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告訴我生命的真相
誰能揭開死亡的秘密
誰教我掙脫命運的輪迴
誰帶我找到靈魂的淨土
1.相約的窗下
阿甲,翻開那巖窟裡出土的書,繼續搜尋你靈魂的軌跡吧。
你明知這是歷史的夢魘,你還是無法擺脫它。
你知道,它跟現實的擠壓一樣,終究會叩問你,也叩問這塊土地。
那時的金剛亥母洞,熱鬧成沸水了。西夏的皇帝老來涼州。寺廟於是莊嚴無比。你不用形容那模樣,藏地的山窪裡,到處可見那種建築。
你明明是個破戒的僧侶。當然,你可以否認,但誰都那樣認為。你不認,也由不了你。說你心裡清靜,我信,可修行的「行」字,是行為。人家才不管你是否清靜呢。人家只看你是否道貌岸然。
在歷史的恍惚裡,你是否也到過西夏?別把我當成了導演,導演這場戲的,仍是你自己。瞧,你明明看到了那時,那時的西夏正日薄西山,成吉思汗開始了對西夏的衝鋒。那勢頭,比西夏對大宋還要凶狠。這世界很怪吧,連那招式,都異常相似呢。你知道,就在那一年,西夏將成為歷史的暗暈。
別瞪眼,你凝了神,進入那時空。
恍惚裡,你瞧見了那個月夜。前夜,下了一場雪,天地蒼茫,山道哈達般潔淨。你出了洞窟。你以為天地都睡了,別忘了,我可沒閉眼。從公元1004年至今,我從沒合過眼。我很想疲憊,可沒法,就像怙主總想年輕,但總難如願一樣,我也無法蒙昧自己的心智。
我聽得見你的心跳,我看得見你的心事,我知道你約了那女子。你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傢伙呀,那女色,雖也銷魂,可有多少享受,便有多少麻煩。為了這,成吉思汗的行刑官將許多西夏國師削成了肉片。每次征戰,他總要逮些光頭漢子,一刀一刀,跟你媽削山藥皮一樣。我不知道,他為啥有這麼大的仇恨。我想,是不是他忌妒國師呢。說實話,我統計過,他弄過的女子,也數目驚人。和那國師,差不多了,你為啥仇恨國師呢?莫非,你可以一盆一盆地吃肉,別人連湯也不能喝嗎?
我親眼見過那行刑官剮過國師。國師很胖。怪,國師總是很胖。不過,也有瘦的,瘦了就瘦了,也沒人說瘦子當不了國師。
你又瞪眼了。你也未能免俗。涼州人狗眼看人低,你也一個屌樣。的確,我沒有錢,沒有權,沒被穿黃袍的封過,可我比那挨剮的國師差了?瞧那胖崽,被綁過柱子上,用蘸水的麻繩綁著。那繩結實,吃進肉裡了。那劊子手就開始剮,先剔那腳拇指。成吉思汗說,你不是愛修白骨觀嗎?就從你大拇指那兒剔。
一下,那刀利,半個拇指成骨頭了。國師叫。一聽那聲音。你就知道他是假的,他也是個破戒的僧侶。真正的國師是無我的,舉頭迎白刃,猶如沐春風,剔他的肉,跟剔大地的土一樣。我就想,你叫啥?你不叫,還似模似樣,儼然國師。你一叫,就露餡兒了。
第二下,整個拇指就成骨頭了。那行刑官邊飲酒邊笑。這似乎不是他的風格,這時,成吉思汗的大軍已征戰多年,滅國近四十,揍得俄羅斯嗷嗷亂叫。他們殺人,或將人射成刺蝟,或削平人的肩膀,下手都很乾脆。獨獨對這西夏僧侶,不叫他輕鬆地死去。怪事!
國師叫呀叫呀,聲音渾厚而嘶啞。那嗓門,本是他的資本。平素裡誦經時,天地都在嗡嗡。這會兒,嗓門背叛了他。你說這嗓門嘶啞得真不是時候。後來,索性無聲無音了,只聽到他在呵氣。
血卻不多。因為大地渴極了,大張了口,不等血汪著,就吧咂進腹裡。你還以為國師貪婪呢,哪知大地更貪婪。它是真正的無饜無足。到後來,連國師的聲音也叫它吞了。
就跟你修白骨觀一樣,從腳拇指起,白骨一截一截凸顯了。片片污肉飛向空中,不等落下,就叫黑烏鴉吞了去。宋呀夏呀戰了多年,烏鴉是真正的贏家。它的口裡,宋夏的肉一個味兒,後來它又吞了蒙古人。我聽它們嘮叨過,說蒙古人的皮厚,不好吃。最好吃的,是江南女子的。
你問它們:國師的肉好吃嗎?
