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務員就把墊子放到了我的背後,以備我不時之需。我知道葉笙楠是趁機寒磣我,看在她請我們吃飯的份上,我也不跟她一般見識,況且她也沒有什麼惡意,就是捉弄我一下而已,我說:「換換位兒,蛋蛋挨你媽坐,我挨你爺爺坐。」
原來葉笙楠是跟我挨著的,這麼一換,我跟葉笙楠之間左邊隔了蛋蛋,右邊隔了我爸我媽,葉笙楠瞪了我一眼,咧咧嘴想說什麼,卻沒有說,但是我從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想說:「德行,好像誰想挨著你坐似的。」
「媽,你知道我爸為什麼也來了?」大家就座之後蛋蛋考問葉笙楠。
葉笙楠說:「肯定是他覺得媽老在你奶奶家吃飯,佔了你奶奶家的便宜,來撈本的。」
蛋蛋驚詫地瞪圓了眼睛:「你怎麼知道的?」
葉笙楠乜斜了我一眼:「你爸一撅屁……我對你爸那點小九九還不是掌握得一清二楚。」
我聽出來了,她原來想說我一撅屁股她就知道我要拉什麼屎,她猛然醒悟過來我爸我媽在場,在飯桌上說這種話實在不雅,就剎車改口了。
「這也沒什麼不對嘛,該吃就得吃嘛。」我爸一本正經地說,誰也聽不出來他是說我該來吃還是說葉笙楠該到我家吃。
老闆坐在這裡,服務員格外熱情周到,先是四葷四素的小菜流水般上來,接著上酒,酒卻只有張裕干白和啤酒,葉笙楠看看我,對服務員說:「再上一瓶五糧液吧。」
我媽說:「蛋蛋他爺爺不准喝。」
葉笙楠給我爸的杯子裡倒了小半杯五糧液:「這酒正宗,讓爸少喝一點。」
我媽看看我爸,又看看我,我們都聽出來了,葉笙楠採取了含糊其辭的辦法,說「讓爸少喝一點」,卻沒有說誰的爸,過去對第三人稱呼我爸的時候她總是說「我爸」。也難為她了,能做到既不委屈自己又不唐突我家裡的人。
我爸說:「我今天少喝一點,大蛋也別縱酒。」
葉笙楠把五糧液的瓶子蹲到我面前:「自己喝自己倒!」
蛋蛋趕緊給我滿滿斟了一杯,葉笙楠杵了他一指頭:「小小的就會溜鬚拍馬。」
我媽倒了啤酒,「文化大革命」前她到省城出差,別人請她吃飯,上了啤酒,那是她第一次喝啤酒,頭一口險些吐了,說喝的不是酒是馬尿,差點被人家笑死,後來喝得多了慢慢也就習慣了,如今動不動還要喝上一杯冰啤。
鍋子也上來了,上的是鴛鴦火鍋,一半是四川的麻辣味道,一半是廣東的海鮮味道。接著上來的就是雞鴨魚肉蝦蟹菜蔬,難怪人家說火鍋店最好開,用不著高檔廚師,只要能吃的就能涮。我跟蛋蛋還有葉笙楠專門涮麻辣鍋,我媽我爸年齡大了不能吃太辣的,就涮海味的,我媽一個勁稱讚味道好、環境好,葉笙楠得意洋洋,對我媽說:「今後只要想吃了儘管來,或者懶得做飯了也來,咱家自己的飯店想怎麼吃就怎麼吃。」
她也許得意過頭了,說出這話來,我們家人相互看看,她也發覺自己失言,臉紅了一紅衝我來了:「楊偉,你別以為跟我離婚了這個家就跟我沒關係了,只要有蛋蛋,這個家就永遠有我一份。」
我不敢跟她對抗,我當然不會怕她,我是怕她說出讓我爸我媽不高興的話,況且不管怎麼說眼下喝著人家的五糧液,涮著人家的火鍋,能忍則忍方為上策,於是我做出專心對付螃蟹的樣子,對她的挑釁不置可否。
我媽卻說:「笙楠這娃娃就是懂道理,什麼叫血脈相連?蛋蛋就是我們跟笙楠的血脈,你們兩個離也罷不離也罷,蛋蛋是我們的孫子,是你們的兒子,這個關係離婚證書也割不斷,俗話說砸爛骨頭連著筋,蛋蛋就是這根筋。」說到這個份上她好像還嫌不過癮,又專門對葉笙楠說:「笙楠,只要你承認咱們是一家人咱們就是一家人。」
葉笙楠不知道是激動還是害羞,臉紅撲撲的,眼睛水汪汪的,兩隻手端起酒杯對我爸我媽說:「爸,媽,今後我還是這樣稱呼你們,不管我跟他楊偉怎麼樣,我對你們一直是非常敬重的,過去我有啥不對的地方請你們二老原諒我,我心裡也一直把你們當成我的親人呢。來,我敬你們二老一杯!」
