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咒 第43章 《夢魘》之「怙主」 (2)
    「你不認,也由不了你。」女人笑。忽然,她低下頭,對瓊說:「那娃娃,其實是你爹的。你不認,誰認?」那樣子似耳語,聲音卻洩洪般響。

    護法神們忍了笑,假裝沒聽見。

    5.瑞兆

    那五個女人果然生了。第二天清晨,她們一起生下五個蛋。女人說,聽說,瓊生下時也是個蛋。他不承認,天理不容呢。

    日影冒了上來,日光射到蛋上,蛋裂成蓮花。五朵蓮花裡,有五個女孩子。

    都說這是瑞兆。那蛋,是八地菩薩以上的成就者特有的顯現,以殼護身,不受血污,生下遂無隔胎之謎。都說,都說,就成歷史了。

    久爺爺很喜歡女孩子,娃兒一出生,他就給她們洗澡,幹些別人眼裡很髒的活。「這下我有伴兒玩了。」他很高興,舉了手鼓,搖呀,搖呀,就把那五個女孩從子宮裡引出來了。

    瓊記得,自己的日子就是在久爺爺的手鼓聲中溜走的。他說這話時,一臉苦惱。他說:「肯定有魔,肯定有。那手鼓,咚咚一陣就是一年,再咚咚一陣又是一年。一轉眼,幾年就過去了。」阿甲說:「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諞子就是在咚咚的鼓聲中漸漸轉大的,他把寨子的籬笆擴到無限遠處,也弄得無限高,村裡人都進了寨子。這話很可疑,因為這等於說村人都成了強人,對於冤家來說,這話倒不錯。在一次次瘋狂的掠奪中,對方寨子也漸漸大了,幾乎等於城邦了。只有兩樣東西例外,一是那黑狼,它想啥時來,就啥時來,多高的籬笆也擋不住它。阿甲嚇得亂抖,常躲在山洞深處,誦那心咒,觀那火帳,那黑狼影兒卻時時竄來,罩住他明淨的天空。

    「我逃,死命地逃,總覺擺脫了它,扭身一看,它仍然不遠不近地跟著我。」阿甲說。

    「那是個夢嗎?」瓊問。

    阿甲說:「不是夢,我雖然看不見狼,但能覺出它,總想它要撲上來了,撲上來了,吞了我。吞了也就吞了,啥事,一下就結束了。可它又不吞,這柄劍總懸著,總不下落。」

    瓊說:「這號事,誰信呢?」阿甲說:「愚人總是不信的,智者總信。」瓊說:「這世上,有幾個智者呀?」阿甲說:「我也知道不多。一多,就不叫智者了。」

    都說舅舅是智者。

    另一個公認的智者,便是怙主了。

    怙主和舅舅不一樣。舅舅是真的和尚,假充斥時,真是沒市場的。別說冤家,就連自己部落的人也不認他,把他當馬墩用。除他外,好些出家人都還俗了,爹舉了刀,逼他們脫了褲子,跟寨子裡的寡婦成親。諞子說,你們甭嫌她們,她們是烈士家屬,為了保衛你們的幸福生活,她們的丈夫光榮犧牲了,叫你們操人家,是抬承了你們……你瞧,還俗也成,要不就當馬墩?好些不想當馬墩的僧人就摟了烈士的女人,弄出一堆娃兒來。這下,部落裡人丁興旺,實力大增。

    只有舅舅不從,寧願當馬墩。不幾日,背上就長出了硬繭,跟駱駝一樣。一夜,明王家的一個瘦子偷偷溜進舅舅木屋,是冤家派來的。他說:「貨不行本地,你該到我們那邊。我們都知道你是成就師,是五百年難出的人才。」舅舅說,我老了,我捨不得那個鼻煙壺,等哪天酥油寬余了,我就從王善人那裡贖回來。那王善人,巴不得我走呢。瘦子說,你瞧,你啥時想來,就啥時來,我們歡迎你棄暗投明。舅舅說,啥明啥暗,我也不知道,我眼裡,明就是暗,暗就是明。

