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咒 第38章 護法神牛 (1)
    那是一場不曾期待的風

    一點沙塵

    一星希冀

    一腔蕭瑟的西風

    是我滋養了千年的期許

    風沙吹落你眼中的桂子

    蓮花就隕落了

    蓮葉上有蟬鳴

    寒蟬淒切

    訴說著曲高和寡的愛情

    1.黃犍牛的心思

    《空行母應化因緣》中寫到了唐卡上那個護法神牛的由來:

    那天,金剛家活著的人,都進了家府祠旁邊的車院。阿甲說,雪羽兒在劫難逃了。我覺著族人們應該給諞子下跪,求他饒了雪羽兒。可誰都沒說啥。誰都知道,要是這次姑息了,別說那倉庫裡的糧食,連老鼠都會叫人捉吃了。

    車院裡有倉庫,有大牲口圈,有金剛家的草場。那時,族裡的財產多在車院裡。

    諞子選好了牛車,就是那種轱轆有一人高的大木輪車。木輪是用硬木煣成,許多個煣成的弧形合成了一個圓轱轆。轱轆上釘著鐵泡釘。那大木輪安在木軸上,木軸上安有鐵鍵條,其形狀如金條。在某個血色黃昏裡,我的爺爺就在沙漠裡撿到了那樣一堆黃色的車鍵條。他先是看到一團大火在沙漠裡燃燒,到近前就見那堆黃鍵條正朝著他笑。他將那鍵條送給了老掌櫃叫他在牛車上用,老掌櫃卻將它們賣了,置了幾十石地並蓋了這個巨大的車院。後來,老掌櫃聽到某種傳言,恐懼至極,一頭栽進了麻坑,爺爺便哭斷了膀筋。他說是自己害了掌櫃的。要不是他的那堆黃鍵條,老掌櫃決不會跳麻坑。後來,爺爺就常年待在車院裡當飼養員。

    爺爺老喧車院裡的那個熱鬧而血腥的場面。他相信,所有的牲口跟人的不同僅僅是皮的不同。他的論據,便是護法神牛的故事。

    在諞子的安排下,金剛家最壯的黃犍牛被套進牛車。那時人雖瘦弱,牲畜卻胖。野地裡沒人吃的,卻不乏草類。開始,黃犍牛以為是叫它去拉糞呢。它老是拉糞。牛車雖高,盛的糞卻不多,用大頭掀二十來掀就滿了。黃犍牛拉牛車跟驢球上擔個柴皮兒一樣。它當然不怕。它望著裝得滿滿的一車糞,笑了笑。它想,拉一車糞,值得這麼多人觀看?它想人類真是沒勁。它乖乖地叫人套進了車轅,它覺得那擔角子放在了自家脖裡。一隻手給它繫上肚帶。它覺得鼻孔兒倏地一疼,這意味著,人在下命令了。

    黃犍牛乖乖地邁動了腳步。牛車匡啷起來。車院裡到處是下雨後叫蹄子們踩下的小坑。它們一下下咬那轱轆。轱轆就疼得上下動盪著。這世界就這樣,它總是公平的,當車轱轆壓坑的時候,坑反過來也在咬車轱轆。

    但黃犍牛卻發現,那拽得鼻孔死疼死疼的鼻圈兒卻桎梏著它,朝那個女人走去。黃犍牛好生聰明,它馬上就想起了一個上午。那個上午裡,金燦燦光芒四射的紅太陽懸在空中。黃犍牛也喜歡太陽,有太陽的時候,就沒有大風。大風起的時候,土呀沙呀,就總要往它的眼睛鼻孔裡鑽。它不怕沙土鑽鼻孔,無論土們咋鑽,它一個響嚏就能將土們打出來。當然它在沒人的時候打,要是它的涕星迸到人身上,人就會用鞭子抽它的。黃犍牛怕風是因為風總是將沙子帶進它的眼睛。它不像駱駝,它沒有駱駝那麼長的睫毛。

