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馮六六對女人的身體有他自己獨具的詩人式的敏感,在觀看、撫摸和交合中,他都能夠細緻地去感受到女人的微妙變化。在文管所的倉庫裡,看到雕像的時候,他馬上就想到了林茵的身體,而他當用手撫摸著雕像的****,他覺得那就是摸著林茵的****的感覺,這讓他感到非常意外。這種奇特的感覺,瞬間就調動起了他的詩人式的富於幻想的好奇心,難道林茵這麼投入地調查這個雕像的來歷是和她自己有什麼關係?如果說他原來調查這件事情的初衷只是為了向林茵獻慇勤,那麼從這一刻起,就是他自己對這事情也充滿興趣了。馮六六的手再次停留在雕像的****上,他靜靜地停在那裡,這只男人的手在小心的調動著撫摸的記憶,他想捕捉到一點點林茵和雕像之間的微妙聯繫。
05
手與口唇是人體的感覺器官中感知能力最為敏感的兩個部位。口唇因其位置的特殊,所要求的感知方式也相應地非常特別,握手是平常事,親吻就非同一般;用手觸摸是簡便易行,用口唇感知則存在著某種技術難度(這還不包括道德難度與風俗難度),這樣一來,手的感知能力就因其日常化和使用頻率而突顯出它的重要性。僅就禮儀而言,人們握手的幾率就遠高於親吻,更遑論其它。現代解剖醫學證明,人的手指上集中著數以千萬計的神經元,能夠準確地感知觸到的事物,冷熱、軟硬、大小、形狀,人可以憑著手指一觸而知,並且會留下長久的記憶。最為典型的就是中醫號脈,千差萬別的脈相,中醫都可以憑著手指的感覺加以區分判斷;可以與中醫號脈相媲美的就是情人間的觸摸,當情人的手停留在對方的身體上,最細微的電流刺激都會被手指感覺到,冷漠、熱情、拒斥、羞怯、麻木、感動,都可以用手指觸摸出來並且在指尖上留下記憶。
馮六六的手搭在雕像的****上的時候,他吃驚地發現,那和他停在林茵****上時的手感是如此相像,區別只在於少了些柔軟的脈動。他讓手靜靜地停在那裡,他試圖讓手調動起更多的記憶,然而冰冷的瓷質卻分明是一種排斥,就像林茵不情願的時候那樣麻木。他的手於是起了疑問,相似的感覺之下那細微的差別,是冰冷的瓷質與溫熱的身體的差別,還是本不相同的****的差別?馮六六有點不能確定了。其實也不是不能確定,而是人的手感與人的眼睛觀看事物一樣,會因為第一印象的強烈而被第一印象左右,當我們的眼睛看到某人像某某的時候,思維就會隨著這相像進入慣性,千方百計地尋找那相像之處,從而陷進一個邏輯泥潭。
人的手感也是如此,它導引著人的思維沿著感覺的方向迤邐而去,在這個慣性裡,思維對感覺加以彌補和強調,使最初的感覺越發強烈,而被增強的感覺又在催促思維繼續前行,感覺與思維的這種相互激發,結果就是越看越像、越摸越覺得是,人於是就進入了恍惚狀態。當然這樣的恍惚也只是瞬間,只要把目光稍稍移開,或者把手拿掉,當眼睛調轉了方向,當手感消失,思維也就會跳出泥潭。馮六六意識到自己是置身在文管所在倉庫裡,而眼前的雕像和雕像旁邊那一大堆的物件兒,都是從地下挖出來的,雖然算不上是文物,但也和生活現實隔著年代,而林茵也不能是那雕像的原型。接下來的問題就是,那既然不是林茵,又會是誰呢?但無論是誰,他的手感都不能告訴他答案,即便他摸遍雕像的每一個部位,他的手得到的也只能是瓷的質感。所以他得讓自己的手離開雕像,他得讓自己的身體離開文管所,他需要尋找其它的材料,以便找出他隱約感覺到的林茵和雕像之間的微妙關係。
