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倆望望沒有光明的血太陽,遠離了巖窟。巖窟的前邊是一條溝豁,深達數丈,蜒蜒向西。我曾沿溝豁一直上行,足下坎坷,眼也迷離,但溝豁通向老山。我不知道,老山又通向哪裡?你顯得很是無奈,你知道人身是寶,是修道的最佳資具。但女人拽了你前行,你難吐那個「不」字。
走吧,走出黑玫瑰的陰影,走向未知。未知的所在可能是幸福。幸福是個遙遠的詞。你覺出了她的欣喜,女人都這樣。若是你不曾遇到她,也定然會隨了那規矩。可此刻,她再也不想苛活。一群黑烏鴉飛了來,嘎嘎叫著。你聽得出,它們在叫好。它們是陰謀的隨喜者。你們瞅中了這兩身年輕的肉嗎?討厭的黑鳥。
被風化的石頭在腳下酥軟著。它們曾是花崗石,它們曾堅硬似鐵,無堅不摧,歲月的風剝離了它們。就這樣,任是啥,也躲不過無常的舌頭,它舔呀舔呀,世界就滄桑了。
你們在滄桑裡蹣跚著。我瞅著你們的背影。我的筆很澀,不過沒啥,再澀的筆也是筆。我終於讀懂了你的故事。可我沒被感動。我看到了太多的血淚。你看過腳後跟嗎?它最初柔嫩如處子的乳房。後來,歲月的石塊硌呀硌呀,就生出老繭了。我的心也是。雖然那是我自己的故事,但我不哭。
我只是靜靜地注視他遠去的背影,還有你,西夏的女子。我知道你來自樓蘭,那兒曾繁華成天國,但終於叫風沙埋了去。這西夏定然也是。你的背影會走出西夏,走出明清,走入民國後的某個黃昏,但有個東西你一直走不出去,那就是你苦難的命運。
我不知道你為啥苦?那命運,咋千年不變,你那背影,忽而渾圓,忽而消瘦,但那無奈,一直定格在滄桑裡。還有淚,歲月的風吹呀吹呀,但吹不走你眼中的淚珠。我老在叩問,叩問那命運老人,他卻答不出一個尋常的字。
那太陽裡的血光漸漸沒了,血光滲入大地。大地上腥氣四溢,那是西夏漢子們的血。那血愛流,叫它們流去,人家願意。可我很在乎你的淚,弱女子,你本該盈盈而笑的,輕啟貝齒,笑靨如花,可你為啥擰著眉頭?你睫毛上的淚旋轉著落入乾涸的土地,大地就猩紅刺目了。對吧,女子,我生生世世的母親,生生世世的妻。
溝豁在無奈裡探去,像那蟒神扭動的身子。我聽出你在唱歌,我叫不出歌的名兒,但我能覺出那內容。歌中沒有悲,只有善,這也是西夏的規矩。所有的規矩裡,只有這個最美。規矩在阿甲的日記裡笑著,規矩說,相戀的男女去殉情,是善事。
我也明白是善事。這世上,沒有比跟戀人去死更好的事。當我走出西夏,走向二十一世紀的城市時,再也找不到跟你去死的女子。淑女成了婊子,她們叫「名呀利呀」,可心裡,再也盛不下一個情字。
我很羨慕你。你,就是你,你和她相擁相偕在西夏,生則同生,死則同死。
你們的背影停了,我看到你們相擁著。一張天成的床生在山坳裡。那形貌,也很尋常,是一塊光滑到極致的石頭。你們相望著。我看到你笑靨如花,你掏出兩個潔白的絲巾,綰兩個扣,套入你我的頸脖。我們笑著漸漸用力。我們聽到了天鼓,山坳裡多了群美麗的小女孩,她們齊唱:
黑夜是今生的袈裟,
高崖是前世的巖窟。
5.詩意的屍體
別問我去了哪裡?那時,還沒天國的說法,那時叫娑薩朗聖地。娑薩朗是奶格瑪的淨土,據說是一種秘境,活人看時尋常的所在,在死人眼裡,卻美麗無比。娑薩朗有許多空行母,她們載歌載舞,樂而無憂。她們的世界裡充滿甘露,那甘露來自遙遠的佛國,飲一口,可多活一個世紀。
