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孤獨
因為心已涅槃
涅槃的心是沉寂的池塘
不解風情的秋風
吹不起一線皺紋
那聲蛙鳴卻異常清亮
像在說
去吧,就當去兜風
1.黃昏的恍惚裡
阿甲說,在若干年後的某個時辰,金剛家和明王家將毀於一次不期而至的大水。
他說,瓊,別再尋根了,還是面對未來吧。成不?
金剛家有好多過去,你想知道哪一個?比如秦漢?比如五涼?
至於西夏之後的事,不知道。那時,我正打盹呢。
我僅僅知道一點兒。一點兒成不?
那時,沙漠還不叫沙漠,叫湖灘。湖灘的駝場裡,養過幾萬峰駱駝呢。再前溯,連那個有名的沙漠,也是朝廷的馬場。不信,你去看那本叫《獵原》的書。
在西夏的某個恍惚裡,我打了個盹。你知道,這是我唯一的毛病。我怕見血腥。那太多的血腥,老叫我發怵,心就累了。我很想沒心,可是,沒辦法。沒心的人首先得做到無我。你知道,我是個「我執」極重的神……別叫我「幽靈」,這詞兒,太難聽。雖然意思差不多,還是叫神吧。雖然涼州人也崇拜幽靈,也將那精靈鬼入竅者,尊為神婆。但我喜歡「神」字,你知道,許多時候,涼州人狗眼看人低。沒個好名分,你啥也不是。
那個黃昏,從盹裡醒來,我忽然失去了時間。換句話說,我不知道歷史定格在哪個瞬間。後來,我一直請教別人,可沒人告訴我。我翻呀翻呀,翻遍了歷史,一直找不到我需要的字。你知道,許多時候,一個時代都會打盹的。不過,不要緊的。金剛家的人沒有歷史感,千年了,他們老是那樣子,變化的僅僅是:大明的沒辮子,大清的有辮子,民國的剪辮子,僅僅如此。他們的心卻留在了西夏,定格在被屠刀激起的呆怔裡。
那個沒有年代的黃昏裡,我從恍惚裡醒來。那感覺很模糊,像舊畫上的水跡,一暈一暈,都泛黃了。水暈中的他們也在爭鬥,當然,人沒現在多,可那臉上的邪乎樣子,一樣。一樣呀。那好多東西,總會定格的。
「定格」這詞兒好,我一直找個合適的詞兒,想了千年呢,還是電影教了我。你知道,神也是不能超越自己的時代的。別笑我。
在那片昏黃的水跡裡,他們在爭鬥。算來,他們也算是你的祖宗呢。但也說不清,因為,你終究會明白,他們是斷子絕孫的人。他們沒有子孫。別打岔。別問配不配,總之是沒有子孫。
那時的駝場仍旺騷得很,裡面有十萬峰駝呢。正是兒駝尋羔時節,兒駝們追著母駝,駝掌濺起的黃塵,跟刮黃風一樣。那尋羔的過程,《獵原》裡也有。有興趣了,你仔細翻去。細談它,我有些害羞呢。還有好些勞作的人,正幹啥,你明明知道。千年了,他們幹的營生,都一個屌樣。
哈,別瞪眼。我本來就是個粗人。
我記得,災難就是那時降臨的。
我雖然不能完全知道金剛家的過去,但卻能知道金剛家的未來。因為金剛家人的心,決定了金剛家人的命。無論他們咋折騰,也逃不出自己的命去。
你認真往下聽吧。
2.扎眼的長鬃
沿了大沙河上行,再上行,到那大坡口,就是小南海,跟觀音菩薩的南海相通。這兒投進個母駝,那邊就會冒出一堆駝羔子。當然是一片汪洋。你知道,再多的詞兒,我也說不來。那兒的水,汩汩汩下來,就滋潤著涼州。
那時的涼州有四寶:抓山鳥、澄金石、打虎馬、烏雲狗。抓山鳥和烏雲狗你知道了。我只說那澄金石,我見過它,黑黝黑黝的,很像一堆干了的牛糞。別笑,寶物都那樣。你不是也很尋常嗎?尋常的模樣,尋常的衣著,不尋常的,是你的心。不會讀心的涼州人,當然會小瞧你。誰叫你不當官呢?要是有個烏紗帽,嘿,你再也用不著手紙啦;瞧,一堆堆伸長的舌頭,正排隊呢。
