。」……
「仙人掌說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談話,」田豐目光逡巡專案組全體成員,說,「冉江對仙人掌說早晚死在張克非手上,顯然不是隨便說的。張克非是分局治安科長,通常司機都與他所服務的首長關係處理得很好。春玲,你和張克非共過事,說說你瞭解他的情況吧。」
「到刑警支隊之前我不太瞭解他,我們只知道胡克艱在任公安分局長時張克非是他的司機,後來他升任市刑警支隊長將張克非調到市局,給冉江開車,還兼任局辦公室副主任,正式調到刑警支隊任職,應該說是在冉江被殺前幾天。」趙春玲客觀地介紹說,「人挺隨和,群眾關係不錯,處得較近些的是杜大浩。老陶,」趙春玲側頭向坐在身左邊老陶說,「你們樓上樓下鄰居多年,他身世方面,你介紹吧!」
老陶的確知根知底張克非。他們同住一個單元,老陶在二樓,張克非在頂層七樓。張克非原在區公安分局做治安科科長,妻子在站前小學當教師,小兩口相敬如賓,同單元的鄰居印象中他們感情最好。後來,發生一件意外事件,張克非擦槍走了火,射死了妻子。妻子娘家人對死因提出疑議,案子調到市局,時任刑警支隊長的胡克艱帶老陶接手調查此案。不幸事件發生在臥室裡,據張克非講,他墊著被子半依半靠床頭擦槍,妻子站在壁櫃前準備取睡衣,走火的子彈穿破她的肝臟死亡。壁櫃的門有血跡,是張克非妻子的。它成為重要的證據,通過噴濺血點的位置來確定彈道高度,從而證明子彈是否擦槍走火射出的。省廳專家鑒定結論,子彈從略超出床面高度射出的,證明了張克非所言擦槍走火。兩個月後結了案,分局給張克非撤掉治安科科長職務處分,改做工勤人員,後調市局給冉江開車。
「調查取證時,我接觸了對女兒死因提出質疑的張克非岳父。他說張克非假借擦槍走火槍殺了自己女兒,理由是女兒對他說過,張克非和一高中女學生有染。我向胡克艱匯報此事,他說我們要考慮人家還是在校的學生,查實倒好,查無此事,她還怎麼上學?在他反對下,案子沒再查。」老陶說,「我至今仍覺得那案子有疑點。」
「妻子死後張克非始終未婚,那女孩也沒出現。」趙春玲補充道。
包俊海擺弄手中的紅藍兩色鉛筆的手突然停下,他說:「我們研究一下抓捕張克非的方案。」
棗樹街專案組的會議持續到華燈初上。
會後,專案組連夜行動,抓捕張克非。
此刻毫無察覺的張克非正在紅蜘蛛夜總會一間密室同尚俐莉籌劃去廣州送小姐。
「小九不太把握,」張克非攥著她的手,像擺弄只玩具,說。
「我派魯秋跟著他去!按合同此次應送去六人,現在還差兩人。」尚俐莉將手從他的手中抽回,說,「我正想辦法,人齊了就動身。」
「專案組在三江,你可要事事小心,抓緊送走這批人,然後停下來,聲風過後再做。」張克非搬過她的臉,將垂在前面的頭髮撩開,輕輕吻一下,覺出涼涼的光滑,像一塊玻璃。「我走啦。」
「留下不行嗎?」她挽留,目光發粘。
「他們逮了李惠蘭,真擔心她咬出我來。」張克非掰開她纏著的一隻手,走出密室。
當夜,張克非被逮捕。
50
聽見極輕的腳步聲移近,馬爽轉過身,沈放出現在紅蜘蛛三樓大廳,走進午後四點的陽光裡。
「我來看看你。」沈放朝窗簾製造的柔和光處站了站,躲避她掀扯窗簾洶湧而入的強烈的光線,他說,「順便找你有點事兒。」
她覺得他的目光像戶外透進的陽光刺痛身體某個部分,轟趕它的辦法就是回望過去,他的目光如驚弓之鳥似的逃走。
「把你住宅的鑰匙給我。」他用一種不容違拗的聲音說。
「我們有過協議,你不再來找我。」馬爽將目光移開,放棄手中窗簾。他的聲音又響起來,「其實你誤會了,我來取鑰匙,你清楚我的目的。」