    在那個太陽天裡,黃犍牛挨了一頓飽打。車戶用它爺爺的皮製的鞭子把它的脊背抽成了血蓆子。原因很簡單,一個娃兒爬上了糞車。它很反感那小子,他總在用芨芨戳它的屁眼。你知道那滋味不太好受。要是戳到正路上倒沒啥,至多在芨芨上沾些不合時宜的牛糞。要是戳不到正路上,芨芨就會螞蟥一樣往肉裡鑽,這滋味就不好受了。所以,當那小子爬上牛車時,它就有意走些不平的路。它想驚嚇他一下,沒想到他會滾落下來。更沒想到的是,它沒能在瞬息間「縮」住前行的車轱轆。你當然明白了結局:那小子的小腿齊斬斬折了。

    黃犍牛忽然發現,此刻的鼻圈兒,就想叫它去幹那事。

    黃犍牛不解了。那事兒,一直是它心頭的遺憾呀。因為那娃兒在呼號聲中進了城。回來後,他以前的名字就沒人叫了。一見他,娃兒們就叫:「瘸拐大!瘸拐大!」因為那娃兒輩分大,娃兒們才尊他為「大」。「大」是叔叔的意思。結大瘸拐大都是叔叔輩的族人。那時,瘸拐大成了金剛家娃兒最大的樂趣。無聊的時候,娃兒們就一窩去「瘸拐大」家。他們先是屏息,要是見「瘸拐大」在家,他們就會齊了聲喊:「瘸拐大!瘸拐大!」那「瘸拐大」就會一俯一仰地攆出來。娃兒們邊喊「瘸拐大」,邊一溜風遠去。「瘸拐大」是攆不上他們的,但手中的瘋土塊卻鳥一樣飛了去,在他們身後炸出無數的土星。在童年的記憶中,最令我後悔的,便是捉弄瘸拐大了。多年之後,我在河灣裡遇到了已經老了的瘸拐大,我向他表達了我的懺悔。我估計他認不出我的,沒想到,他說:「你不就是陳大年的兒子嗎?」他當然不知道,我還有一個名字叫雪漠。

    黃犍牛明白了,此刻,人們想叫那女子變成「瘸拐大」呢。

    它憤怒了。頭一拱,那扯韁繩者就風箏般飛向空中。它很想再拿角挑一下,但它知道,那人禁不了它的挑。要是挑飛了那人的命,村裡人一定會藉機叫嚷,其內容當然是要殺它。它知道村裡人將挑死了人的牲口當成不吉之物,再說他們都成了餓殍瘋虱子。他們就差個殺牛的理由了,只要有個理由,他們就會喝它的血,吃它的肉,扒下它的皮鞣了,擰成皮鞭去抽它的同類。

    它想:我僅僅是不想叫那女子瘸呀。

    眼前飛來幾道鞭影。它覺得脊背上抽動了幾下,疼立馬炸裂開來。這是人類在教訓它。然後那韁繩又狠狠地動了幾下。鼻圈兒有種被扯豁的感覺。這幾下扯等於在說:你聽不聽話?不聽,老子還抽呢。

    怕叫扯豁了鼻圈,黃犍牛沒再掄腦袋。它差點兒屈服了。它拉著牛車前行了幾步。它聽到地上的坑窪們啃轱轆的聲音。糞末沿車底的縫兒鑽了出來,被風一吹,瀰漫開來。它看到人們都屏了息望它。它懷疑那女子定然幹過啥事,它很少見那女子。那女子比村裡女人清秀,村裡女人胖的如雷錘,瘦的似猴子,這女子卻不胖不瘦。按賈瞎仙的說法,「她生得齒白唇紅,面如桃花,走路像春風擺動了柳條那麼好看。」賈瞎仙老在家府祠裡唱賢孝,黃犍牛也愛聽賢孝。要不是有人扯著那女子的手,她定然會像春風擺動了柳條那麼走路的。家府祠裡老是斗人,黃犍牛想,不鬥人的家府祠還算家府祠嗎?但叫它拉了牛車想叫女子變瘸拐大的事兒還沒經過。它狠狠地掄掄腦袋,它望望村裡人,它懷疑那個發命令的定然是喝醉了酒,它希望從村裡人臉上望出它可以不服從的理由。但是,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期待,他們定然在等待它服從後的結果。