不說這些了,你知道,我不是長舌婦。雖然我愛饒舌,雖然我的話塞滿了涼州的天空,可千年了,能聽懂的,也只有一個你。
你說對了。酒裡的話,夢裡的屁,跟沒說一樣。
石上有個小坑,也尋常,跟雪羽兒臉上的酒窩一樣。好了,我不說她。瞧你,忒小氣。不過你別瞪眼,我理解你……就在那酒窩般的坑裡,老有一撮沙金。你知道,按你的科學說法,這是可能的。那金子不知從何而來,反正沿那大沙河,一直流淌了千年。那河後來的乾涸,是後來的事。
因了那每天的一撮沙金,村子裡很是富庶。那是公有的。那時沒「共產主義」這個詞,但村裡卻「按需分配」著……別笑我,神也得與時俱進呀。後來,富了的人們想,那坑兒,太小了,要是鑿大些,鑿深些,村子就更富了。就鑿了。那酒窩,終於被鑿成了血盆大口。從此,那坑裡再也看不到金子了。
我記得,金剛家的窮,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沙金從此成了一個傳說。
所有的貪婪,都會有相應的果報。
再說那打虎馬。那馬我見過,看起來瘦弱,可是能打虎。那時狼多,多極了,這村子四周,就有好些狼窩。知道不?那時這兒還有虎呢。科學家以為這兒沒虎,錯了。這兒有虎,我親眼見的。那虎也多,老吃村裡的牲口,也吃人。後來,打虎馬就應運而生了。很怪,一群姑息萎縮的畜生中,竟出了打虎馬,莫名其妙呢。那馬,也跟你一樣野,它生就長鬃,性如烈火。那虎嘯捲著樹葉撲來時,跟天旋風一樣,哎呀,一想,頭皮都發麻哩。馬卻不怕,它長嘯一聲,那鬃,就烈火一樣爆燃了,根根如箭,直扎老虎眼睛。那老虎,於是敗了。還有那狼、那豺狗子,也敗了。那所有害人的東西,都這樣敗了。村裡於是安寧無比。
後來的結局是,村裡人老覺那長鬃扎眼,別的馬都是短鬃,憑啥就你長鬃?你知道,金剛家人都這樣,後來的某一天,他們還想剪去你的長鬃呢,小心些。於是,老者們就在家府祠裡召開了一個會,討論是否該剪去打虎馬的長鬃問題。討論很熱烈,都說那長鬃扎眼。當全涼州的馬都是短鬃時,偏偏你打虎馬長個長鬃,憑啥?就憑你能打虎?那討論會於是成了聲討會,表決結果一邊倒,除了外來的幾人反對,大多數同意剪去長鬃。都說,那扎眼的長鬃,簡直欺負人呢。就剪了。後來,復仇的老虎尋來了,打虎馬墊了它的肚子。
別笑我饒舌。那後來的災難,說不準跟這有關呢。長這號心的人類,是注定要短命的。
一個聲音於是叫了:「開了沒有?開了沒有?」
瞧,災難朝他們笑了。
3.大水
阿甲說,未來的某一天裡,災難到來之前,村裡的羊倌在灘上放羊,他聽到那個奇怪的聲音。那聲音仍在問:「開了沒有?開了沒有?」
那聲音,我也聽過。若有若無,若隱若現,無影無蹤,卻又清晰無比。我笑了,我明白那聲音意味著什麼。但我啥都沒說。你知道,我不是個多嘴的神。
那羊倌一定很奇怪那聲音,他東張西望。他定然將它當成了鬼。他一聲不吭。因為媽媽告訴他,遇到陌生的聲音時,別吱聲,因為那鬼,會循聲攝去人的魂魄。人一沒了魂魄,就會迷迷瞪瞪,成為移動的屍體。你不是也遇上了那批沒有魂魄的人嗎?你別笑,我不是說他們。你知道,有些真話是不能說的。他們在供養我,我也得吃飯呀。我怎麼敢說真話?再說我也算涼州的守護神呢。
那娃兒當然不敢應答。一連三天了。三天裡,我也忙得要命,我一直尋找一個乾淨的人,叫他充當未來涼州的種子。終於,我找到了。那是幾個嬰兒,他們正在朝母親們笑。那燦爛的笑,一直在我心頭晃。我知道那是大善。那大水捲來的時候,他們的心裡,還沒來得及種上邪惡呢。