它們說:「好吃,油多。那蒙古人老打仗,消盡了脂肪,肉絲兒太粗。國師好吃。」我說:「沒良心的貪嘴鴉兒呀,曾記否,這國師,還給你施過食呢。」鴉兒道:「你不知道?此刻的國師在施身,我們在替他滿願呢。」
那個白骨架就在涼州城頭上掛著,一群蒼蠅嘯捲著,繁殖了一堆白色的軟蛆。
國師在被剮前的某個雪夜,他在巖窟裡打著呼嚕。你估計他在做夢。果然,你一進他的夢境,就見到儘是粉紅色,難怪。
巖窟裡其他僧侶的夢也稀奇,有的想當國師,有的想清俊女子,有的魂遊佛國,有的墮入地獄。千年後的某夜,你也是在那五顏六色的夢境中出了房門的。你心虛地四下裡望。別怕,沒人發現你。你踮了腳跟,下了山坡。山坡上有雪,留下一串串印跡。你不怕,你想那大雪還在飄,很快它們會蓋了你的足跡,對吧?
你走過那道斜坡,掠過那道河谷,亂葬崗子上有許多影子,他們是漢朝到西夏的幽靈,他們叫:「喲,和尚也偷人呢。」一個幽靈替你辯護:「咋呼啥?不偷人,哪有小和尚?」他們於是一縮脖子,滲入夜裡。
你還看到一個貓頭鷹,睜圓了發綠的眼。它不喜歡你。它倒希望你是隻老鼠。可你讀不懂它的心事,下山時,你該帶一塊肉的。案板上不是有羊嗎?你剜下羊跑動時亂抖的卵蛋,扔給那貪嘴的貓臉賊,省得它說出你的秘密。
你幽靈一樣在夜幕裡飄,身邊雖有許多幽靈,但你不懼。色膽包天的人是不怕鬼的。從來沒聽說過,哪個姦夫淫夫,會叫鬼嚇掉魂兒。你別笑,真是這樣。你望見了那門簾。門簾啦啦地響著,像女人拍她的肚皮。
你於是狗一樣竄著,片刻之間,你就到那相約的窗下。你魚一樣鑽入。你不用怕,成吉思汗已替你收拾了所有的情敵。西夏的規矩,男兒十五至六十都得當兵。真男人都叫踏成了泥。別怕,她是一塊地,你直哩,斜哩,橫哩,由你盡性子犁。
牽了她的手。汗津津的手,叫你心癢難忍。她牽你進了側房。正房雖也寬敞,但從西夏起,那兒便是祖宗的領地。瞧,金剛亥母正在望你。你不用害羞。她也就是望望而已,對不要臉的你,她總是無可奈何的。
羊油燈亮出豆大的光暈。你望望她,你發現她亮活了許多。你也許不知道,這時的她,酷似千年後的雪羽兒。當然,你僅僅是個蒙昧的神靈,還看不到千年後的事。你別怨我,我夾嘴就是。
解你的衣吧,她已解了裙,只留個汗衣了。你別望她,你只管脫衣。她需要你的相擁。她只差咬你了。對了,先脫大褂,再脫去僧衣。望著那絳色的布料,我覺得很滑稽。要是有個照相機,只那麼一閃,就叫日後的千年,忍俊不禁了。你定然也覺出那滑稽了,赤紅了臉,幾下就扯光了衣褲。你正想咋湊近她呢,她早已撲入你懷裡。
你並不知,雪早停了。那串清晰的印跡,正在出賣你。
你顧不了太多,你只管擁了她,重拙地吻。你想像中的吻很美好,可實踐起來,卻很不得法。你努力地想著書中的訣竅。那是你來的理由。你明明在犯淫戒,理由卻是:我要雙修。
別望我,你自管做你想做的。你不用臉紅。你應當放心,我不會眼紅你的。雖然,我也有七情六慾,但我不會眼紅你。除非身子背叛了我。哎呀,不說了,捅破了那張紙,我也有些把持不住自己。
女人的身子倒真是渾圓,滋滋地吐著誘惑。這是熟透了的軟兒梨,你只需咬個洞兒,就能吸來滿口的蜜。你的手在她肩上滑動。你滑向脊骨,滑向尾閭。你在她的身上畫著蓮花,這是書上教你的法兒。只是你手法太硬,你應當再柔一些,再柔,柔若無骨,對了,就那樣。瞧,她的乳頭翹了,去,含了它,學那嬰兒。
