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羽兒並不知道,就在她跟烏鴉們爭奪鳥窩時,諞子已帶人燒了她的房子。一股騰起的黑煙巨蟒般扭動。松梁的辟啪像炒虱子一樣響。這等於將雪羽兒趕出了金剛家。人們都鬆了口氣。他們都想起了當初那個冬天的黃昏,雪羽兒背了她媽沿門乞討的情形。那時,誰也不知道,她就是名揚涼州的那個飛賊。
阿甲說,人們不知道得多啦。他鬼鬼地問我,你知道她為啥當飛賊?我說為了叫母親吃飽飯嘛。阿甲聳聳鼻頭,你還是作家呢,這是大眾的說法。告訴你,雪羽兒偷東西,啥都不為,只為了一件事。啥?偏不告訴你。除非,你皈依我。我笑道,皈依你?你都在生死泥沼裡打滾呢,我憑啥皈依你?阿甲訕訕地笑了,說,那秘密,我也就不告訴你了。
我狠狠地說,老子不稀罕。
但誰也不知道,飛賊雪羽兒會住在金剛家山坡上的那個明房子裡。一天,諞子進了城,對警察局長說出了雪羽兒的信息。局長卻擺擺手,說知道知道,那是個義盜。至於義在何處,他卻沒說。
於是,涼州就有了許多傳說。
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那個羅什寺金頂的故事。
5.鳥窩
雪羽兒終於爬入了鳥窩。遠看去,鳥窩不大,近瞧卻不小。她明白了烏鴉們為何拚命的原因,原來裡面有一堆蛋。雪羽兒很高興,說媽呀,有好吃的了。媽沒言語,只是拌拌嘴。雪羽兒將蛋挪到一個角落,解開繫腰,捧起媽,跟捧嬰兒似的,把媽放在樹杈裡,說媽呀,那老鴰聰明得很,這鳥窩,結實得緊呀,跟你綰的麻鞋一樣,一扣一環,套得很好。媽說,造孽呀,人家好好的,你奪人家的窩。雪羽兒說,你先住幾日,我生個法子奪那熊窩。媽歎口氣,你咋就不能安生些過?雪羽兒說,媽呀,我想安生,可人家叫我安生不?
雪羽兒把媽綁在樹杈裡,選個結實的大樹杈,折了好些大松枝,照貓畫虎,按那鳥窩的模樣,做了一個大鳥窩。幸好百寶囊中有不少馬尾子,或編或扎,那鳥窩便又大又結實了。就算是媽想打滾,也只能在松枝窩裡滾。
那小鳥窩,就權當貯藏室了。
雪羽兒打破幾個鳥蛋,叫媽張了口,倒進媽的嘴。媽一天沒見湯水了,蛋才入口,就趕緊嚥了。餵了幾個,雪羽兒說,省著些吧。我先燒老鴰吃。她打著火鐮,燃了火絨,揪一把柴草,出了大鳥窩,到了下邊的丫枝裡,折些干松枝,引燃後,掏出死烏鴉,烤出滿天的燎毛味。
山風很大,松枝很快就燃盡了。鳥毛烤成了一塊。撕去烤成塊狀的毛,見那肉,只是稍稍黃了一些,咬一口,見還有血絲。有心下樹去烤,見那兩頭大熊,仍趴在洞口。它們目睹了這一奪巢大戰,明白那人類還在威脅它們,就絲毫也不敢掉以輕心。雪羽兒曉得熊掌比她的腦袋結實,就拌拌嘴,將鴉肉嚥了下去。一股絲絡感一直滑了下去。攀了幾步,進了大鳥窩,把鳥塞到媽手裡,說不太爛,先囫圇半片地吃些,明日給你弄爛些。媽咬了一口,撕扯半晌,卻拽不下一星半點兒,就說,我吃了幾個蛋,不太餓,你吃吧。