關於手感,還可以略做一點補充。手感其實並不簡單的只是撫摸時的主體感覺,尤其是手接觸的對象不是普通的物體而是人的身體的時候,就構成了相互的信息傳遞。在司空見慣的最為平常的握手禮儀中,兩手相握的瞬間,就已經達成了一種無言的交流,通過握手的感覺,可以對對方的為人、性格、力量、修養、行事風格有所瞭解。而在男女之間,手感傳遞的情感內容則更加豐富而且微妙;如果是一對情人,那帶電的手釋放出的信息和得到的反饋要遠遠超過語言和眼波。一個笨嘴拙舌的情人,可以用手來傳情達意,而一隻感覺敏銳的手所把握到的內容,更是可以複雜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某種意義上,男女之情其實就是「觸摸的盛宴」,是手感的步步生蓮與華麗綻放。
敏感而又多情的詩人馮六六,經歷過許多不同的女人,豐富的觸摸經驗造就了他良好的手感,也使他對自己的手感充滿了自信,即便他觸摸的只是一尊瓷質雕像,他的手仍然能夠調動起感覺記憶,並且由此出發尋本溯源。正是觸摸雕像的****時的手感讓馮六六認定,那雕像的原型是和林茵有著某種聯繫的。
在進一步追蹤調查之前,馮六六約了林茵見面。他的想法是從林茵的家庭查起,媽媽、姨姨、姑姑、奶奶、外婆等等,他認為直系血親裡的女人,在長相和形體上必有相近之處。但是和林茵的談話並不愉快,他的發問一開始就引起了林茵的反感。「你什麼意思?查我們家家譜?想幹什麼啊?」林茵很惱火的問他。但是馮六六卻不想說明原因,他只是語焉不詳的吱唔著,說是突然有點好奇,就想問問。但警覺的林茵並不相信他只是隨便問問,而馮六六卻並沒有拿出可以讓她相信的理由。
「莫名其妙!你們寫詩的是不都是神經病啊?」馮六六笑而不答,這讓林茵更加惱火。「你要是閒著沒事找我消遣的話,本姑娘沒時間奉陪;你要是想做愛的話,這時間地點都不合適,而且,我根本就不想!」林茵說完,起身就要走。那時候正是中午,而且就在林茵報社附近的一家茶秀裡,偌大的茶館就只有他們兩個人,林茵的聲音在空曠的屋子裡迴盪著,招來了服務員好奇的側目。馮六六朝服務員擺擺手,示意茶錢放在桌上。隨即跟著林茵出來,一副瞠乎其後的無奈樣兒。林茵仍不罷休,回頭厲聲說道,「別跟著我!」馮六六抬手撫著她的肩膀,輕輕地按著,道歉似地嘟囔著,「我只是隨便問問嘛。」林茵甩掉馮六六的手,轉身走出了茶館。
馮六六愣怔地站著,那只被甩脫的手在空氣中一握一放地動著。馮六六的愣怔並不是因為林茵的小姐脾氣,這個他早已經習慣。所以我要再次說到手感,他的愣怔是因為手停在林茵肩膀上的那種感覺,那感覺和他撫著雕像的肩膀時非常相似。目送林茵消失在外面的樹蔭裡,馮六六的手仍然在一收一握地動作著,他還在仔細地體味留在手上的感覺。
「找您錢。」服務員走過來,以同情的目光偷覷了他一眼,轉身時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06
對身體的審美研究,讓我有了一個特別的發現,那就是人們對女性手之美的認識有著大致相近的看法,也就是說,什麼樣的手是最美的,人們的標準是一致的。人的面部長相,千差萬別,其美與不美完全視乎觀看者的個人喜好、審美經驗與審美趣味;人的身體有胖有瘦,環肥燕瘦,各擅其美;但人們對手的美,卻有著共同的認知,由不得各人自己發揮。纖纖玉指,手如柔荑,似乎就是人們對女性美手的認識標準,前一句出自古詩十九首,後一句更早,出自《詩經·衛風》,可見人們對女性手之美很早就已經達成共識。清代有個叫李漁的閒人,很喜歡琢磨閒事,並且尉成大觀,書成《閒情偶寄》,他對女性手之美也的說法:手嫩者必聰,指尖者多慧,臂豐而腕厚者,必享珠圍翠繞之榮。
