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甲說,瘸拐大一見那女的,嚇煞了,想這不是雪羽兒嗎?聽說她被判了無期徒刑,咋成皮子了?另幾個,不知道是哪兒的,反正不是金剛家的。後來,他問其中一人,才知道他們是從監獄裡選來的。男的那幾個,是死刑犯。
要求是:做一個手鼓、兩個顱缽、四個大鼓、八個脛號。諞子說,這是上面要的。問啥上面,卻不答。金剛家的上面多。都是上面。究竟是哪個「上面」?是鄉?是區?或是縣裡省裡?「上面」沒明說。
阿甲一直沒寫清哪個上面,這成為金剛家的一個疑案。關於這話題,《金剛家訓詁》裡有多種說法,每一種都有道理,但又都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於是,後來的學者認為,那事,說不準也是瓊的夢魘哩。但因為這是一個扯不清的謎,為後來的許多學者提供了飯碗,每日裡,他們像盲人摸像那樣爭吵不休,並漸漸演化為許多學術流派。好些博士就是研究「謎」起家的。一天,阿甲悄悄對我說,要是你想不朽的話,就在你的作品裡弄上許多扯不清的謎。
阿甲說,那四個男的不說話,只冷冷地望瘸拐大,都一副文弱的模樣,卻不知為啥成死刑犯了?雪羽兒比以前豐滿了,只是黑了些。
另一個同樣弄不清的事實是,這個像雪羽兒的女子,究竟是不是真的雪羽兒?關於它,《金剛家訓詁》也有多種說法,一種說法是,金剛家被斃了的那幾人中,就有雪羽兒。她一直沒走出那個槍聲激起血光的下午;另一種說法是,充當皮子的女子不是雪羽兒,真是另一個有點兒像雪羽兒的女子;第三種說法是,雪羽兒確實當過皮子。
阿甲的敘述,選用了第三種說法。
《金剛家訓詁》還說,這些皮子,都是上頭派行家選的,據說有相應的標準,並不是誰都夠條件的。聽說,男的要符合空行勇士標準,女的要符合空行母標準。聽說,這批法器要用做非常重要的外事活動。但《遺事歷鑒》中考證,這些法器也許是縣裡某個官員用於巴結省裡的喜好法器或是有某種信仰的頭兒。為了證明其論點,該書續作者還舉了好些當時將死刑犯私自挪作他用的例子,比如,涼州中學的一個女生,就在行刑途中被活活地摘走了兩個腎,因為怕影響效果,當時連麻藥也沒打,只用利利的刀兒剜出兩個跳突突的東西,就飛快地送往醫院,變成一個官員的腰子。在涼州,這號事兒很多,上頭放個屁,下頭就敢把日頭爺剜下來。
阿甲說,你別聽那些沒影子的事,還是聽我的敘述吧……瞧,諞子對瘸拐大說,你節省著用,要是男的夠了,我就叫上頭把雪羽兒賞你,當你的婆姨。
阿甲說,瘸拐大每夜都想婆姨,可還是高興不起來。因為老祖宗幹這活,用的是死人。當然,做這號法器,活人比死人好。比如那脛號,用活人的做了,可以吹「活」,到後來非常滋潤油亮,而用死人的干骨頭就永遠是一副死人干爪骨相。阿甲說,在某個黃昏裡,爹掘來了一個新死的小媳婦,給瘸拐大現身說法,教了那剝人皮、熟人皮,蒙人皮鼓、做脛號等的諸多竅門。爹說,那人皮,跟羊皮一樣,死去的時間一長,就不好剝了。爹還教了好多法兒。瘸拐大想:這畢竟是四條命呀——阿甲說,他已將雪羽兒除外了,那點兒活,四個足夠了。瘸拐大手藝精,不費材料。再說,那選材料的人,也懂行,挑的都是勻稱的人,四肢也滑順,沒怪相。
瘸拐大說,你得挑個打後手的,心硬些的。
寬三成不?諞子問。
成。瘸拐大說:得用肥羊肉,好好喂幾天,皮子才滋潤。
諞子說,成哩,喂啥,給食堂裡說。
4.不翼而飛