馬爽像推開的一扇窗子猛然驚醒過來,他的目光射向自己入骨三分,掩飾的東西像似羽毛給剪子剪掉一樣被揭穿,他說:「其實,我沒有傷害她的意思。」
「誰?你說的是誰?」她想做最後遮掩,撒謊製造出她的另一張臉。
他覺得可笑,於是笑笑說:「我注意你幾天啦,買菜送去給什麼人,西蘭花,你對我說過靜女孩吃不夠西蘭花,每頓一大盤。由此我判斷靜女孩在你家裡。」
她感到自己站在一望無際的田墅上正被人看清。她在想鑰匙交給他後怎樣幫助靜女孩逃走。
「方便的話我們一起吃晚飯。」沈放拿到她住宅的鑰匙,他不能讓知道自己行動的人在行動前離開他。並非不相信她,而是規矩。
「我恐怕脫不開身,晚些時候可以。」馬爽盤算先穩住他,然後尋找機會,總之阻止他見到靜女孩。
「紅蜘蛛的涼拼挺有特色。」沈放將鑰匙圈套進左手食指,風齒輪似地搖著,他說,「你好像愛吃鄉吧佬皮蛋。」
「雞翅。」她糾正道。
睡她的第二天早晨的情形在沈放內心浮現出來。他問:「想吃點什麼?」
「鄉吧佬雞翅。」她疲憊的聲音像似從捂著的幾層棉被裡發出的。
二樓一個餐間,沈放和馬爽用餐,準確說就涼盤喝飲料。她婷婷玉立在壁燈光暈之中,容顏十分艷麗。
「看得出來你很快樂。」沈放說,「當時叫你接近杜大浩,還很恨我,嚷著我把你當成只足球,踢來踢去。」
她平靜地望著他,微笑著。內心卻想著靜女孩的事。唯一能幫助她的人只有杜大浩,可怎樣去告訴他又不能引起沈放的懷疑呢?
「我不是向你要人情,」沈放說,「為你考慮,杜大浩回到紅蜘蛛,是我促成的。你們可以離得更近一些,對你我負疚良深。」
馬爽和沈放床上一周記憶很微薄,深刻的片斷是告別處女,後來在記憶裡變成不落的星辰,灰暗地懸掛著。
一個服務生神色慌張地跑進餐間找她說:「馬經理,樓下有人喝大了,正砸桌子。」
她站起身沒立即走,眼望沈放,他說:「你去吧!」
真感謝喝大了酒的朋友,他給自己充分了接觸杜大浩的理由,她跑進保衛科的辦公室,急切地說:「你快去通知靜女孩,沈放發現了她,向我要走了鑰匙,我在樓上陪他喝酒,快去!」
杜大浩思忖片刻,離開紅蜘蛛。
馬爽回到沈放身邊。她說:「包廂的小姐得調換了,同常客混熟了,隨便起來,竟拿客人開玩笑。」她學說事情經過:小姐給客人啟啤酒,噗!客人後來每讓小姐啟酒就噗!小姐根據客人噗幾聲啟幾瓶。一個什麼公司辦公室主任,突然很響地一聲「噗」,坐他懷裡的小姐聽出這是從另個出口發出的聲音,她竟去啟啤酒……在場的兩位女客人竊笑,辦公室主任覺得沒面子。
「真沒規矩!」沈放差點笑出聲來,他笑的聲音恰恰是「噗、噗」,所以他忍住笑。
飲料改變了他們兩人臉的顏色,尤其沈放紅色中出現紙鈔水印似的白色圖案。他看下表,起身說:「我得走啦。」
馬爽隨他下樓,倒背著手在大廳巡視的杜大浩同沈放打招呼:「沈總你好!」
沈放和他寒暄。
馬爽目光瞟向杜大浩,見他神色鎮定,知道辦好了那件事。她一直送沈放到樓外。
紅蜘蛛停止營業,徹底清靜下來已是夜半時分,馬爽敲杜大浩辦公室兼臥室的門。她手拎著紙袋,裡邊裝著準備在外過夜的東西。她問:「在這兒,還是?」
「這是一樓,又臨街。」杜大浩明確她的來意後,環顧辦公室,他說,「去我家吧!」
杜大浩的家很久沒人住似的,到處積滿灰塵。他們兩人進行一番打掃,杜大浩使用吸塵器打掃客廳、臥室;馬爽擦廚房、衛生間瓷磚。兩人忙活完,馬爽還沒睡覺的意思,坐在沙發上,他挨她坐下來。
她望他,目光怪怪的。
「怎麼啦,爽。」
「靜的事證明了我判斷的正確。」她故意將身子挪遠一點,她問,「我為什麼叫你救靜?」
「正想問你呢!」
「你是警察!」她很激動說出這句話。
杜大浩錯愕。他無法掩飾內心的驚慌,她怎麼知道的?