你別管她的呻吟,你只管吮吸。手別停,你隨意塗抹你的溫柔,像彩雲在天空流溢。不要性急。你要細長地呼吸,像抽絲一樣,不斷不急。你甚至覺不出你的鼻息,對了,就那樣。你明明見著了一個鮮活的身子,卻當作夢境,就那樣如夢如幻,視若鏡中之花,別當這是真的。這世上,沒有真的。這女子,也僅僅是因緣的組合。你若是執著了她,就認假為真了。
你可以回吻她。別急,你閉了眼,書是不是說過嗎?那是盛滿大樂的甘露。你飲呀,飲呀,你的情自可以激盪,但心要明白,這依然不是真的,依然如夢如幻,依然鏡花般虛無。
你聽到她的呻吟了,她更在扭動肢體。別急,你先奓開五指,按按她肩頭,她明白你的意思。她仍在叫,仍在扭,仍把激情推向沸騰。
覺出你體內湧動的火了。那火,也叫精力,它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小心,這時你要小心,那火很危險。它們很頑皮,它們東衝西突,野馬般奔馳,但那是大海的浪頭。你的心,仍要海底般安詳。你要明白,那火,跟世上的所有外現一樣,僅僅是假象,你不可叫它牽了去。
你已覺出對方的瘋狂了,你甚至發現那盛開的蓮花,它含羞帶露,芬芳無比。你輕輕地展示你自己,你吐著浪花,叩問花瓣吧。聽到了嗎?天地都叫了,那嘯卷的樂淹沒了虛空。
這時,你別急,你如履薄冰。你明明聽到那亙古的呼喚,但別急。你喝過茶嗎?對,你慢慢地品那種禪意。那應是和風,不是驟雨。你當然覺出樂,但還是要明白,它是無自性的。那樂是朝露,是閃電,在生的同時,又正在死去。你只管化為輕柔的風。你也許記得一句詩: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對了,就那樣。
你終於從最初的迷醉中醒了,你漸漸有了定力。你可以睜眼了,瞧,她正在望你。她確實迷人。她的肢體柔若無骨。她的臉色燦若紅霞。她小鳥一樣啾鳴著,那是她的智慧。在她寬敞的智慧上,你試著奔馳吧。別緊張,仍那樣和風細雨。你分明聽到她焦渴的呼喚,但不可叫它牽了魂去。你要明白,那呼喚,和她的肉體一樣虛朦。但只管凝神澄心地信馬由韁,悠了心,去彈奏那架鋼琴,去品味那輕柔的樂曲。
你終於聽到了她最美的樂音。那是天籟,似低吟淺唱,似虎嘯龍吟,如飄風過大漠,如驟水灌熔岩。你可以鼓起心靈之風,去催化她的激情。可小心,你的心咋化成了岩漿。別叫它鼓蕩,靜一靜。你可以牽引那大樂,去供養靈魂。
沿了那智慧的小道,你蜿蜒上行。那兒有你生命的樂土,那兒都是形而上的生靈,你就引流了那樂,上行,上行,你覺出了樂在爆發,一暈一暈,蕩向天際。
她的癲狂聲傳了來。小心,別沸騰心靈。她只是一個虛無的存在。她野馬般撒野了。她在啼哭。生命的美酒正激盪她的靈魂。她化為玉帶,正要纏向惶恐的你。
你莫貪那樂,樂是生死的種子。你要審視,樂也是無常,具足空性,空即樂,樂即空。你小心地守護你自己。別叫那野馬掙脫了韁繩。瞧,蛇又在吐芯了,颶風再一次吹來。她上了浪峰。她是邪惡的女神。她想毀滅的不僅僅是你。你上當了。
不期的洪峰驟然而至。你終於沒躲過這一劫。
吃了它吧,貪心的你。
2.背叛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