阿甲說,夜很快地漫了來,不一會兒,就將村裡淹了。車院、家府祠和金剛寺以前同屬於一個堡子。車院在堡子的外院,家府祠在堡子的內院,金剛寺本是堡子的家廟。族人們收工進了車院,那車聲牛吼便撐滿了堡子。羊們早已進圈。阿爸九老關了那扇大門,門扇沉重地吱嚀著,把夜關到門外。簷下的馬燈發出昏黃的光。光影裡,是六神無主的瘸拐大。
阿甲說,自來了皮子後,瘸拐大不再馱水,不見那石堆,心裡的堵洩了。吃飽了,穿暖了,就想那女人身子。雖說跟秀才娘子那回,有點兒糊里糊塗,也沒啥太好的滋味,但過後回味時,仍能引起許多遐想和衝動。女人這東西,就這樣,想時好,想不到手時更好;一旦壓在身下,也就沒啥大滋味,還不如餓時的羊尾巴香呢。這話,說來也簡單,但真到那想頭潮水似湧來時,也委實難受之極。
阿甲談女人時的語氣跟談別的內容不一樣,總是顯出一種異樣的興奮,我發現這是他一直沒能超升的原因。就是說,他雖然一直想證得「漏盡通」,但他從來就沒有超越慾望。無論他如何自視甚高,他仍然是個漏器。我於是懷疑,涼州女人有時在夢裡發生的那些風流故事的主角,很可能就是阿甲。我曾採訪過許多被稱為神婆的女人,她們無一例外地跟夢中她們認為的神有過性愛,而且都得到了男人身上得不到的滿足。但我一直不敢問訊阿甲,你知道,對這號事,他提起褲子就是男子漢,即使他真干了,也絕不會承認的。
阿甲說,自娘死後,瘸拐大很少回那小屋,總怕娘冷不防冒出的笑和拉二胡似的曳老痰聲。入夜,就和族丁們滾在車院的大炕上,搗鼓那些皮匠器具。他把牛耳朵刀子磨得飛快,再查查熟皮的東西裡缺了啥,就稟報給諞子,諞子就打發人弄了來。
雪羽兒吃了幾日羊肉,臉上滋潤了些,那清秀味,比天女只上不下。瘸拐大不怕別人,只怕寬三近水樓台,先叫他弄髒了窩子。一入夜,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裡,有心前去盯梢,又怕別人笑話。但瞅個沒人的機會,時不時將腦袋探入中門,見那關人的小屋沒啥異樣,才吁口氣。
在阿甲的敘述中,瓊又出現了。我一直沒弄清,他敘述中的瓊,跟生活中的瓊究竟有啥關係?是不是同一個人?
這種疑惑,同樣適應於書中的其他人物,但我懶得去弄清這號問題,一是我沒必要跟一個帶點兒瘋氣的敘述者較勁,二是我發現世上許多事本來就是大幻化遊戲,我怎能認假為真執幻為實?
阿甲說,瓊一把扯了瘸拐大,往廊下走。瓊瞇了眼,四下裡望望,問,你真要剝他們的皮呀?瘸拐大說,我也是上了弓的箭。瓊說你想個法兒,能不能用別的皮代替?瘸拐大說,喲,那可不成。人皮是半透明的,花紋,質地,敲擊聲,都不一樣。別說行家,外行人也一眼能看出。瓊想了一陣,說,那就用我的皮做,放了他們。瘸拐大嚇了一跳說,你瘋了。聽說,這些人是原該砍頭的。瓊說,人生來,不是給人殺的。那佛陀,還捨身飼虎呢,我為啥不能?就轉身進了院門。瘸拐大感到很好笑,想,世上還有這等傻瓜?
阿甲說,瘸拐大瞅瞅四下無人,就溜進院門,往那關人的小屋前摸去。忽然,他聽到一陣哼嘰聲。瘸拐大心跳加速,這聲音,是秀才娘子曾在他身下發出的那種。他指頭上沾些唾沫,捅破窗紙,屋裡雖暗了,他還是看到了一切:那寬三,正裸了下身動作呢。瘸拐大倏然發緊,尖叫:「寬三,你個驢,咋操我老婆?」聲音很大,一下驚出許多人來。諞子說:「瘸拐大,你說啥?」瘸拐大曳著哭聲:「那寬三,操我老婆呢。」諞子笑道:「你怕是做夢吧,瞧,這是誰?」他身旁,站的正是寬三。瘸拐大疑惑地望望屋子。屋裡卻暗成混沌了。
寬三笑道,老子可不能白背壞名聲,老子遲早要操一回她。
掌燈時分,族丁們去了家府祠,諞子叫他們一定要提高警惕,別叫那皮子們跑了。又叫他們千萬別亂說,一定要保守秘密。
半夜,那「皮子」,卻不翼而飛了。
阿甲的敘述裡充滿了懸念。他問,你猜,他們會去哪兒?
