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次點燃檀香
叩問命運
佛的微笑讀不懂
我只會翻動簽頁
卜辭的暗示
你覺太熱
我嫌太冷
就像現在的你我
你總是躲躲閃閃
我總在頻頻追問
1.冤家
我們繼續進入《夢魘》。
對那些不專心的讀者而言,《夢魘》中的故事不太好看,因為它沒有迎合我們的閱讀習慣,它忽而清晰如畫,忽而一團混沌。誰叫那是夢魘呢?但對於很有智慧的讀者,《夢魘》就很精彩了,因為那裡面,有著別處看不到的風景。
我們先進入《夢魘》裡的某個清晨。
那個清晨,格拉來請舅舅,說是族長請,商量打冤家的事。格拉是管家。在金剛家的寺院裡,管家是最有權勢的人。
舅舅冷笑:「打個毛,被窩裡的貓兒,咬被窩裡的屌。」但還是叫了瓊一塊去。
一個大好的天,日光金子般燦爛。風微微吹拂,清爽宜人。那樹的綠,草的綠,四下裡流溢。可在這大好的天裡,人們卻要商量打冤家。瓊晃晃腦袋。
按某些心理學家的說法,人的夢是沒有色彩的,據說在睡眠中,那主管色彩的區域呈休眠狀態,但夢魘中卻有金子般的日光。不過,筆者也老做彩色的夢,這似乎並不奇怪。
《夢魘》中的某些記載跟《遺事歷鑒》有異,後者稱明王家是土著,金剛家是外來戶。《夢魘》卻說兩家原是兄弟。《夢魘》稱,這條山本來歸兄弟倆所有,以丫豁處的瑪尼堆為界,南邊歸哥,叫南房家;北邊歸弟,叫北房家,各引了無數人種,漸漸成大戶了。論人數,南邊少一些,論勢力南北均衡。初為信仰,引起爭端,北房家認為一切實有,南房家認為一切皆空。兩家供的本尊也不一樣,一家供金剛,一家供明王,後來遂用「金剛家」「明王家」了。兩家各執一詞,爭論不休,言語上分不出勝負,就只好在拳腳上見高低了。後來,爭論漸漸擴至草場、水源、宗教……互相征戰,血流不停,幾百年了。
上回的《夢魘》中,諞子搶的便是明王家的大戶。不過,他眼裡,南北的界線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貧富界線,窮人好,富人壞。他說:「窮人的尿也比富人的奶子乾淨。」
《夢魘》中也有瓊和雪羽兒等人,也跟《空行母應化因緣》中的記載有異。對此差異,一個學者如是解釋:《夢魘》發生在瓊的潛意識深處,再以夢魘的形式表現出來,並記錄整理而成。另一個學者卻認為,《夢魘》中的故事,可能發生在本書敘述時間開始之前的早年,是瓊對童年經歷的一種變異的記憶性表述。但一個信仰神秘主義的學者稱,《夢魘》發生於另一個形而上的生存空間。對那個空間,我們可以稱之為「負宇宙」。那是跟實存的生命時空相對應的另一個時空,它有點兒像時下網絡上的虛擬空間,似真非真,似假非假。那個時空裡,也有跟我們的實存時空相對應的人物,如諞子、寬三、舅舅、久爺爺等人,亦真亦幻,妙趣橫生。
對以上諸多說法,筆者不置一詞。
在《夢魘》的「剃度」部分裡,寬三愛上了雪羽兒,在她家的門口點了酥油,雪羽兒不願嫁他,就在尼姑寺裡入了冊。這樣,她便可以借出家人的身份,躲開許多世間的麻煩。
於是,寬三一問雪羽兒,舅舅就說:「人家早出家了,以後做事,先把眼珠子撥亮,別蒼蠅攆屁,一場空。」寬三訕訕笑道:「可惜了,叫那月貌花容,去陪青燈古佛,真煞風景。」
瓊說:「那也比牛吃玫瑰花好。」舅舅哈哈笑了。
寬三卻說:「瓊,那你娶她算了。那丫頭,天生尤物一個,一望,魂都飛了。聽說你想出家,別出,那和尚有啥好當的?沒勁。」見舅舅望他,又改口道:「要當,就當你舅舅這樣的法王,要功也有,要德也有。」
「我可不是法王。我只是個信仰者,也無功,也無德。」舅舅說。