我告訴烏鴉,災難到眼皮下時,你們銜了他們,去那鳥窩。烏鴉們扇著翅膀叫:成哩成哩。我不是說過,它們是瑪哈嘎拉的眷屬。當然,我餵飽它們後,它們也會叫我主子的。這是法界的秘密,可別告訴匪人呀。
那天,媽媽烙了一個鍋盔——你也可以叫饃——告訴放羊娃:今天,那聲音再問時,你就一下掰開它,說聲「開了」。媽媽說:「該開的,得叫他開。」又說:「啥也擋不住命。」
你老說命是心,心變則命變,這是對的。可是能否明白這一點,也是命。聽這話的,有億萬人;信這話的,不過數十人。按這話去變心變命的,不過幾人。這幾人,於是被人類稱為智者。
這媽媽,也是智者呢。她明明知道,那該來的,終究得來。望著搖搖晃晃舉個鞭子趕羊去灘上的兒子,媽心頭一陣刀絞。
記得,那是個明晃晃的天。這號天裡,該有些好故事發生的。放羊娃於是唱著歌,就是那《王哥放羊》,跟你一個腔調;還抱著那個鍋盔,他還沒吃過這麼白的面呢。這時,他聽到了那個聲音。
「開了沒有?開了沒有?」
早有準備的孩子將鍋盔一掰兩半,吼叫:「開了!」
於是,山崩地裂,千百萬野馬般的水頭湧了出來,撲向空中。水頭發出怪嘯,宛若雷聲。只一下,就將那羊倌衝入石壁,變成歷史。
大水席捲而下,首先卷沒的,是爭鬥的漢子們,然後是村子、駝場、人間的一切。你問他們的蹤跡嗎?千年之後,那黃滔滾滾的沙漠下面,會埋著他們骯髒的白骨。
那幾個燦爛地笑過的嬰兒,被銜進了樹上的老鴰窩裡,活了下來。那燦爛的笑,是天地間唯一的大善。另一種人類後來的繁衍,也僅僅因了它。有人說,哺養那孩子的,是烏鴉們,它們吃了人類的屍體,又哺育了人類。也有人說,養娃兒成人的,是那個放羊娃的母親,她是當時活著的唯一成人。
據說,掩埋了屍體的大地異常肥沃,插個腳指頭,就能長出一條漢子呢。一代代過去,又會成繁衍另一種人類。
你說啥?
是的。大水會捲走所有的塵滓。
《遺事歷鑒》稱,正是堵在金剛家河中的那道壩,匯聚了足以毀滅當地人類的大水。
《金剛家訓詁》卻認為,以上的大水,是某次地震搖塌了大佛爺山,堵住了山峽所致。不過,還有一種說法:那水禍不是發生在未來,而是發生在過去。
無論是傳說還是預言,結論都一樣:能毀滅金剛家的,就是那不期而至的大水。
4.善念
《金剛家訓詁》稱:
因為某種善念的感召,明王家後來會誕生一位智者。在那大水來臨的前一日,他們都遵從了智者的開示,搬到了高處。
據說,那善念,便是在《夢魘》中記載過的:
人們要處死阿甲時,一個老者過來,他鬚髮花白,眼卻黑亮,說:「我是明王家的。聽說你們這兒出了個放咒的,要處死。族長叫我來,他說你們不要我們要。我們那兒正缺個放咒的呢,誰都昏昏欲睡了。」
據說,那後來被感召而降生的智者娃兒,是瓊或是阿甲的另一個化身。
《遺事歷鑒》記載:一天,一位老乞婆——人說那是奶格瑪的化現,她也是久爺爺的上師——去明王家要飯,村裡沒人給,但那位智者娃兒卻給了她。她於是笑了,說:你給我一個饃,我救你一個村;遂告訴娃兒,等寺裡明王的眼珠泛紅時,就趕緊往山上跑,大水過後,再回來。那娃兒信了,每天就去看明王的眼珠,次數一多,和尚就奇怪了,一問,娃兒如實答了。那和尚感到好笑,想捉弄娃兒,就偷偷用梅紅染了明王眼珠。娃兒一見那紅眼珠,就往山上跑。他邊跑邊喊:「要發大水了!快上山吧!」一些人信娃兒的話,就跟他上了山。那些沒信的人,便在當夜叫大水吞了。
據說,這故事是個預言。
又據說,它也可能是個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