5.世故的僧人
那面神鼓響了。密密的鼓點,在瓊的心上咚咚地敲。一點點星火,朝家府祠湧去。阿甲說,瓊知道,很快,那星火就會散了來,在漫山遍野裡搜尋他們。
阿甲說,瓊當然知道,他闖大禍了。那神鼓,輕易不敲的。先前,只有在發生大事時才敲那鼓。那大事是:祭土地神,拜秧神,打冤家,鬧社火,護壩。按規矩,神鼓一響,全村人都得聚到家府祠裡,聽候命令,叫赴湯,就赴湯;叫蹈火,就蹈火,不敢有半點兒猶豫的。
那幾張「皮子」也覺出了啥,有了一些慌亂。
瓊知道,諞子會辨蹤,連輕捷的野獸也逃不脫他的眼睛,何況這幾個「皮子」。
秋涼了,勁風吹來,瓊打了個寒噤,想,聽天由命吧。
瓊說,瞧,他們開始搜了。天一亮,鷹都飛不出去。他們分開逃吧。四人四個方向,有多少力氣,就使出多少,逃出了,是你們的造化。逃不出,就會叫人家活剝了皮。四人見那點點火光,已向四下裡散開,就互相握一下手,沒入夜裡了。
瓊扯了雪羽兒的手,向吳和尚山上的關房摸去。自遊行之後,吳和尚很少住寺院,就在他師父的墓前搭了個木屋當關房。眼前的黑凝成一團,目光刺不開一點縫隙。雪羽兒幾次踩空,幸好,叫瓊扯起,才沒墮入窪裡。
瓊的心跳得很凶。幾年間,他晝裡夢裡地想這女人,沒想到她竟會以皮子的身份見他。這年頭,老出怪事,比人成了皮子更怪的還有很多,瓊已見怪不怪了。
火把正撒向各溝各坎。瓊覺得雪羽兒在抖,就使勁握握,扯了她,向山窪裡舅舅的木屋摸去。那條游蛇似的小道叫夜淹了,但自打吳和尚上山後,瓊常行這山道,送些吃食,哪兒凹,哪兒凸,早印心裡了,就時不時提醒一聲。
那木屋漸漸滲出了夜,瓊吁口氣。他握緊拳,狠勁擂那門。「是瓊嗎?」吳和尚開了門。瓊很奇怪,吳和尚咋知道是他?吳和尚關了門,燈光撐滿屋子。屋裡,擺著各種佛像和法器。那手鼓,就是用兩塊頭頂骨做的。上面蒙的,也是人皮。雪羽兒也許不知道。她和那幾個人,就是準備做這號法器的。
吳和尚說:「你可闖禍了。」瓊說:「我也是盡盡人力,成不成,由天斷吧。」吳和尚沏杯水,遞給雪羽兒,說:你瘦了。雪羽兒不說話,只接了水,慢慢地喝。
「他們很快會追來的。」吳和尚說,「他們會辨蹤。再說,藏得了一時,藏不了一世,得想個法兒。」瓊說:「躲一夜再說。那四人,也分頭跑了。」
「別給我說,我啥也不知道。」吳和尚說。
阿甲說,要知道,吳和尚雖是個成就師,但也是個世故的僧人。畢竟,人家在紅塵上歷練六十多年了。
6.祈禱
《遺事歷鑒》中記載,瓊在做這事前,曾祈禱過阿甲。我不知道,瓊祈禱的,究竟是哪個阿甲?那堆書稿中,有好幾個阿甲,有《空行母應化因緣》中的阿甲,有守護神阿甲,還有《阿甲囈語》的那個阿甲,還有別的阿甲。他們雖顯現了同一個符號,卻有著不同的面目和境界。我同樣沒弄清:這些阿甲之間,究竟有啥聯繫?
在夢光明中,阿甲聽了瓊的祈禱,說:「當然救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人生來,不是給人殺的。」瓊說:「聽說他們是魔。」阿甲笑道:「我也是魔呢。魔是啥?當一群慣性的水滾滾東流時,那偶起的浪花,就是魔。那魔,也是水,只不過超越了別的水。外國有好多魔,哥白尼、布魯諾、達爾文……都是魔。多虧了這些魔,世界才向前邁進。越是魔,越要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