金剛寺前的草地上,聚了許多人。族長正在吆喝,久爺爺正和一群娃兒玩羊骨遊戲,一娃兒耍賴,久爺爺大哭。這久爺爺,形似乞丐,時哭時笑,瘋瘋癲癲,老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誰都可以欺負他,只有舅舅待他很恭敬。旁邊,有個黃頭髮洋人,正看遊戲。他叫約翰,是幾年前來傳教的,被人驅打過幾次,也沒離開。村人眼裡,他和久爺爺是一路貨色。
見舅舅來,族長遠遠地招呼。舅舅擺擺手,擇個僻靜處坐下,族長支使人來請,舅舅不去。行完這禮節後,族長也不去管他,他巴不得這樣。瓊知道對這號事,舅舅並不熱心,也懶得出頭露面,但這打冤家,是金剛家全族的事,受金剛家的供養,不來也說不過去。前幾次打冤家,金剛家輸了,明王家人多勢眾,打傷了這邊幾人,其中一個傷勢過重,得破傷風死了。幸好有諞子,時時趁對方不備,帶人掠過百十隻羊來,才算為金剛家爭回些面子。
久爺爺搶個羊骨拐跑了,幾個娃兒去追。那瘋子行履不穩,一跤跌倒,磕出一嘴血來,又大哭了。人們哈哈大笑,注意力都從族長轉向瘋子。族長氣極,吼幾聲,娃兒們四散而逃,久爺爺卻大哭不止。
寬三過去,踢他一腳,喝道:「哭啥?」久爺爺的聲音越發高亢,竟躥入雲裡了。
「苦呀,苦呀!」他邊哭邊叫。
「苦啥?」一人問。
久爺爺抹把鼻涕,叫:「苦海無邊呀。」
「開會,開會。」族長吼,寬三帶幾人過去,往久爺爺嘴裡塞把草,塞住嚎叫,拖向遠處。久爺爺吐去青草,手舞足蹈,號哭而去。那叫聲,卻不因人的遠去而減弱,一聲厲似一聲,聲聲扎心。
約翰說:「就是,都是兄弟,要愛呢。」待了幾年,他的本地話似模似樣了,「要愛仇人。」
寬三叫:「愛個屌。再嚷嚷,給你也塞把草。」洋人劃個十字,暖暖地笑。
族長分配各家各戶,準備武器。火槍要求每家一支——上回,就吃了火槍少的虧。拋石器,一人一個,有時火槍反不如拋石器方便;砍刀棍棒都要齊備;再叫各家出兩塊大洋,要到縣裡去打官司。這官司,打幾百年了,忽而你勝,忽而我勝,隨銀子多少而定。明知這官司扯淡,也不得不打。不然一判對方勝,那官家的兵呀將呀就會幫對方。
按說,這號事,諞子該出頭的,可他說,狗咬狗一嘴毛。打冤家時,窮人也是冤家,不好。天下窮漢是朋友。不過,在針對明王家的大戶時,他卻踴躍得緊,不待族人催促,時時竄了去,留下一路威風。
約翰過來,對舅舅說:「吳師父,這號事,你該管管,大家都是兄弟。」
舅舅笑道:「你叫我也當瘋子?有一個就成了。」又說:「那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也一樣。」
約翰歎息道:「就是。你的思維超強一年,叫先驅;超前五年,是聖人;超前十年,就成瘋子了;超前百年,必是妖魔無疑。」
舅舅說:「你那經,我看了。那人,也是菩薩。這話,我只對你一人說。一有人,我就會說,你傳的是邪教。」
「為啥?」約翰問。
「誰都需要我這樣說——要是我不想成妖魔的話。我明白,你的博愛,我們叫慈悲……可我不能說。你傳了幾人?」
約翰苦笑道:「三人。」
「不錯了,」舅舅歎息道,「難為你了,到這兒來傳教,虧你們想得出。」
寬三遠遠喊:「吳師父,你和那妖魔說啥?」
舅舅低聲說:「瞧,再說,我也變妖了。」大聲說:「妖魔也是眾生,我在度他。」約翰默默地走開。
久爺爺的聲音卻仍在耳旁炸響:「苦呀!苦呀!」
2.心魔
望著遠去的約翰,瓊心裡有些哽噎。他聽過約翰的布道,也叫人行善,教人忍辱,叫人佈施,可不知為啥,卻被當成妖魔了。問舅舅,舅舅說:「有時,妖魔也會裝聖徒的。」
他想,舅舅為啥這樣說呢?