    牛想,這世界,邪了。

    它按那鼻圈的命令,拉動牛車。牛車骨碌著,顛簸著前行。它眼裡的女子漸漸大起來。它眼裡的人總是很大,它不像狗,狗眼裡的人總是很小。它老聽村裡人罵狗眼看人低。牛是很乖的動物,它眼裡的娃兒也是大人,只要娃兒扯了韁繩,它就得任他擺佈。它看到那女子也望著它。它看不出女子的心緒,但知道女子很怕。沒辦法,誰也怕自己變成「瘸拐大」。但要是這女子叫牛車壓折了小腿,娃兒們不會叫她「瘸拐大」,只會叫她「瘸拐姨」或是「瘸拐姑」啥的,總是不大好的事。牛於是看到了她像「瘸拐大」那樣走路,一個「走路像春風擺動了柳條那麼好看」的女子變成「瘸拐大」總是很滑稽的。牛有些不忍心了。

    它忽然想到了賈瞎仙唱的賢孝。賈瞎仙說,牛是菩薩轉世的。牛活著為眾生服務,死了把啥都獻給了眾生。賈瞎仙想不叫人吃牛肉。村裡的師公子也不吃牛肉,據說一吃牛肉他們就上不了天曹。他們卻老是用牛皮蒙鼓。捉鬼行法事時,他們就敲了那鼓,咕咚咕咚響。村裡人就說,師公子不吃牛肉在鼓上出氣。但村裡還有好些人吃牛肉。不過,牛聞出那女子不吃牛肉,因為她身上的氣味裡沒有牛肉味。它不知道那女子守的真是牛戒,她眼裡的牛真是菩薩。她當然不吃菩薩肉的。牛忽然明白了這些。我不知道它是如何明白的,也許這也是一種宿慧。牛想,她有情我有意,我咋能叫她變成「瘸拐姑」呢?牛毅然地晃晃腦袋。

    牛車一如既往地走向女子,走得坦然而筆直。牛看到了同伴從牛棚下探出腦袋。一頭犢子竟然大叫,彷彿它也明白了什麼。犢子的叫聲悠長而纏綿。後來才知道它的叫純屬偶然。它忽然想吃奶了,僅此而已。犢子說我咋知道那牛車走向哪裡?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有時沒意思的東西看起來也有了意思。黃犍牛被那「哞」聲感動了。它想連那犢子都有正義感。它對自己的決策更有了信心。

    車離那條伸出的腿越來越近,轱轆聲沉悶而絕情。牛看到了女子臉上的煞白。牛偷偷笑了。牛的笑僅僅是嘴角動了一下,像在反芻。它望望村裡人,它想從村裡人臉上望出一絲憐憫,但沒有,都是一臉木然,還有好些期待呢。幾個女人閉上了眼,她們定是不忍心看那場景。這是最叫牛感動的東西。

    牛已經跨過了那女子,這意味著牛車轱轆馬上就要上腿了,那腿馬上就會發出一聲脆響或是不脆的響。都一樣,結局都是白的紅的一起出來。村裡人最喜歡喝那白的,黃犍牛親眼見到諞子喝了它老爹的骨髓。本來那屠漢想喝的,他舉了斧頭,用力地砸,砸一下一個白印子。他連續砸出了十幾個白印子後,爹那堅固無比的腿骨就斷了,一股軟軟的白糊糊的東西就從茬口處探出了腦袋。屠漢那毛乎乎的嘴湊了上去,正要吸呢,諞子一把搶過了斷骨。諞子說,你公牛一樣的身子,還喝啥?說著,他吸溜了好幾口。老爹的骨實很滿,老爹是隊裡最壯的犍牛,但最壯的也終究老了。記得老爹走的那夜,流了眼淚。老爹知道自己該走了。

