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身心裡有氣在鼓蕩。不用你解釋,我知道那是啥。它們也來自西夏。它吼叫著,錢塘潮一樣喧囂。你知道自己在陷阱裡,你相信打向你心靈的每一個字。
靠近女子。你看到她潮紅的呼吸。兩瓣玫瑰似的唇,正發出波來。別笑。我知道你是誰,雪羽兒。可這名字總是刺目。那就忘了她吧。啥都不見了。天和地,我和你,亙古和現實。你知道歲月的屠刀,終究會削去所有的名字。
你走近一步,再近些。這樣,我就能看清你的眼眸。你的眸子裡盛滿了慈悲。慈悲是個苛毒的字。那萬千朵玫瑰在眼裡綻放了。哎呀,我不知道,世上還有沒有更美麗的景致?你羞怯地望我。我瞧出其中的陰謀。我說,你走近些呀,可你總在煽動我,我啥都不怕的。
玉一樣的臉泛紅了。那就叫暖玉吧,暖玉好。我伸出手,穿越滄桑,搭上你期待了千年的肩。我覺出肩的輕顫。不用你的供詞,我知道你在說啥。最好啥都別說,啥都說不出你想說的字。
執了你的手,攬過肩。大海的潮聲也攬了來。亥母呀,請作證,瞧我攜了她,去那人跡罕至的所在,或乘上小舟般的駝背,在一浪高過一浪的沙山間,游向生命的未知。在那另一個生命時空裡,她會擁了你,唱另一種歌:
誰要成佛叫他成去
我的正果是虞姬
在霸王的烏騅馬旁
問天下誰是英雄
現在,啥都別說了,只享受那份孤獨。讓那孤獨,發酵吧,酵他個千年萬年,不信還酵不住一段銷魂。
我登上你的大山,山在輕顫。那是微風在喘息。那柔到極致的,是心呢,抑或是風?不用呻吟,相思是個含蓄的字。你只管屏了息,讓那山靜倒在我的掌下。若你管不住它,就叫它跳吧。跳是它的本意,太桎梏了,反倒褻瀆了它。你只管說出那個愛字,用柔到極致的語氣,化了我,化了紅塵,風情萬種地揮灑吧。我卻說,靜一靜,我只用那握筆的手,印上你柔弱的肩頭。我怕你飛去,天地太大了,我追不上你曳風的裙裾。我只有張開獠牙,去搜尋甘露的寶藏。輕一些,輕一些,別驚動了沉醉的你。其實,驚了也沒啥。你早驚了,早想做你的野蠻男友。你個狐媚的小蹄子。
我於是用力地攬了春光,飲呀飲呀。我已經三百年不曾沾得這春風。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春水激盪著,將我衝上崖堤。我於是化成了籐蘿,沿了你命運的通道,去叩問未知。那是蟠桃嗎?三千年成熟的那種?咋看,都是玉雕的。玉雕的桃,玉雕的你,我分不清哪是真的。
沿了那漫長的駝道,我一一叩問。駝道上,印滿你無奈的名字。我的搜索織成了網,一寸寸覓了去,綿綿密密,宛如藕絲。你的呼喚應和著。應和聲裡,梅花印滿了山坡。春水淅瀝,宣洩著壓抑不了的生機。
金剛亥母呀,請接受這來自亙古的禮儀。還有你,阿甲,涼州的守護神。敞開塵封的胸懷吧,去延攬歲月的颶風。
風從那古老的巖窟裡吹來。那是風嗎?抑或是水,由你說吧,啥也成,我只管銷魂地醉了去,融入你,西夏的巖窟。
一個聲音卻悄悄地傳來,威嚴而不合時宜。她老是這樣,每每在沉醉裡響起。我雖知那沉醉是毒蠱,但我同時明白,那是最好的藥。我願將此藥吞了來,去發掘未知,去註釋命運,去超越生死。我能讀懂你,雪羽兒。
我極力將自己融入了大荒。那大荒,無雲晴空般清明,還有那海水相伴了,托了你,托了我,激盪在大樂裡。別那樣銷魂地叫呀,別煽動我的瘋癲和癡迷。
