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咒 第92章 談「打碎」和「超越」(代後記) (1)
    01

    我一直想寫生活在另一個「時空」中的人們。他們生活在世俗世界之外,有著自己獨有的生存模式。他們追求靈魂的安寧,而忽視紅塵的喧囂。他們有自己的夢想,有自己活的理由,有自己的價值判斷,有自己的靈魂求索。不進入他們的世界,是不可能瞭解他們的。

    雖然《西夏咒》中的每一個人物在生活中都有原型,但正如曹雪芹所說:「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要知道,這些看似是囈語瘋言的東西,其實是另一個群體最真實的生命體驗,你不妨將他們稱之為「形而上的人」。不過,他們的存在並不是無意義的。他們代表了某一個人類群體的靈魂求索。寫他們時,我焚香沐浴,澄心潔慮,一片虔誠,但完稿後我才發現,那文本,竟然變成了我想都不曾想到的模樣。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寫成現在的這個樣子?

    我由不了自己。我的每本書,都有著各自的宿命或命運軌跡。

    真正的作家僅僅是個母親。他只能為腹內的孩子提供養分,卻無法按自己的喜好設計孩子的長相和性格。不過,他至少要做到一點:尊重對方的人權。他和自己的孩子應該是兩個有主權的國度,可以對話,可以交流,可以援助,但不可以侵略。

    同樣,我也不想侵略我的孩子。

    我只想說明一點,這本書,跟我別的作品一樣,是用我的生命孕育的。我沒有任何遊戲的成分。它代表了我對那個獨特世界的獨特體悟。需要強調的是,《西夏咒》中的那個看似荒誕的世界,其實也活在每個人的心裡。

    人生是個巨大的夢幻,同時也是現實的存在。在那存在和夢幻之間,定然會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一個作家想說清它,也許是吃力不討好的,但我終於還是將它滲透在書中的那些胡言亂語中了。你自可不焚香,不澄心,但要相信,我是在一種極度的虔誠中寫作此書的。

    《中國作家》原副主編楊志廣先生在臨終前給作家出版集團何建明先生的信中稱:「《西夏咒》的確是雪漠很重要的一部作品。」「這是一部從文學角度看非常有特色、非常有價值的作品……作者在創作這部作品時傾注了真誠、靈魂與心血。」

    如果說《大漠祭》《獵原》和《白虎關》的寫作是投入了我的生命的話,那麼《西夏咒》的寫作便是融入了我的靈魂。寫它時,我一直處於一種激情噴湧的狀態。

    它源於心靈的真誠,從不曾有故弄玄虛的機心。彷彿,它本來如此,非關人力。我的所有創作,只是在坐上禪修的間隙所為,更是我禪修的另一種方式。在寫作和人格修煉之間,我更看重後者。

    所以,表面看來,它雖有數稿,但那所謂的修改,僅僅是冷靜後的藝術打磨,更是一種機緣上的等待。我一直不敢輕易外寄,總怕不理解的編輯會虧待了它,壞了緣起。

    感謝作家出版集團、何建明先生和編審們的理解和寬容,才使它有了面世的機會。

    明眼的朋友可以看出,它似乎跟時下的那種小說不太一樣。至少,它宣告著雪漠已經走出了過去。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再一次「打碎」了自己。

    02

    在我的前半生裡,我有過三次對自己的「打碎」。

    我第一次打碎的,是對生命的妄想。

    我曾在《狼禍》「序」中談到了這一點:

    生在西部農村,最大的好處,是能感受死亡。大都市太喧囂,每每將心淹了。死亡的聲音,總顯得稀薄,很難喚醒快樂或苦惱的城裡人。

    我住的地方更靜,物慾便淡了。那死亡的聲音,就大逾天地,充滿虛空。用不著專注聆聽,那哀樂聲、發喪的嗩吶聲、號哭者便會自個兒來找你;老見花圈孝衣在漠風中飄,老聽到死亡的信息,老見友人瞬息間變成了鬼,老聽人歎某人的死亡,而隨後,歎人者亦變成了被歎者……

    我是很小的時候就覺察到死亡的,老覺那是個可怕大洞。侍在身側,老想往洞裡拖我。我晝夜發抖,恐懼這世上竟有這樣一個東西。漸漸,我明白了,不但人會死,那月亮,那太陽,這地球,都會有死的一天。於是,我心中又升起一個疑問:既然終究都得死,這活著,究竟有啥意義?

    雖然我「理」上對生命的打破很早,但「事」上的真正體驗卻源於我深愛的弟弟陳開祿的去世。

    弟弟很想吃官糧,故名「開祿」,但他奮鬥到死,也仍是一個農民工的身份。求祿者無祿,善良的願望,總是被命運撞個粉碎。

    我曾在《大漠祭》的「後記」中寫到過:弟弟的死,很大程度上修正了我的人生觀,並改善了我的生存質量。掩埋了弟弟不久,我的臥室裡就多了個死人頭骨,以充當警枕。它時時向我叫喊「死亡!死亡!」,提醒我死亡隨時都會像光顧弟弟那樣光顧我。所以,我每天給自己打的考勤,是以小時來計算的。我做一些事情,總要算算值不值得浪費我黃金買不來的生命。因此,我才能對西部文化的各個領域做相當的研究,且多能著書立說自成一家。

    弟弟留在人間的,除了不滿三歲的女兒和才出生兩個月的兒子外,還留下了幾頁日記。他死後,房子、傢俱、衣物……一切都成了別人的,甚至包括他的妻子。但那幾頁日記卻是他的,上面記載著他心靈的掙扎。這使我忽然感悟到生命的易逝和文章的相對永恆。