關於娑薩朗的故事,你可以看我《西夏的蒼狼》。它跟《大漠祭》《獵原》《白虎關》一樣,都是我命運的歌聲。
還有種秘境叫空行聖地,它們有二十四個,躲在地球的某個角落,或在地上,或在地裡,聖地的主佛就是金剛亥母。她們是我最好的朋友,常請我去那兒做客。我痛飲那大樂的甘露,經年便沐浴在光明裡。娑薩朗和諸聖地相通,無數道虹光連接了它們,你只要起心動念,就能到那些美麗的所在。
其實我的心也是聖地。那心靈的所在,有二十四條大脈,每一脈都是一個時光隧道。每天夜裡,就會有二十四個空行母,沿了那心光大道,融入你我的身心,淨化脈氣。她們吞了貪,消了癡,還把那種叫嗔的情緒,斬殺在萌芽裡。我於是遠離了獸性,接近了聖地。有一天命終時,諸空行母就叫:「來呀,踐約的你。」
這時,你便明白,我去了哪裡。
爹媽們也曉得我們的歸宿。他們不哭,數十個剃淨了頭頂的漢子,在那個人跡罕至的窪裡,找到了相擁的你我。那時的太陽仍沒有光,白孤孤懸在天空。陽光到不了你我的婚床。西夏的習俗,死人是不能曬太陽的。據說,要是那屍首借了陽光,會成精的。
阿甲,莫非,你就借了那陽氣?
阿甲厲厲地叫,別扯我,我不是鬼,我是永恆的神。
我看到你鬼鬼地笑了。我明白,你想說,這世上哪有永恆的東西。可你別張口,這道理,阿甲也懂。在千年裡,他看到了太多的無常。你我也一樣,死了生,生了死,忽而這姓`,忽而這名,但我們,一直沒有擺脫命運的本質。
啥本質?你問。
愚癡。從西夏的愚癡裡,進入元代的愚癡,進入明清的愚癡。我多想證得一份覺悟呀,妻。
你於是哭了,在爹媽們的笑聲裡,你哭。你是個聰明的女子,你明白我說的含義。怕的不是死,怕的是酵在生命中的庸碌裡,迷了心智。
他們托起詩意的屍體,裹上一匹匹色彩艷麗的絲綢。我叫,別浪費了。一個臭皮囊,有啥好打扮的?你卻喜歡那色彩。望著那絲綢,你甜甜地笑了。你喜歡那粉紅,那是新娘的顏色。你將那裹屍布當成了嫁衣。
你又顛倒了,妻。
顛倒就顛倒吧,你說。顛倒的美麗也是美麗,那醜陋的生,怎及得美麗的死。你不見那活著的糞坑臭氣熏天,那凋零的花瓣仍奉獻著美麗。我不和你辯。在這大好的天裡,我給你一份好心情吧。
爹媽們又給我們裹上潔白的氈,這也是規矩。你不願意,你不願蓋去那絲綢的顏色,但你知道,那是規矩。規矩是啥?規矩也是命運。別去拗它,犯不著為這個屍首計較太多。由他們折騰吧。
他們唱著歌,抬了你我,走向村外。那道上的人忽然多了,沿途栽了許多獨木,上搭棚,棚下有酒肉。許多人喝酒,唱著西夏的歌。他們在送你我呢。這是你今生裡最招搖的時辰。以前,你是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現在,我是風兒,你是沙,纏纏綿綿到天涯。
美死個你,狐兒。
可你為啥仍在哭泣,莫非,你割捨不下這紅塵。紅塵有啥好?紅塵裡有太多的不如意,生老病死,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還有那麼多殺人的規矩。你不明白,人生來,應活得更好,快樂無憂,定那麼多規矩作甚?我告訴你,那規矩是少數人定的,本意也是掠奪。西夏的鐵騎舉了刀槍,去掠奪大宋。規矩也一樣。
你定然也聽到那哭聲了。哭聲的起處便是大宋。那兒的人傻,死個人,總要張大了嘴號啕,不像咱大夏,唱呀,樂呀,笑呀。大夏的規矩是敬重戰死者,厭惡病終人。西夏人眼裡,殉情者也是戰死者。我們的對手是規矩,哭啥?