瞧,火起了。有人說那是創世紀的蠻荒之火,管它呢,任靈魂在火中舞蹈吧。任罡風吹我,任大浪淘我,任那顛簸不已的地殼,把我從沒開墾的土地,揉搓成一張白紙。
你終於發現了火中的通道,那通道,細如馬尾,粗如廣宇。你不用說出它的名字。啥名字,都是個虛假的字。實的是那樂嗎?不,這世上,沒有那究竟的字。
一群女孩兒應了來,伴著歌舞。我大聲問,你們是空行母嗎?一女子吃吃笑道,你又認假為真了。你發現,她仍像雪羽兒。她舒張廣袖,翩翩起舞。你想,那大火,要燒了那衣袖的呀。阿甲說,燒了就燒了吧,小氣而執著的你。
大樂的通道漫漫前行,宛如游蛇,宇宙也篩糠般抖。宇宙很大,是巖窟裡懸浮的芥子。
你終於看到了宮殿,它彩虹般舞蹈著,一個聲音叫:「來呀,我的兒子。」你於是忘我地迎了去。你知道,命運的宮殿有五個。每日裡,它們都會齊齊地叫:踐約吧,迷失的你。
你扔下你,撲了去,如精子撲向慈母的宮胎。那大樂的火焰逐了來,塞住諸多歧路。你於是也化成了火,嘯卷吧,奶格瑪的兒子。那火吞了天,吞了地,吞了風,吞了雨,吞了秦磚漢瓦,吞了那穿串了千年的商旅。最後吞了的,才是你自己。
一個聲音叫:覺悟吧,迷失的你。
5.光明心
記得,她緊閉了眼,不敢望你。你知道她害羞。她赤裸的身子上滿是汗珠。她很豐滿,翹翹的奶子強抑著呼吸。那暈頭卻放肆地跳舞,它一聲聲叫:吞我呀,膽小的你。
你分開她豐滿的腿,風景撲入眼簾。誘惑的火焰再次撲來。你屏了息,拍拍那玉雕般的腿。她微微睜開眼,笑笑。潮紅漸次地向她飛去,落滿兩腮。救救我,我的女人。
我用心靈的畫筆,在你裸露的背上塗抹。我寫的是梅花的形貌,亦如你用那生命的足,去印滿大荒。可你,咋老是羞澀地呻吟?我明明聽到你心裡的潮水呀。我還知道,你的宮殿裡,有個聲音在唱,歸來吧,歸來喲,浪跡天涯的遊子。
我取出生命的印章,印滿你渴求的心,還有你無瑕無蔽的玉體。我聽到有人在笑著祝福。不用看,我明白他們是誰,他們的身上也印著西夏的文字,但他們來自更遠的年代。那年代,遠到心外了。不用追溯,所有的追溯,都是無奈的歎息。
我游呀游,游向你。聽得到我的心跳嗎?不用壓抑,它咋跳,也不過是團火而已。火在山澗裡嘯叫著,還有那面鼓,許多人在鼓聲中舞蹈。
來吧,我摟了你,去品那甘露。你總在羞澀裡癲狂,狐兒,和我一同扭曲吧,像那對大蟒神一樣。它們仍在扭著,山間的溪水漲了,濤聲依舊呢。
摟緊我的背,叫我更貼近你,彼此融入,融化在對方的生命裡。口與口交接,舌與舌角力,將柔軟的肢體化為繩索,再劫持靈肉一次。叫那癲狂的風,牽來癲狂的雨,再叫癲狂的風雨,沖刷癲狂的你我。願二人化為岩石吧,就這樣相融相伴,直到那平展的大地堆滿皺紋,再滾落出萬里黃沙。
輕一些,狐兒,別叫那火燒光了自己。此刻是輕柔仙子的筆意,不要飄風,不要驟雨,只叫你綿長的氣息,融入我靈魂的最深處。那兒有個寶藏,進去吧,幸福是個尋常的字眼。
柔一些,再柔一些,狐兒,化了心中的塊壘,化了我的顛簸,化了我,化了你。覺出了嗎,那靈魂,原來是一團鼓蕩的氣,而肉體,僅僅是氣裡的塵滓。
不要飛去,已沒有了天空,你的呻吟撐滿了它。呻吟是發酵的咒子,彼此叫吧。此刻的世界,只是一個迷醉的泡沬。近一些,再近一些,不用躲避我。我便是那快樂的大火,正狂舞著靠近了你。你就化成火蝴蝶吧。萬千的火蝴蝶狂歡在火裡,它們唱著西夏的歌謠。好熟悉的旋律呀,訴說的,是曲高和寡的愛情。
