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咒 第82章 菩薩 (2)
    二十歲時,他就有「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大志;四十二歲時,他因「交結台諫,鼓唱是非,力主張浚用兵」,而被罷官;八十二歲時,他猶有「一聞戰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的豪氣。「愛國」旋律,貫穿了陸游一生。能不叫天下文人,仰視千年?

    那天,摸過「紅酥手」,看過「宮牆柳」,曉得「東風惡」,明白「歡情薄」,並因「幾年離索」惹出「一懷愁緒」的陸游要死了。別的,他都「莫!莫!莫!」了,但悲不見九州同,卻使他不能利索地嚥下最後一口氣。

    那天,南宋的都市裡,歌舞昇平,市列珠璣,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瞧,老百姓都在聽唐朝杜牧創作的歌劇呢。其中兩句,從那時起響了千年:「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人聲熙熙,觀者如堵,醉聽簫鼓,吟賞煙霞。太平氣象儼然矣。

    因了那個叫秦檜的奸臣,南宋老百姓的腦袋還安然地長在脖子上,聽一個紅得發紫的女歌星唱千古名曲「後庭花」呢。老百姓們都搖晃著腦袋,半瞇了眼,跟了那旋律,陶醉地哼哼呢。

    其中,就有一個岳家軍烈士的母親,她剛從失去兒子的悲痛中解脫了出來。她想:「要是我那兒子還活著的話,說不準也能找這麼個歌星媳婦呢!」

    她眼裡,那塊冷冷的烈士牌匾,遠不如兒子的娃娃臉親切。於是,一股濃濃的悲哀又罩了她。她想:「要沒有那戰爭多好。我的孫子都很大了。兒子爭的那塊地盤,不是還好好兒放著嗎?忽而『金』,忽而『宋』的,姓來姓去,哪有個準兒?多無聊……觀音菩薩呀,保佑保佑,別再打了。再打,小兒子怕又保不住了。」

    她當然也聽說過那兩個「坐井觀天」的黃袍老頭兒,叫啥「欽宗」「徽宗」的。可他的兒子都不管,我們老百姓窮操個心啥呢?還是別「干涉別人的內政」吧。你當你的大皇帝,我過我的小日子吧。

    阿彌陀佛!

    聽了老媽媽的嘮叨,快要斷氣的陸遊說:不對!「丈夫可為酒色死,戰場橫屍勝床笫。」

    聽到酒色,老媽媽又哭了,她覺得就在這點上對不住死去的兒子:「二狗呀,苦命的心肝。以前,為娘的錯了。不叫你喝酒,不叫你逛窯子,是為娘的怕你傷身子。誰知你一去就不見人呢。二狗呀,只要你活過來,你喝酒,你喝吧;迷哪個妖精,你迷吧;當啥的追星族,你當吧。老娘再也不嘮叨了。只要你活過來,為娘的,都答應。只是,要注意身體。少喝點兒酒。為娘的生法子勒緊腰帶,再給你娶個媳婦兒。生個兒,養個孫……活人了世嘛,還圖個啥呢?」

    這種老百姓情緒,被好戰的陸游們罵了千年,還起了個文縐縐的名字:「苟且偷安」。

    於是,更強烈的情緒又在陸游的心裡激盪了。

    「筆墨伺候!」他掙扎起身,大叫。

    那首被吟唱了千古的《示兒》就留在紙上了:

    死去元知萬事空,

    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

    家祭無忘告乃翁。

    陸游「死去元知萬事空」,老百姓定然也是。鬼呀神的,除了宗教修煉者確信有,尋常百姓,總是疑惑。那腦袋,卻實實在在安在脖子上,看得見摸得著的,而且只有一個,掉了,咋焊接也是個「空」。

    倒是那九州「實」了千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誰坐龍椅,都照樣披那件黃乎乎的袍子,照樣下那個「徭役」「賦役」的聖旨,老百姓照樣唱那個「上了皇糧不怕官」的歌。憑什麼要叫一群正聽「後庭花」的老百姓舉個屠刀去殺另一群也聽「後庭花」的老百姓呢?