我爸我媽被她的表演蠱惑得大動感情,跟她一起舉杯共飲,我被晾到一旁真不是個滋味。我真想提醒我爸我媽一句,別讓人家一頓火鍋就收買了,要保持老幹部老輩人的尊嚴,可是葉笙楠在場我這話自然是無法說出來。他們成了一夥子,吃吃喝喝東扯西聊,我倒真成了來吃蹭飯的,冷冷清清地自斟自飲。
終於有了我說話的機會,一個服務員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找葉笙楠:「老闆,隔壁的客人要鬧事。」
葉笙楠滿不在乎地問:「為什麼?」
「他們說我們的五糧液是假的。」
「什麼?」葉笙楠站了起來,「你沒問問他們喝過五糧液沒有?你告訴他們我自己喝的就是五糧液,是不是他們過去喝的都是假五糧液,今天喝著真的了反倒認為是假的?」
服務員可憐兮兮地說:「我給他們說了,他們不幹,非要見老闆不可。」
葉笙楠對我們說:「你們先吃著,我過去看看。」
我媽連忙說:「大蛋,你跟著一起過去,別讓笙楠吃虧了。」
我只好站了起來,準備給她再當一次保鏢。葉笙楠卻說:「不用,沒事,這種事天天都有,我去去就來。」
有她這句話,我就勢又坐回了座位。她一走我連忙對我爸我媽說:「你們也真沒抵抗力,人家一發糖衣炮彈就把你們轟倒了。都離婚這麼長時間了你們又成了一家人,什麼一家人?別跟她扯那些,我不愛聽。」
我媽說:「我說的本來就是事實嘛,你不愛聽我就不能說了?你有本事再給我找一個媳婦回來,我就不說了。」
蛋蛋說:「我可不要後媽。」
我敲了他腦殼子一下:「我偏給你找個後媽,讓你一天像個土匪似的。」
我爸偷著給自己的酒杯裡續了兩回酒,我看他今天好像挺高興,多喝一點也沒關係,再說當著葉笙楠的面我也不好意思揭穿他,就沒吱聲,這會兒他的臉也紅了,話也多了,一個勁幫著我媽說我:「你媽說得對著呢嘛,離了婚也不能當仇人,家裡有啥大不了的事情,動不動就離婚,你們到底為啥離的嗎?我到現在也沒弄清楚。你們現在真是隨便得很,一點也不知道負責任,離了就離了,再找合適的重打鼓另開張也成,可是都這麼吊吊當當地混日子……」
他越說我越煩,葉笙楠的所作所為他們當時也非常反感,對於我的離婚他們當時也是贊成的,如今時過境遷倒好像我做錯了。真是老小孩,一陣一個變化。我說:「今天咱們喝酒吃菜,吃飽喝足了就走,再別說這些成不成?你們跟她願意咋樣我管不著,我跟她咋樣你們也別管行不?」
「我們啥時候管了?話不是說到這兒了嗎?難道我們連說話的權利都沒有了?」
我猛然想起來「難道我連說話的權利都沒有了」這句話是我爺爺晚年經常說的,他年紀大了,經常嘮叨,我有時候煩了頂撞他,他就會這樣帶著幾分怨歎地指責我。爺爺去世了之後,我真渴望他能再對著我嘮叨個沒完沒了,可是我卻永遠不可能再聽到他的嘮叨了。想到這裡,我的心軟軟的,對我媽跟我爸的嘮叨再也不厭煩了,我默默地抿了一口酒,聽著我媽跟我爸嘮叨,他們這種嘮叨還能陪伴我多少年呢?做兒子的能夠經常聽到父母的嘮叨難道不是莫大的幸福和享受嗎?
他們見我不吭聲,卻誤認為我用沉默來抵制他們,我媽說:「兒大不由娘,我們說啥也沒用,算了,吃菜,好好涮,不說了,不說了。」
我爸也不再吱聲,我賠著笑臉說:「沒事,你們說吧,我聽著呢。」
我媽說:「你想聽還就沒有了,不想聽的時候我就偏說。」
我爸說:「大蛋,你媽現在是法門寺的和尚,別人讓她做的她偏不做,別人不讓她做的她偏偏要做。」
我媽立刻反駁:「不就是前天你想吃烙餅我手脖子疼揉不動面沒有給你做嗎?如今啥事不是以你優先?我要是不看你老了可憐,我早就不伺候你了。」
我爸笑著說:「對對對,我老了可憐,你還年輕著呢,才十八。」
我媽也笑了,氣氛總算恢復了歡樂,話頭也從我跟葉笙楠的過去現在和將來扯開了,我心裡頭鬆了一口氣。我媽突然想起來,吩咐我:「過去看看,別讓蛋蛋他媽遭欺負了。」
我暗道她不欺負別人就不錯了,誰還能欺負得了她。想是這麼想,如果她真的碰上不講理的半吊子二百五,吃個眼前虧也不值得,我也沒面子,於是我起身朝外面走,到隔壁的包廂裡營救葉笙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