我知道你在哭你的過去,早知你這麼快死去,不如好好地樂呢。我甚至也這樣想了,那巖窟,咋也比不上你鮮活的身子。可我總看到無常。那無常,跟附骨之蛆一樣,時不時就在命運裡叫。
但我終於認同了你,我發現了肉體之累,也享受了肉體之樂。這裹著絲綢白氈的身子,早沒有巖窟裡的生氣。那時,你鮮活地鬧呀。你用你的肢體,來享受我的肢體。我用我的靈魂,去熨慰你的靈魂。那種靈肉的交融,此刻想來,仍覺銷魂呢。可現在,你只是一縷清風,我捉不到你溫柔的實質。你那吐芯的舌呢?你那潤滑的蓮呢,還有你的乳,你的芬芳,都成了冷冰冰的過去。
在一個個木棚裡,他們鮮活著,卻送著兩具冰冷的屍體。
走吧,無奈地走吧,走向未知。我不知道能否抵達那聖地。六道的口兒大張著。它們在瘋狂地吮吸。我們只是無助的風箏。飄呀飄呀,牽我們的,是那伴隨了千年的業力。
那漫長的旅途何處是盡頭?何處是你我終極的歸宿?我們承載不了太多的苦難,我們僅僅是對青年男女。我們的目標是享受這愛情。不要這風,不要這雨,不要怙主,不要鐵鷂子,只希望在一個寧靜的村莊裡,相擁著老死。
莫非,這也算奢侈?
那墓地,終於到了。也好,不能相擁著老去,那就死吧,只要相擁就成。村裡人已搭好了木架。木架很結牢,那是你我的婚床。
緩緩地將你我舉起,不要太高,不要太急,像雲彩抱著虹光的蓮花;不要太猛,不要用力,不要驚醒沉睡的你。遠山清明了許多,微風徐來,春的味道很濃了。那個元昊也已死去,死在他自己的規矩裡。這天地,並不因他的死而失色,反倒清明得緊呢。
笑吧你,西夏的女子,執住我的手。絲綢雖包裹了你我,天空卻印入你的眸子。我聽到你的笑,那笑,雖也滲了淚,但滲了淚的笑也是笑。我聽到了黑烏鴉在瘋狂地鼓噪,它們仍在唱那首歌:
「同日死,命不惜。同睡寢,仍照舊。」
木棚下的人們規矩地喝著酒。他們在猜拳。這種猜拳聲一直響著。千年後的涼州仍塞滿了它。他們是真樂。誰都知道,這是永恆的婚禮。木架上的那對,彼此成對方的唯一了。
喝吧,這酒是自釀的,有點兒酸,有點兒苦,但總是酒,是酒就會醉人。人一醉,天地就沒了。我終於明白了涼州人喝酒的原因。從漢朝建郡時,這兒就是酒都。你撇撇嘴,我知道你討厭酒鬼,可人家總得有個活的理由。他們不像你我,他們才不管精神呢。但別忘了,追求精神是最大的毒癮,一旦染上,你就別想安穩了。
黃昏的大幕罩向了山坳,日頭爺打起了呵欠。人們的嗓門嘶啞了,酒已足,肉已飽,歌已盡興。他們舉了火把,承載你我的木棚靜靜等著。你看到那只白狐子嗎?在這山上,它靜靜地看你。
火起了,風在辟啪。我的印象中,那火的確是燃起了。西夏的人們都舞蹈著,叫喊著。我很想聽清內容。那呼呼聲卻蓋滿了天地。
真燒了,阿甲?
你別去管那真假。真就是假,假就是真,你的冬烘腦袋裡,咋總有那麼多定式?
好,阿甲,由你,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