    那陸先生擊的「狂胡」也罷,平的「燕趙」也罷,其構成的「細胞」都是老百姓。那必然流血的「北定王師」,正是一個個老百姓的子孫。

    說不準,還有那個老媽媽的小兒子呢。

    臨死都指望著叫千百萬老百姓的腦袋去供他「家祭」的「愛國」詩人,似乎並不愛老百姓。

    那麼,「國」究竟為何物?

    是土地?

    ——南極無人處,何無「國」名?

    是君王?

    ——楚人一炬後,焉有「國」民?

    顯然,「國」的註釋定然是老百姓了。

    那麼,至死都想用老百姓的性命去為那個趙家昏君搶佔地盤的陸游,愛的究竟是啥「國」?他是否想過,不管「南宋」,還是「北宋」,終究會被另一個朝代取代。把老百姓的腦袋堆成了山,也擋不住那個飛轉的歷史車輪。興,苦的是老百姓。亡,苦的是老百姓。重要的,是叫活著的老百姓好好活著。

    幸好,那個「觀音菩薩」終於保佑了老媽媽。那些主和的「派」們終於勝了。他們雖然被一個叫「汗青」的玩意兒支支吾吾罵了千年,老媽媽卻很高興:小兒子終於沒被抓兵——她可是提心吊膽夜不能眠了許久呢。

    後來呢?

    後來,就像孩子們最愛聽的童話故事的結尾那樣:

    「後來,他和老媽媽一起,過著幸福的生活。」

    還有一人,歷任五朝,侍奉八君十一帝,三入中書,為相二十多年;經後唐、後晉、契丹、後漢、後周,而不離將相、三公、三師之位。國喪國亡,渾不在意。史稱大奸賊,自號長樂翁。

    他就是馮道。

    但這個對「國喪國亡,渾不在意」的人卻重視一點:老百姓。

    一天,當了官的馮道因父喪閒居在家,兵荒馬亂,又逢災年,家鄉百姓,哀嚎遍野。馮道先生「悉出所有以救鄉里」。把富甲一方的家折騰成窮光蛋後,他「退耕於野,躬自負薪」,握著鋤頭,拿了柴刀,過起了老百姓的生活。有無力耕田者,馮道深夜偷偷前往,代為耕種,並欣然以此為樂。

    他第一個頂頭上司是一個凶殘狠毒的軍閥,一言不合,即誅殺部下。一次,他要發兵攻打易州和定州。馮道勸阻,被投入獄,幾乎送命。

    後來,後晉明宗當了八年皇帝,馮道為相七年。他常念的一卷經,仍是老百姓。

    一天,明宗問:「天下豐收,百姓的日子咋樣?」

    馮道諫曰:「谷賤傷農,谷貴餓農。請記下聶夷中的《傷田詩》吧:『二月賣新絲,五月糶秋谷。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

    明宗說:「好吧。我記下了。」就命人抄錄,常常誦讀。

    百姓因之,得無窮益。

    又一天,另一個皇帝耶律德光問:「百姓這樣苦,如何救得?」馮道說:「此時此地,如來佛出世也難救。能救百姓的,唯有你當皇帝的了。」

    耶先生笑曰:「好吧。那我就救吧。」

    後來,馮道的苦心良言,竟被史家認為是奴顏婢膝的醜事。

    這樣的事有好多。

    此人為政清廉,寬厚達觀,幽默睿智,隨波逐流,先求自保,以顧百姓。他屢屢直言相撞,企圖阻止戰爭,卻均被司馬光歐陽修之流目為「小善」,視做奸臣,斥之:「朝為仇敵,暮為君臣,易面變辭,曾無愧怍。」

    鐵打的「百姓」流水的君。薄常易,而厚永恆。馮道先生何愧之有?