    那怙主,卻超越兩家之上。據說,他在兩寨子間的山上,打造了一個莊園,豪華無比,森林茂密,誰也見不著。據說裡面有千萬個成就師,據說他們增息懷誅,無所不能,但都是據說而已。好在敵我雙方都怕那「據說」,越是「據說」的,越是神秘,便發出口風來:歡迎怙主的人來,啥時想來,就啥時來,要啥供養,就給啥供養。

    每到初一或十五,怙主就派一個人站在很像鷹鼻的一塊山石上,吼一聲:「酥油!」或是:「炒麵!」酥油或炒麵就像水一樣流上山去,誰也擋不住。

    阿甲說,得找怙主了,不然,怕要餓死了。他關房的供應,以前由舅舅提供。每月,給二十斤糌粑、八斤木柴、一斤酥油。現在減半了。阿甲說:「以後,他叫我自己想辦法呢。這下,更沒治了。你想,哪有這號上師?又打呼嚕,又擤鼻涕,卻不給我供吃食。」瓊說:「就這,還是舅舅牙縫裡捋下的呢。他自己只好灌清水了。現在一切都改革了,寨子裡的不准供馬墩。誰供馬墩,誰就當馬墩。他只有在鍋頭上開了一塊地,撒些青稞。你想,巴掌大個地方,能收成多少?」

    「聽說,」阿甲說,「怙主那兒酥油成海,炒麵成山,燻肉像懶豬身上的虱子,四下裡亂滾呢。可我最怕的是,怙主也打呼嚕。」

    「打呼嚕也是怙主。」

    「可我一聽呼嚕就會想,呼嚕都止不住,度啥眾生?」阿甲說,「我知道,在你眼裡,那不是呼嚕,是在誦經。」

    「我可沒這麼說。」瓊忍住笑。

    瓊也很想去怙主那兒。聽媽說,舅舅的木屋快要變成配種站了。打冤家折損了許多馬匹,爹從山外弄了好種馬,瞅中了木屋。瓊問:「他還抽打你嗎?」媽說:「這話問得怪。」「你的意思是,不挨打,就不是媽了?」「當然。你可聰明了許多。不打人,他還算你爹嗎?」

    瓊問:「雪羽兒呢?」

    媽說:「人家早逃到怙主那兒去了。她還給你留了個東西呢。」媽掏出一個紙包,打開一看,是只蠍子。

    「我明白了。」瓊說。

    夜裡,他就和阿甲逃出了村子。

    6.出逃

    記得出逃的那夜是個月夜。已好久不見黑狼了,村裡人的日子有些寡淡。因為自家的人馬多,諞子就當了寨主。寨主正酬備再打一次冤家。寨主說:「人生來,就是打冤家的,不打冤家,還活個啥人?」他堅決地把公馬拉進舅舅的木屋,說:「早瞅中這地方了,可惜沒個理由。」舅舅說:「你還要理由嗎?」諞子笑道:「當然要呀,名不正,則言不順。幹啥事,不要理由的,是無賴。一有理由,就成政治家了。瓊呢?」

    「見怙主去了。」

    諞子一聽,卻笑道:「我根本不信有個啥怙主。他真傻,這世上,他找不到他想找的東西。我還指望他接班呢。不過,他不接也成,有人肚裡懷了他的孩子。我不信,可誰都說。我就說成哩。不是他的,也是他的。哪怕是個雜種,我也認。我本來也是雜種呢。」說完大笑。

    瓊感到很羞,他望望阿甲,想,爹這話,傳出去丟人。爹可以是強盜,但不可以是雜種。這說法,褻瀆了奶奶呢。

    阿甲用砍刀一下下砍那白樺條,樺條密極了,比籬笆還結實。這是通向怙主的路。難行,才顯出難得。阿甲擦擦汗,望望那個孤零零的月亮,說:「幸好,今夜沒黑狼。」瓊笑道:「我咋覺得我們正在狼口裡呢。」阿甲說:「我也有這感覺。」