    為了供我上學,弟弟過早地離開學校,去賣苦力。他的死擊垮了我,很長一段歲月,我處在半癡呆狀態。我接受不了這個現實。每看到烏鴉啥的,我就當成是弟弟化的,總要像魯迅《藥》中的老女人那樣和它對話。那時唯一的快樂在夢中。因為夢中的弟弟活著。雖說他陰沉著臉,不和我說一句話,但我還是盼望常做這樣的夢。痛苦的是,這夢也很稀罕,後來竟絕跡了。

    那時,「我可悲地發現,一切都沒有意義。死亡來臨時,讀的書沒有意義,蓋的房沒有意義,寫的文章沒有意義。若真能寫出傳世之作,但一想宇宙也有壽命,便知那所謂傳世的,仍是個巨大的虛無。地球命盡之日,托爾斯泰也沒有意義。於是,我曾許久地萬念俱灰」。「這種幻滅感的改變在我接觸到佛教之後。當我看到佛捨身飼虎和割肉喂鷹時,我忽然發現了意義。這意義,便是那精神。那虎鷹和身肉,均已化為灰塵,但那精神,卻以故事為載體,傳遞給千年間活過的人。這精神會照亮心靈,許多人因此離苦得樂了。這,便是意義。」「文學的意義亦然。其意義,非名,非利,而在於文學該有的那種精神。前者如過眼煙雲,後者則可能相對永恆。」「我認為,好的文學必須做到:這世上,有它比沒它好,讀它比不讀好。因為它的存在,能使這世界相對美好一些。如果達不到這一點,就不是好文學。」(引自《狼禍》「序」)

    03

    我第二次打碎的,是對「文壇」的幻想。當我發現自己嚮往多年並經過十多年的努力終於「登上」的文壇並不像我想像的那樣神聖時,我有兩年時間寫不出一個字來。

    我在《狼禍》「序」中曾寫到這一點:

    老有圈外人問我:文壇究竟咋樣?我答:有善有惡。善者,可比菩薩;惡者,欺世盜名。

    他又問:善惡之比如何?整體評價咋樣?

    我默然。

    但私下裡,我對文壇還是有評估的。我之標準,是《佛子行三十七頌》,其中有一頌如是說:

    伴彼若使三毒長,並壞聞思修作業,

    能轉慈悲令喪失,遠惡友是佛子行。

    可見,「惡友」的標誌:是一旦與之接觸,則貪婪、嗔恨、愚癡三毒增長,慈悲心消失。

    一個偶然的機緣,我進入文壇,不久,我吃驚地發現,不知不覺間,我竟然開始墮落:我多了貪,開始在乎文壇的排名;多了嗔,當我的作品被人惡意糟蹋時;多了癡,一日日地迷失了自我。復歸到西部小城後,我竟然失卻了先前的那份寧靜和超然。

    按《佛子行》的說法,我顯然遇到了「惡友」,可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顯然又不惡。粗看來,那一個個單個的個體,分明都不壞,有的甚至是明顯的好人。可奇怪的是,當我再一次進入文學圈子,仍會不知不覺間向下滑落。

    這是很怪的現象。當一個群體不能使與之接觸者漸趨高尚,反倒使貪嗔癡「三毒」增長時,說明它定然出了問題。

    《佛子行三十七頌》還提到了應該接觸的「善知識」:

    伴彼若令惡漸盡,功德猶如月初增,

    則較自身尤愛敬,依善知識佛子行。

    顯然,這種「善知識」,在文壇上也有不少。但無疑,他們並不佔主流地位。否則,文壇是不會增長人的「貪嗔癡」的。

    我清醒地促使自己去分辨哪是善知識,哪是惡友。但我失望地發現,當我面對個體時,我都能從他們的身上發現閃光點,但綜觀文壇整體時,仍覺有一種令我增長「三毒」的濃濃的氛圍。換句話說,時下的中國文壇,定然缺乏能使人健康向上的土壤和氣候。許多「善」人,不知不覺間,就會被那風氣「醃」透,進而繁衍出一種「惡」來。更可怕的是,被醃者並不知道自己已被異化,反倒樂此不疲地趨之若鶩。

    當這種不好的風氣占主流地位時,就會形成一種有利於這風氣運行的潛規則。進入這規則的任何一個外物,其命運只有兩種:你要保持清醒獨立,遠離規則,那規則就會忽視你的存在,像上海作家李肇正,著大文三百萬言,至死都得不到評論界的關注;要麼,你由遭遇「惡友」而潛移默化,終而成為「惡」的來源。

    我曾虔誠地想進入文壇,為此付出了艱辛的努力;進入文壇之後,卻又想決然地遠離它。因為,我的信仰和智慧告訴我:所有滋長「貪嗔癡」的外物和外境,都定然是「惡」的,是必須要遠離的。我逃離時的那份急切,如逃脫了槍口的小鹿,只想找個密林深處,靜靜地舔舐傷口。

    那所謂「密林深處」,便是我的關房——專門用於與世隔絕地閉關。在最近的二十年間,我總有一處不為任何人——包括家人——所知的關房。我常常離群索居,閉關清修。

    在前兩次「打碎」後的多年裡,我更是完全地離開了文學,全身地走入了宗教。那時,我總是經年累月,深入禪定。妻急了,老是吼:你咋不寫?入一輩子定有啥用?釋迦牟尼要是沒有《大藏經》,還算佛嗎?在她的干預下,我才重新拿起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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