    於是,馮老頭兒欣然寫道:「孝於家,忠於國,為子,為弟,為人臣,為師長,為天,為父,有子,有孫。時開一卷,時飲一杯,食味,別聲,被色,老安於當代,老而自樂,何樂知之?」自號「長樂公」。

    馮道心中的「國」,顯然非後唐,非後晉,非契丹,非後漢,非後周,非君臣,更非某塊地盤。

    而是老百姓。

    這才是真正的「國」。

    京城的主人,無妨換來換去。國號年號,撕扯也沒啥大不了。重要的,是老百姓。

    在一次次改朝換代的血雨腥風中,馮道用智慧和幽默,為百姓拒絕了指手畫腳的一把把屠刀,真正把屠夫的凶殘化為一笑了。

    「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筵,只照逃亡屋。」

    這便是世間法意義上的「菩薩」。

    馮道定然在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你牛啥?阿甲聳聳鼻頭,卻掩飾不住心頭的得意。他明明知道,瓊筆下流淌的,正是他阿甲的血。

    4.「西夏咒」法

    瓊看到一個復仇的施咒者在某個山窪裡修起了壇城,壇城呈三角形,供物為黑花、黑豆、黑芝麻等。黃昏時分,那行者開始修「西夏咒」法。他在火壇中燒了祈願紙,上寫「金剛家」「雪羽兒」等字樣。

    瓊是在火壇邊看到這一切的。那彷彿是個不經意的恍惚。瓊懷疑是個夢,只奇怪那夢竟那樣清晰,如對目前。瓊看到山坳裡升起了黑煙,那煙像條黑龍一樣裊裊騰空,它粗壯強勁,拚命扭動著。它發出海嘯般的聲響。瓊知道那人在行誅法,他在祈請護法神。瓊看到黑煙裡有個巨大的怪模怪樣的神靈,瓊沒見過那神靈。多年之後,一本叫《西藏的神靈和鬼怪》中記錄了好多神靈,但裡面沒有這神。後來,久爺爺告訴瓊,那是一種凶神,它來自西夏,威力無比,卻不是正神。

    正神和邪神都是神,是神就有神力,區別其正邪的,是神的心,心正則為正神,心邪便是邪神。這道理,你是懂的,也如文學本身的修煉完成之後,心大就是大作家,心小則是小作家。那正邪大小的區別不僅僅是其能為,更是其心靈。

    瓊看到黑煙裡的煞神圓睜了憤怒的眼,眼中放出日頭爺一樣的光。那情形,很像火燒雲,也像劫火,更像後來某一天你看到的煉鋼爐爐膛,就那樣。你可以想像出許多神異的光亮。那神張了大口,你同樣可以想像出其巨口的可怖。可怖的口中噴出黑煙,那黑煙,一下下吞著天,吞向金剛家,吞了雪羽兒。

    瓊大叫,一下就將雪羽兒叫醒了。

    瓊講了這個夢。雪羽兒說,我也正做這夢呢,跟你的一樣。她說,這不是夢。這是那個復仇者在行誅法呢。她講了發生在羅什寺裡的那個故事。

    瓊的額頭滲出了汗珠。

    瓊叫她觀想火帳:你意念的光星,化為粉飛的金剛杵。那杵們疊砌著,像蛋殼一樣,將你裹在了中央。你還可以在杵牆上觀出火來,那不是一般的火,它比太陽強百倍,比劫火還要熱三分。對了,就是它。那是智慧之火,它是可以將邪魔焚燬的。信不?

    雪羽兒說,我早那樣觀了。她說,多年之前,久爺爺就教給她這個法兒。她只是怕那詛咒,會漫延到金剛家。

    她又說,那施咒者,也許不僅僅是那個她曾得罪的僧侶。

    他可能是明王家的護法神,更可能是金剛家自己。

    在日後的觀修中,瓊就將金剛家觀進了保護火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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