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命運的管子裡,
我忽而姓張,忽而姓李,
忽而是男,忽而成女,
靈魂如風,
飄忽來去,
焦渴的呼喚佈滿了血絲。
九天之巔,
印滿我搜尋的眼眸。
1.剜出了五顆心
瓊發現,每夜,老僧都要出去。老僧俗姓吳,人稱吳和尚。瓊卻叫他舅舅。
吳和尚總一個人到山窪裡去,山窪裡有好多白骨。開始,諞子還安排結大和阿爸九老們抬埋死人。每抬一個,補助兩斤糧;要是挖坑埋了,再補助三斤。寬三總是搞特殊,他總要一個人去。他身體壯,背了那死人,一溜小跑,到了山窪,也懶得挖坑,只在山崖上掏個洞,扔進屍體,胡亂在上頭戳幾掀,土就水一樣流下,掩埋了屍體。
開始的時候,死的人不多,寬三差不多一個人包了,那時他還盼著多死人呢。漸漸地,死的人越來越多,他就帶了結大和阿爸九老們。再後來,死人更多了,族裡的補助糧卻少了。抬埋一個,只補助兩斤,還是雜糧。埋的人也懶得去掏洞挖坑了,找個凹處,就胡亂扔下,撒幾掀土。其實撒不撒土也沒啥區別了,因為頭天埋的屍體,只要一過夜,都不見囫圇的。那時,只要是餓死的,身上已沒有多少肉,大多皮包骨頭了。狼們能吃的,多是肚腸。但怪的是,屍體的胸口呀大腿呀總有刀割的痕跡。瓊看出,那是人弄的。
瓊嘗過屍體,但他不知道那算不算屍體。他曾在屍林修煉過兩年,那是專門的棄屍之所,也是修道的上好地方。在那兒,你用不著觀想無常,那虛幻無常就自個兒撲進心了。你便不再有執著,不再貪戀紅塵,就會產生極強的出離心。那出離心,跟正見、菩提心一起,構成了成道的三個根本。在瓊遇到上師之前,曾有過漫長的尋覓過程,他翻過雪山,進過沼澤,入過森林,他一直在找那個叫華曼的有名上師。一天,他在屍林裡遇到了她,她正在吃一具剛拋的屍體。她指指那腿骨,叫他也吃。後來才知道,她在檢驗她的信根。當時他卻不知道,他感到一陣噁心,略一遲疑,上師卻不見了。只見那地上尚有她吃剩的殘汁,他用指頭沾了一點兒,才湊近舌頭,就覺出一種從不曾嘗過的美味。那一瞬,他覺出了體內大樂充盈,從此他便明心見性了。後來他也懷疑那是個夢。他覺得自己老在夢中,許多時候,他真的分不清夢幻和現實,執著隨之少了。
他跟著吳和尚出了寺門。他是暗暗地跟的。吳和尚去了寺門旁的窪處。後晌時分,寬三們拖來了幾具屍體,有三個孩子、兩個大人,是一家人。寬三們扔了就走,瓊很想叫他們埋,但他懶得說話。他很少和村裡人說話。村裡人也將他當成了異類,他們都議論他,但一見他來,都住了口,都怪怪地望他。瓊才張口,還沒說話呢,他們就吼:「阿番婆早死了!」哪怕瓊想說句別的話,他們也是這樣吼。他只好不敢多嘴了。但吳和尚倒願意和他說話,他就想埋了那幾個娃兒。吳和尚說,算了,叫他們躺著吧,給黨的臉上抹個黑道兒。瓊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也懶得問。
吳和尚徑直走到窪處,他撿塊石頭,攆走狗們,然後盤膝坐了。那屍體上空頓時顯出個發光的東西,百光絢然,諸般莊嚴。瓊認出那是壇城,雖不是上樂金剛的,但定然是壇城。吳和尚嘿一聲,就有幾道光進了壇城。瓊明白他在超度亡靈。沒想到吳和尚的功力很高,那壇城,清晰到了極致。
又念了一陣經,吳和尚掏出一把尖刀。瓊認出,是他從阿番婆家拿來的那把,原放在自家的背囊裡,不知啥時叫吳和尚取了。這時山風吹來,吳和尚的袈裟刷啦啦響。他伸個懶腰,彎下腰,只幾下,刀尖上就挑出個黑黑的東西。瓊的心怦怦直跳。他摸摸自己心口,想,自己這心,說不定啥時也會叫他剜了。他想到近些日子,有時會從野菜中發現幾點肉,吳和尚總要解釋:「羊心。」他想,說不定自己吃的那些,也是人心。
不一會兒,吳和尚就剜出了五顆心,他裝入一個塑料袋裡,才捶捶腰,問:「嚇壞了吧?」瓊明白,他發現自己了。他的腦中一片空白。
吳和尚抖抖塑料袋,說:「這些,僅僅是食物。得生個法兒活下去,你知道,這人身寶失不得。走吧。」他不理瓊,逕自走了。
夜完全暗了,山風颼颼著,刮進骨頭了。
等進了山門,見灶房裡有火。瓊就進去了。平日裡做飯時,總是他燒火,他就坐在麥草墩上。不一會兒,鍋底就紅了,吳和尚已將那肉切碎,一倒入鍋,碎肉就亂跳起來。吳和尚忙蓋了鍋蓋。他說,炒心時,得注意蓋鍋,不然肉會跳光的。肉真在鍋裡跳著,揍得鍋蓋啪啪直響。吳和尚只在鍋蓋上開個細縫,剛好探入筷子,時不時仍有碎肉崩出來。瓊嗅到了一股很香的味道,他覺得自己覺出香是一種不能饒恕的罪惡。
但他始終不明白,那人心為啥總跳個不停?