「別怕,只有我知道。」馬爽說,她去撫摸他的胳膊,溫柔地撫摸,目的使他平靜下來。她說,「在一開始我就發覺了。這也是我沒離開你的原因。」
「搞錯啦,我不是警察。」他不能承認。
「大浩,」她拉過他的胳膊,****隔著衣物沉重地落在上面,她說,「是我幫助你進入的,『藍雀』團伙組織相當嚴密。其實,我們兩人共同做一件事,臥底!」
「臥底?你臥底?」杜大浩詫異的目光望著她。
「犧牲的刑警黃寧是我的未婚夫。」馬爽哽咽了,「我們都要快結婚了,可是……」她講道:我和黃寧戀愛,他說他職業是特危險的緝毒警察,為了我的安全,因此我們相戀始終非常秘密地進行著。去年我們準備在「五·一」勞動節結婚。可是他突然被殺害,同他一起倒下的還有你妻子李婷。我原以為刑警被殺,公安肯定能破此案,事實令我失望。我受一篇報導啟發,一位母親為因吸毒而死的兒子報仇,冒生命危險臥底,幫助警方抓毒梟。為我所愛的人黃寧,我臥底查兇手……她說,「你的戀人程醫生或許對你說過,我曾在一次術前準備中吻患者……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幹那丟盡人的傻事了吧!」
杜大浩抽回胳膊,馬爽形象在他面前異常地高大起來。他現在不是驚訝,而是震驚、敬佩。同時,他在內心深處由衷地感謝自己能在黑惡團伙中自由地游弋,馬爽為他付出了多少代價啊!他對她刮目相看了。
「我的行為褻瀆了醫護天使形象,被醫院開除,到紅蜘蛛當小姐。我想那些毒販一定到紅蜘蛛這種齷齪的地方……」她解釋和沈放的事,完全出於想在紅蜘蛛做又不賣身,夜總會副總經理的情人有百個理由不出台。
「你找到兇手了嗎?」杜大浩問。
「沈放炫耀說他殺掉過女刑警,我斷定他殺了李婷,他說馱子殺了黃寧,我至今沒查清。」馬爽切齒憤盈道,「我一定查到兇手。」
「停下來吧,爽,你應該相信公安,絕對地相信他們,他們,他們——」杜大浩不能再往深處說下去了,他一點都沒猶豫把她攬進懷裡,嘴唇輕輕吻她的嘴唇,勸道,「這不是你做的事,撤出吧,越早越好。」
「不,」她接納他的嘴唇後身體由於激動而微微顫抖著,「為了你,我寧死不撤出……」
「請相信我一定能找到殺害黃寧、李婷的兇手,我發誓。」杜大浩想以此動搖她不撤出的決心。這樣做顯然是毫無意義的。
後來他們在床上,她問起靜女孩的事。
「你告訴我後,我立刻去找靜。」他講述——
匡!匡!敲門。屋內出現腳步聲。他猜想她站在貓眼前望來者,於是他盡量將臉部對著貓眼。
杜大浩進屋後,靜女孩飛速想到一雙手緊緊抱住自己,好像許久沒有男人捏動全身各部位,她好想好想,整個身軀渴望著。
「收拾一下東西,一會有車來接你。」他站得離開她遠些,說,「準備吧。」
「去哪兒?」她茫然不解,目光正瞧客廳沒有窗簾的窗戶,想引他到臥室去,被子沒疊窗簾終日遮擋著。
「什麼也不要問。」杜大浩開始動手整理房間,待她穿戴好,他說,「坐下來寫留條,我說你寫……」
一切在十幾分鐘內完成。他湊近窗戶,見輛藍色寶萊停在樓下,戴墨鏡的呂淼環顧四周。
「走!」杜大浩半拖半拽,將靜女孩塞上車,對她說:「他們會給你解釋的。」
杜大浩以最快的速度返回紅蜘蛛,在大廳裡巡視時遇見馬爽送沈放下樓。
「靜安全就好。沈放是職業殺手。」馬爽嘴角終於掛著一絲欣慰的微笑。
「明天我們早點回紅蜘蛛。」他說。
她望眼變了顏色的窗簾,說:「現在已是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