現在,他明白了,舅舅只能這樣說。
瘸拐大過來,對瓊說:「你爹找你。」瓊望望舅舅。舅舅問:「有事嗎?」
「有事。」
舅舅說:「千魔萬魔,都是心魔。瓊,你去吧。」
瓊就跟了瘸拐大走回寨子。
寨子建在山頭上,三邊齊崖,石壘高牆,一邊有道,有石階,常有兄弟們守候。寨子很寬大,願常住的兄弟,可將家眷搬來。母親屢次想搬出寨子。父親不許,他怕冤家脅持了家眷來要挾他。
見了爹,瓊垂下臉,諞子朝身旁的女人道:「瞧,我這娃子,像個姑娘。唉,虎父養了個病貓。」那女子笑道:「未必,貓兒一嘗腥,比虎厲害呢。」
「也倒是。」諞子笑。
「娃子,」諞子說,「不能叫你再逛下去了,再逛,我就斷後了。」女人道:「就是。這寨子,經營幾十年了,咋能叫外路鬼撈了去?看得出,這娃子膽小。可膽子是能練大的。這寬三,開始規矩得緊,後來還不是老虎一般?」
寬三笑道:「那時,心上套了箍兒呢。這娃兒也是。」他對瓊說:「那狗屁玩意兒別信,那是個夢魘,一魘住,不容易醒來。你掙呀掙呀,費了三百斛力氣,一醒來,就知道那是個夢。夢裡,是不知道夢的。」
「我就從來不信。我不信那藍汪汪的天上,會蹲人?我不信我殺個螞蟻,它會來索命?我不信那老和尚咕噥幾聲,就能免災。那天,舅佬的臉腫成盆子。我說,你不是會唸經嗎?念幾聲,我瞧瞧,要是你立馬消了腫,我立馬落髮為僧。」諞子說。
「消了沒?」女人問。
「消了個屌。那腦袋,像個鐘盆,腫了半月,才消。我說你連自家的災都免不了,咋能給人免?」
瓊想說:那腫,是舅舅替眾生消業呢。每夜,舅舅都要觀想,將眾生的疾病和罪業吸回自身,將福報智慧施與眾生。除了那腫,舅舅還老有其他毛病呢。
瘸拐大卻不接口,只是笑。
諞子又說:「那和尚們,騙了生,又騙了死,活著騙人供養,騙好吃好喝,死了也不叫人安閒。可惡。早晚我會收拾了他們。寬三,你敢搶寺院不?那裡面,可有好多寶物。」
「咋不敢?一不做,二不休。那地獄,一次也是墮,二次也是墮,千次百次也是個墮。」
「墮個屌!」諞子說,「我不信那地下會有個地獄。那是和尚騙人的,不唬人,誰供養他們?」
瓊問:「有沒有事?我走了。」諞子老這樣說,他已經習慣了。聽久了,便想,那地獄究竟有沒有?若有,說這號話的人,早下地獄了。
「先別走。」諞子對女人說,「你好好勸勸他,叫他放下那心思……嘿,想當和尚。天下還有這麼愚蠢的事兒嗎?瓊,跟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