炒一陣,吳和尚將一堆黑黑的東西倒進碗中,問:「你吃不?」
「不。」瓊說。
「我也不吃。我們到秀才家去吧。要不然,他們活不過今夜……這真是上好的羊肉。」
2.濃濃的黑
夜已稠到了極點,幾乎看不到眼前的路。那所謂的走,也只能算摸了。瓊跌跌撞撞地前行。吳和尚的袈裟在風裡獵獵作響。那香味卻歡快地游來,直往腦中鑽。瓊有些噁心。
腐屍的臭味也醬入了夜色,夜於是有了諸般形色,綠的是風,紅的是血,渾濁如膿的便是腐屍臭。恐懼則成了閃電般的光,時不時就要扎人。夜裡的村子更像是死了,因為沒有燈油,村裡無一點兒光,一切都叫濃濃的黑湮了。黑裡有許多嬉笑的面孔,都是孩子。瓊老夢到孩子,都在夢裡朝他齜牙,他知道那是鬼,他便打,打呀打呀,好容易打死了,可一住手,卻見他們又睜了眼,望著自己嬉笑。這號夢老做。醒來便一身的疲憊。在他眼裡,這便是噩夢了。他覺得身前身後都圍了一大堆小孩,都朝他齜牙咧嘴,時不時揪他一下,待他一留神,他們便隱入夜裡。
夜中的路漸漸白了,扭曲著竄向遠方,很像他觀修中出現的哈達。他的靈魂裡,也經常出現這樣的哈達般的路,它通向淨土。在每一次虔誠裡,他便上了路,在攪天的真言聲裡緩緩前行。空行母們都在虹光裡舞蹈著,唱著一支來自亙古的歌謠,據說它傳了千年,是一位叫奶格瑪的祖師從密嚴剎土學來的。瓊就是在這歌謠中成長的。
不遠處傳來野狗的吠聲,它們撕扯著。它們定然在搶食屍體。間或,還有狼嚎聲。人聲卻沒了。村子裡沒有亮光,沒有聲音,但死亡無處不在,誰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明天。瓊也這樣想。便是在不挨餓的時候,他也這樣想。死是啥?死就是呼吸停止。這口氣呼出時,若吸不回來,就死了。死其實就這麼簡單。但這僅僅是理上認為的。當死真這麼近地逼近村裡人時,絕望還是籠罩在瓊的心頭。
他們進了何秀才家。吳和尚燃了自帶的燈籠,燈光擠跑了黑。何秀才躺在炕上。旁邊還躺著幾人。死神已向他們微笑了。他們的腿骨已沒了肉,分明是皮包干骨了。娃兒的肚子脹得老高,因為缺營養,所有的器官都沒了支撐,都墜向下腹,小腹於是成了西瓜。他們的死就在眼前了。女人的眼卻亮亮的,望著吳和尚。吳和尚取出炒好的肉,說,羊心,人供的。何秀才眼裡放出了光,但他的手已無力抬了,吳和尚抓了一撮肉,一點兒一點兒餵他。那娃兒也望肉,望呀望呀,他的眼木雕一樣。忽然,他的嘴角流下一線清水,瓊正疑惑呢,娃兒頭一歪,已萎在炕上。瓊知道,他已經死了。瓊後來見過好些餓死的,死前,口中都要流一線清水,然後才是腦袋一歪,才落氣。
吳和尚給何秀才餵了幾塊,說成了,又給娃兒喂。那娃兒木木地拌著嘴。瓊想到了那幾具屍體,胃裡一下下上翻。他極力不去看娃兒的饞相,他就看何秀才女人。這女人,是村裡最漂亮最風流的,但此刻也骷髏一樣了。她慢慢地伸過手去,她的手很像老鷹爪子。她慢慢地前伸,前伸,終於抓住了一撮肉,又收回,肉卻從指縫裡滑出了。她於是望吳和尚,吳和尚餵了她一撮肉。她緩慢地咀嚼著。
瓊知道,要是再沒有糧食,這家人活不了幾天。
餵了一陣,吳和尚說成了,不能多吃的,挨餓太久,吃得多了,會脹死的。但何秀才仍是那樣望他,邊望他,邊喘氣。吳和尚小心地包了肉,放入塑料袋裡。他輕輕地吹了燈籠,走向另一家。
後來,那活著的人,都吃了吳和尚帶去的羊心。
3.熟悉的啜泣聲
那時節,山窪裡已有了一些屍體。當然是餓死的。村裡雖然有糧,但諞子說那是戰備糧,要時時防備發生大的戰事。戰備糧是個天大的理由。後來又分了一些口糧。它僅僅養了幾個月的命,剩下的大半年,日子長似樹葉兒,都恨不得拿棍子搗日頭爺下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