不要迷醉,瞅定我的眸子。迷醉是昏沉的暗夜,會蓋了你清明的心智。靜靜地瞅我,瞧我的眸子深處,孕著一個影兒,對了,正是奶格瑪,也是那金剛亥母。你就融入其中吧,你本來就是她,她原來就是你,你和她和我,來自同一個生命本體。
彷彿是久遠的過去了。那呼吸,越來越清晰,它裹風挾雷而來,穿越時空,吞噬世界,充盈虛無。我像那個阿里巴巴,我叫:「芝麻開門呀,芝麻開門!」
你笑了,狐兒。你明知我叫不醒它,但我會一聲聲叫下去,叫到這世界畫上句號的那一日。信嗎?我知道我的嗓門已瘖啞。那我就用心靈叫。奶格瑪呀,再給我一份勇氣。
摟緊我的孤獨,摟緊我,把我化成魚兒吧,游弋在你永恆的海裡。阿甲卻鬼鬼地笑了。有永恆嗎?他問。我搖去他的形象,我不答。我僅僅是個魚兒。那話題太沉太重,我背負不起。但我會回答的。我相信會有個永恆的東西,你說對了,是精神。
精神也成了魚兒,它快樂地游呀游呀,覺出沒?你不用閉眼。瞅定我,別怕偷窺的他們,他們是時光的竊賊,時不時,就會叼一塊肉去。許多永恆就這樣沒了。但不用怕,你只管瞅定我的眸子,那裡,有個紅身的女子,正笑著。她一手舉著月牙彎刀,一手捧著盛血的頭顱。
引了那大樂的甘露,注入她的體裡。別怕那彎刀,雖然它光射十方,屠宰過無數的罪惡,但你沒有罪,你僅僅是個女子。女子是一面鏡子,折射出的,只是照鏡人自己。其實,那罪惡,也是個沒有自性的詞。
收緊你的四大部洲吧,那東勝神洲,南瞻部洲,西牛賀洲,北俱蘆洲,其實是你的四肢。這秘密,誰也知道,可誰也不願說出。你收緊了它,別叫它離你而去。再收了那日月的光明,跟我一道,去朝見你我的天宮。天宮裡也堆滿了大樂,它們都叫著,來呀,拜月的狐兒。
叫那大地升起,把天空換個個兒。別怕星辰,它不會隕落的。星辰是心靈的光明,心不滅,星也不滅的。由它們穿梭吧,由東而西,由春而冬,碾碎滄桑,鑄就你想鑄的東西。
雨仍在潑,蟒神舞蹈著。他們不敢偷窺,因為有光明從巖窟裡滲出。好亮呀,先是一線游絲,後成亮亮的一閃,天便大亮了。
阿甲,莫非,這就是你說的光明心?
6.滄桑
你們醒了。
你們就那樣裸躺著,你們不想穿衣。天空是你的巖窟,巖窟是你的衣褲。只覺得餓。揭開那瓦罐,那原來香美的飯,早已長滿了黑毛。阿甲呀,你搗什麼鬼,僅僅是銷魂的一瞬,奈何滄桑如斯?阿甲卻不回答。你走出洞外,見那山體,又多了好些皺紋。
在歷史的恍惚裡,阿甲在山巒裡哭呢。他告訴你,西夏和宋打了幾仗,那元昊,掄圓了膀子,揍得大宋嗷嗷直哭。一個叫韓琦的人正在山間行走。來之前,他帶了千軍萬馬,個個生龍活虎。現在,他們都填了西夏的崖。韓琦孤零零走著。那面軍旗是招魂幡。千萬個百姓齊聲哭:「娃呀,去時,你們是韓招討的影子。現在,他一個人回來了,你們的魂魄在哪裡?」韓琦一臉赤紅,不聲不息。
西夏人也添了冤魂。舞刀者終究會招來刀子。那時的西夏全民皆兵,每次出征,都趕了牛羊,帶了家園,老少齊叫,一窩蜂撲去。勝了,搶來對方的財物,就地分贓;敗了,索性連本也賠了,人叫擄去,牛羊叫奪去。家園是掠過刀尖的風,被削得無蹤無跡。
阿甲說:「別人的東西是別人的,你眼紅啥?」
雪羽兒提了瓦罐,出了巖窟,她不敢望你,匆匆而去。你卻擔心,經歷了那場戰事。她能否找到回去的路。
一群娃兒的唱聲遙遙傳來:
賀蘭山下河西地,
女郎十八梳高髻,
茴根染衣光如霞,
卻招瞿縣做夫婿。
瓊問,還有事嗎?
久爺爺的聲音遠遠傳來:還能有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