    越往前走,那樺條越密實,漸漸編成了蓆子似的。聽得前邊有窸窣聲,一瞧,卻是久爺爺,他邊扯那樺條,邊飛快地編織,一道道障礙就形成了。瓊叫:「呔,你幹啥?」久爺爺笑道:「你說我幹啥?我也不知道我幹啥。」阿甲說:「隨他,隨他。」就坐下喘息。

    「說破了,叫你們說破了。」久爺爺拍拍手,下山了。鞋底一下下打著腳掌。

    「算了,累死了。」阿甲說,「稍睡一會兒,我最怕蛇鑽屁股,最怕鑽耳朵,最怕……」瓊說:「脫下襪子,塞住屁股眼。臉就別顧了。這會兒再顧臉,人笑話呢。」兩人忙活一陣,迷糊了。

    7.入伙

    太陽暖融融照在臉上,瓊醒了,阿甲正使勁地打呼嚕。最討厭打呼嚕的阿甲,打起呼嚕來,一點兒也不比別人弱勢。瓊想,人咋只能看到別人手上的刺,而看不到自己眼裡的梁木呢。阿甲的呼嚕遠比舅舅的厲害。瓊很想笑。但很快發現他們已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山似臥象,一個咬一個的屁股,就扭出了一塊巨大的窪地。窪地裡,有許多方塊,胡亂撒了去,細瞧,卻是一間間小木屋。瓊認出這是關房,嗡嗡的誦經聲正從中傳出。

    瓊想:這是怙主的領地嗎?

    他跳了起來。一道山溪不知從何處洩來,嘩嘩地泛著亮光。一群小鳥在唱歌,瓊聽得出,它們在唱怙主的頌歌。瓊猛踢阿甲的腳心,吼:起!見怙主了!

    阿甲揉揉眼睛,打個呵欠,說:「叫啥?我早知道。」

    瓊回首望去,兩個寨子近在眼前,南邊是金剛寨,北邊是明王寨。瓊想,在寨子裡想怙主,遙在天邊,這兒瞧去,卻近在咫尺。

    阿甲說:「當然了,人家是受供的,你是供人的。」

    這時,一間小木屋開了,出來個和尚。和尚說:「你們是來入伙還是掛單?」瓊想,這是啥話,咋叫入伙?阿甲卻答了:「入伙。」

    「入伙就好。」那人說,「掛單的話,這兒沒閒房子,一個蘿蔔一個坑,沒一個閒的。不過,山很大,林子也密,只要是入伙,就有法子。你們帶家什來沒?」

    「啥家什?」瓊問。

    「刀也成,斧也成,鋸子是少不得的。當然,最大的家什,是心,心盛萬物。不過,那心得有準備,有準備的心才是心。」老僧的脖裡掛串很亮的念珠,嘩嘩嘩,晃人的眼。

    阿甲說:「要啥準備?到這兒來,還不算準備?」

    老僧聳聳鼻頭,「瞧你說的話,蛆蟲螞蟻也來這裡,也算有準備嗎?你瞧,想蹲了,嘴乖些。不想蹲了,滾回去!」

    瓊回頭望去,身後是一個懸崖,才知道自己爬了一夜崖。那崖壁立,雲霧繚繞,不知底在何處。他不由得頭暈目眩了。望阿甲,阿甲卻怒目那老僧。瓊說:「阿甲,沒退路的。既來之,則安之。」老僧笑道:「就是。上賊船易,下賊船難。」瓊笑了,想,這人真有意思,又是入伙,又是賊船,也不擇個好聽些的詞。卻想,住下就住下吧。阿甲卻一屁股坐在草中說:「我是來修煉的,又不是來受氣的。我要見怙主。」老僧冷笑道:「那怙主,是你個毛孩子見的?我是堪布,都輕易見不著怙主,你舔過幾天干屎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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