    頭天後晌,族人們就朝它指戳,因為它實在太老了。老爹很想不老,老爹自家往牛車裡走,但它連空車都拉不動了。族人們便指指戳戳地說,該進熬鍋了。宰爹那天,天不陰不晴,黃犍牛記得清清楚楚。屠漢拉出了老爹。老爹汪著眼淚,被人扯了鼻圈拽到當院。老爹望望兒子,老爹又望望村裡人,老爹忽然跪下了,老爹的眼裡溢滿了淚。黃犍牛哞哞地叫著,它叫得很憤怒,它知道老爹真是勞苦功高,既引下了好些種,又干了數不清的活,可老爹還是要叫人宰了。黃犍牛真不敢想那場面,但村裡人卻無動於衷。聽得一個女人說,瞧,這牛會哭。一個說,成精了,這牛成精了。快動刀子吧。後來,那白白的骨髓就進了諞子的嘴。那白白的軟軟的東西老在黃犍牛眼前蠕蠕地跳。

    那女子的骨髓是不是跟爹的一樣呢?它想。

    犢子的叫聲很大,彷彿尿急了尿道卻叫人焊死了一樣。黃犍牛懷疑它前世定然跟這女子有啥因緣。它仍是反芻似的微微一笑。它知道那轱轆快要壓上腿了。它便深深地吸口氣。它用足了力,狠狠向斜刺裡一拐,它聽到車轅吱扭一聲。它的力道掌握得很好,要是速度再稍快些,那車轅或許會叫拗斷的。它覺得鼻子上一陣巨疼,韁繩已從那人手中溜了出來。呵斥聲在耳旁炸響了。

    那呵斥讓黃犍牛改變了主意。本來,它只想把車改變方向就成了。那呵斥卻提醒它:還有下一次,而下一次是很麻煩的。人類會扯了它的鼻圈,掄圓了鞭子抽它,有時還不僅僅是抽脊背,而是抽臉,抽臉的鞭子叫裹頭鞭子,專門用來對付不聽話的強脾氣。那曳風的鞭梢咬上沒毛的臉時,比刀子砍還疼。黃犍牛挨過多次裹頭鞭子,那是爹叫人熬進鍋裡之後,它再也不想給沒良心的人類幹活了。它的印象中,最可怕的鞭梢是香子皮也就是麝皮做的那種,那種鞭梢最柔最細聲音也最響。聲音雖脆,但一著肉,多厚的牛皮也會給撕開口子。黑白花牛的眼睛就是叫香子皮鞭梢裹瞎的。黃犍牛知道,它這一扭身,招來的定然會是鞭子;然後,鼻圈又會把它引向老路,它就仍會朝那女子走去,直到砸出她那白白的軟軟的骨髓。

    黃犍牛想,屌,頭掉不過碗大個疤,老子反了。

    其實,黃犍牛的「反」很簡單,就是「驚」了。

    它長哞一聲,拉著那裝滿糞的牛車撒起歡來。它眼似銅鈴,鼻孔大張,腱子肉鼓起力的肉稜。牛車忽而顛起,忽而落下,糞土四濺,被風一吹,立馬瀰漫開來。族人們便土頭土臉了。黃犍牛見女人們半張著口躲向旮旯兒處,那慌張的神色越加刺激了它。它發現有幾人向自己撲來,不用細瞧,它也知道他們拿著鞭子。要是沒有鞭子,他們便跟女人們一樣了。它聽到糞土撒在地上的刷刷聲,它知道那鼓得像墳堆的車頂早平攤成戈壁了。那一個個窄狹的門向車後躲去。它聽到呼呼的風聲和女人們的驚叫。它覺得脊背上緊了一下,它明白那是鞭子在親近它。它沒覺出疼痛,它知道那幾下不是專業人員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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