此後更多的讚美與形容,都是從這裡生發開去的,細,柔,白,嫩,溫,潤,清,麗,為靜態之美,再加上巧,靈,媚,若楊柳,若春水,躍躍然,施施然,有情態,會說話,諸項皆備,就是最美的手了。我曾經細細地翻看過一本手繪線描的《中國手姿圖》,雖然講是的戲曲旦角的各種手姿,但那數百手姿,無一例外地都是纖纖素手如柔荑的樣子。相比中國人對女性手之美的詩意描述,西方人似乎更著意於技術性的量化研究,有個叫麗塔·魯濱遜的美國人寫過一本《手掌密碼》,從手的大小、長短、位置、高低、起伏、變化、形狀、色澤、軟硬、紋理、溫度等等,細加辨別,並且試圖從中發現人的天賦、性情、個性、能力和可能的困境以及脫困之法,與我們東方的手相學頗相近似,但其對手之美的認識標準也和我們相一致。為什麼古今中西對美手的認識會如此一致?是因為經驗?因為約定?還是人性的天賦本能?或是冥冥之中的神秘啟示?真的是匪夷所思。
陶純被紅衛兵批鬥的時候,看到康美麗半舉未舉的手時,就在不經意間發現了她的手非同一般地美。陶純是藝術家,有著豐富的審美經驗,似可理解。而林解放第一次認真地注意康美麗的手時,也由衷地驚歎她的美,就有些不可思議了。林解放那時候只是個毛頭小伙子,他並沒有受過什麼美手教育,發出這樣的讚歎,只能說是人性本能了。那時候的教育是帶著強烈的階級色彩的,當時的說法是:勞動人民手上長著老繭,腳上沾著牛糞。因為與體力勞動相關聯,骨節粗大厚實有力的手才是具有美感的。
在這樣的教育環境下長大的林解放,為什麼會對康美麗纖細柔嫩的手發出美的驚歎呢?不僅是林解放,村裡的老鄉們後來也發現了康美麗有著一雙非常好看的手,一傳十十傳百,很多人都要跑去看一看康美麗的手,一些大娘大媽們,甚至拉著康美麗的手揉揉捏捏的捨不得放下。可見美手確實是個稀罕兒,正應了閒人李漁的說法:觀人觀手,絕少纖纖玉指;最難者手,十百之中,不能一二覯也。我插隊的時候還是一個懵懂少年,聽說了有這麼一雙難得遇見的美手,也帶著好奇偷偷地跑去看過一回,但因為羞怯不敢近前,最終還是沒有看出個究竟。直到多年之後,我和他們夫妻已經算是朋友了,我才放膽跟康美麗說,大姐,人家都說你的手非常美,讓我也欣賞一下啊。我不知道康美麗被人要求伸出雙手給人看的時候會是什麼心情,但我卻是從康美麗這裡才知道女人的手原來是會有如此之美的。
但是無論多麼美的手,也是需要悉心呵護的,否則也會一敗塗地一塌糊塗。據說世界上項級手模特的手,在保險公司投保的保額可以高達數百上千萬元。在電視和廣告圖片上,我見識過這樣昂貴的美手,相比之下,康美麗年輕時的手並不遜色,可惜的是她卻生錯了年代。康美麗在關中平原上的小村裡割麥子拾棉花掰玉米習針灸的時候,那樣一雙美手的價值也僅僅只在於被周圍的人觀賞,而在此前,她那一雙美麗的少女之手,也只是偶然被藝術家陶純看到,成就了他對完美女人的藝術想像。三十多年之後,康美麗的那雙美手已經起了縐褶,雖然依舊是纖細柔軟的,卻已經不再白嫩,不再細膩透亮,在文管所的倉庫裡,當她握著那凝固在三十多年前的瓷質美手時,內心裡湧起的是什麼樣的滋味,我們已經無從得知。
但以常理推測,失落想來是必定會有的,從林解放不再迷戀得不知饜足地揉捏她的雙手,不再與她雙手相握十指相扣的時候開始,失落就已經存在了。與此同時,林解放的失落或者說失望是否更甚?在日常生活中,在夫妻或者男女之間,手主要的並不是用來被觀賞而是被使用的,在肌膚相親之時,一雙細嫩柔軟的手與一雙起了縐褶的手,滑過身體時所造成的感覺差別巨大。與康美麗老去的美手相比,年輕的劉苗苗和郝媛的手帶給林解放的身體感受毫無疑問的會更加激情。如果我們承認撫摸在調動兩性的身體感覺時不可取代的重要性,那麼一雙柔嫩的手肯定會更有力量。緣此我們可以對手之美的條件加以細化,首先是形態之美,同時還必須具有質地之美,嫩,溫,潤,清,說的是質地,而這樣的質地,只屬於年輕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