嚼了幾嘴鴉肉,出了大鳥窩,發覺天開始有了一些暗,估計要入夜了。下山風大起來。霧卻散了。陰窪裡,見無數動著的黑點,明白那是狼們。向家的方向望,卻啥徵候也望不出來。一股濃濃的悲哀漫上心頭。她很羨慕那些能安穩過日子的人。但許多時候,人是由不得自己的。娘老說,石頭大了轉著走。那諞子,既然有天大的勢力,她就避避。她不想把事情鬧得太大,不想成為被通緝的要犯。就算她是個飛賊,吃了幾隻羊,也沒啥。娘已經成為她生命的全部。她只想叫娘在有限的歲月裡,吃好些,喝好些,僅此而已。
她發現,這地方好。野味多,只要有野味,就能活下去。那大鳥窩雖也避不了風雨,但暫時棲身還是可以的。上樹前掛在丫杈裡的布包在風中晃著,那裡有鍋碗們,還有兵器啥的。生個法兒,奪了那金剛亥母洞,娘倆活在這個沒人欺沒人恨的所在,怕也跟仙家一樣呢。
一陣狼嚎傳來,悠長的嚎。天暗了下來。看不到星星,天定然陰實了。風也不利,但樹還是搖晃著。好在那鳥窩建得真結實,選的位置也好,無論風咋搖,也搖不壞鳥窩。只是小了點兒,要是她一鑽入,兩人就轉不開身了。她很想再搭一個窩。那窩的下方,還有個三杈處,雖沒有上一處好,但也很結實。她想,待消閒些再弄吧。
趁著天不很黑,她下了樹,取來那個盛「家」的布袋。想到熊,她有些後怕,那些鍋碗啥的,是禁不住熊一屁股壓的。尤其那個鐵鍋,牙口不好的媽離不開它。哪怕是酸澀的烏鴉肉,只要在鐵鍋裡咕嘟上半天,也會米湯一樣好喝的。她攀上松樹,把布袋紮在樹杈裡,取出那把牛耳鋼刀。本來還有把單刀,她嫌重,埋在了大坡口的干沙中。現在,她有些後悔,牛耳刀雖利,但使起來,總不如單刀那麼稱心。想在野獸窩裡討生活,有那把刀,會膽壯許多的。
雪羽兒把裹著牛皮鞘的尖刀揣到懷裡,抽出一根抓索。她削下許多樹枝,用繩子桎梏了,弄成個窩的形狀。天黑了,她想胡亂弄一夜,等到天明再說。
又進了媽的窩,聽到媽發出輕微的鼾聲,雖知那鳥窩結實,還是在媽的腰裡加了一道保險繩,又從布袋裡取來兩張羊皮,一張蓋媽的上身,一張蓋媽的腿。然後,她回到自己的樹杈裡。這時,她發現自己做了一件錯事。本來,家裡有好多張羊皮,雖沒熟,但總是羊皮,她只捲了四張。要是將那十多張都拿來,此刻往樹杈上一丟,就是天下最好的住所了。但那時,只圖了輕,也跟那單刀埋在了一起。好在那兒是干沙,倒也不怕叫蟲吃了。
夜黑透了。陰窪裡一簇一簇的綠燈在晃,那是狼們的眼睛。金剛亥母洞洞口也有幾盞綠燈,她知道熊也沒睡,它們也定然注視著樹上兩個鳥人。風更烈了些,那潮濕的腥味倒聞不到了。只是胃吊得難受,她明白那是餓了。很累。山風吹在汗身上,瘆涼瘆涼的。一股巨大的靜默和喧囂從黑夜裡漫過來,像醬油一樣醃透了她。她想到了更深的山裡的那個老頭。當然,她不敢用老頭一詞,她叫他上師。那個人稱久爺爺的老頭有好多上師。每個上師都教了他絕活,每個上師都叫他一定要找到好的傳人,別將絕活帶進棺材。據說,他找到了好多傳人,吳和尚得到了黑龍誅法;一個人稱黑瘋子者,得了大圓滿;還有一種叫「奶格五金法」者,體系嚴密,猶如大樹,其主幹,便是光明大手印。久爺爺視其如眼眸,最後傳給了一個品學兼優的僧人。多年之後,又傳給一個作家。不用說,那就是我。
按久爺爺的授記,在其所有傳承者中,作家最有大力,由文化承載精神,便能將真理傳向法界,證悟者猶如天上的群星。阿甲說,這是久爺爺親口告訴他的。這話我同樣半信半疑。阿甲本來只是個大力鬼,因為有了久爺爺的收攝,他才由地方性守護神,搖身一變,成了香巴噶舉的護法神靈。你別小看這一變化。前者是花果山上的美猴王,後者是取經途中的孫行者。前者只是妖精,後者可成正果。也正是因為有了這個名分,他才會在日後的千年裡,享受到除涼州的土特產以外的其他祭祀。所以,阿甲跟我的套近乎,不無私心。要是沒有我的筆,是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供養者更是寥寥無幾。這時,你便明白,有時候,當個作家真的不錯,因為有話語權,連那有神靈身份者,也會時不時討好你。
不過,我又懷疑,阿甲所說的「作家」,是不是指他自己?我發現,進入角色的他,老是故弄玄虛,分明一副作家嘴臉了。果然,阿甲擠眉弄眼地說,久爺爺給過他一部經典叫《白蓮花經》。經中預言,不久之後,將有一位居士出世,名叫嘉華佩瓦。這是藏文音譯,意思是此人的智慧像橫貫天際的彩虹,能夠傳承文明,闡發弘揚,與時俱進。他有大神通、大智慧、大攝受力,上至天人,下至旁生,無不受益。經中說,嘉華佩瓦雖顯居士相,但也傳聖教,更俱足善巧方便。所有淨行者,無不得其法露,受其慈悲加持,而圓成聖道。以其慈悲,聖法得以穩固,其住世利生的期限,會延長很多年。開始,我懷疑阿甲在變個法兒奉承我,他當然知道我的法名。不曾想,講了那授記後,他竟然怯生生問我:你能不能把我培養成「嘉華佩瓦」?我於是笑得喘不過氣來。
按出世間法的價值觀看,雪羽兒是久爺爺最不成器的傳人。但她的名氣最大,幾乎所有的涼州人都知道她,幾乎所有的樑上君子都敬仰她。在世俗人的眼中,她的名氣甚至大過了久爺爺,因為久爺爺老是與世隔絕。雖然因為年輕時的荒唐,他洩了過多的明點,使他沒有成就虹光身。但已證得長壽持明成就的他也不急,反正他也不急著死,他每時每刻都融於禪定之中,說不清已經過了多少年。聽久爺爺說,空行母授過記,他的弟子會有一個證得虹身者。記得,在雪羽兒將世間法武功修學圓滿的那一天,久爺爺忽然心血來潮,想給雪羽兒傳那修習虹身的要訣。當雪羽兒得知修的形式就是像久爺爺那樣長年累月地打坐時,就說:「我不想學。」
久爺爺吃驚地問為啥?為了能得到他的這類秘訣,好多人挖空心思地討好他,但久爺爺啞巴吃秤砣,鐵了心不傳。他說:「獅子乳,怎能往尿壺裡倒?」
可雪羽兒竟然不學?
雪羽兒說:「我要養活我娘。」這是她的所有理由。
久爺爺說:「你的娘終究會死的。」雪羽兒說:「女兒養活娘,天經地義。」
久爺爺長歎一聲。他發現,雪羽兒是他遇到的最沒有貪心的一個。
他說:你壞了緣起。你不該違背上師的話。
又說,壞了也沒啥,緣起僅僅是緣起。心變了的時候,緣起也就變了。
又說,有一天你會後悔你曾經的拒絕。
果然,在某個夜深人靜的瞬息,雪羽兒忽然發現,一個叫死亡的巨大黑洞正在望她。久爺爺知道她後悔了,卻說,去吧,去尋找永恆吧。找到之後,我會傳法給你的。
6.涼如海水的夜氣
半夜裡,雪羽兒醒了。山風鼓蕩著羊皮。涼如海水的夜氣浸透了她。只有蓋著羊皮的地方不冷。她估計媽會冷的。但也不後悔沒拿來那些羊皮。好多時候,後悔是沒用的,那就別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