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已有千年,
焦渴的心靈總在期盼。
期盼一縷清風,吹去我心頭的熱惱。
期盼一份智慧,洗去我無明的雲翳。
期盼斬斷生老病死的繩索,
期盼彼岸的生命新綠。
1.殺度
《夢魘》一書由誅法開頭。誅法等於是「殺法」,也稱「降伏法」等。《詛咒實錄》裡,有增息懷誅四法,可以增壽益,息災星,懷敬愛,伏魔軍。誅法專用於降伏仇敵。前邊講過的熱羅上師就精於誅法,一生裡誅死了許多逆歷史潮流者,但這「誅」不用刀槍,只舉行一種儀式。被「誅」者的肉體雖死了,其神識卻被超度到了淨土。
所以,誅法也稱殺度。
《夢魘》中誅法的起因,是村裡的張屠漢偷了「舅舅」的東西。從《夢魘集注》中得知,那時,「舅舅」被別人邀請到外村作法事,因路遠,沒於當夜返回,張屠漢便趁機偷了和尚的東西。按《夢魘集注》的說法,在村裡人眼中,這是大逆不道的行為。據說:偷僧人的東西,是要入地獄的。但屠漢之所以是屠漢,就在於他根本不去考慮啥「罪業」之類,否則,他也不會殺生了。因為殺生同樣是罪大惡極的。
《夢魘》內容很混亂,分不清寫的是西夏還是當代,也弄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幻,書中內容和人物也混沌一團,自相矛盾。但據後來的《金剛家訓詁》稱,它還是反映了「金剛家」的許多真實,文中的主要事件是父親諞子——我一直沒考證出他跟本書後文中的「族長諞子」有啥關係?——和媽搶奪兒子瓊,媽想叫他出家當和尚,爹卻想叫他當強盜。圍繞這一事件的,還有許多人物和故事,比如阿甲的死、兩個部落的糾紛等等,只是其信息很零散,並且被罩進了夢魘般的迷夢裡。幸好有了可以參照的另外幾本書,我們才看到了許多不易看到的景致。
只是,我一直沒有弄清,《夢魘》中的瓊、阿甲、雪羽兒等,跟其他書稿中的同名人物究竟是何種關係?他們雖然有著相同的名字,但似乎又有著相異的人生軌跡。為了避免諸多的考證和詮釋麻煩,我更願意將《夢魘》看成「形而上」的生活。它類似於科學家說的「負宇宙」,是世界這幅「織錦」的另一個側面。
順便提醒的是,《夢魘》似乎不太好讀,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為了使它相對能被人接受,筆者已將一些很生僻的語言轉化為白話文了。
下面,我們進入《夢魘》。
2.張屠漢
黑狼又出現了,凝在遠處的山巔上,遠瞧去,很像一塊黑石頭。
瓊說:「瞧,那狼。」舅舅說:「那是山神爺的狗。」瓊說:「它可扯死了好多羊呢。」舅舅說:「那些羊,命裡該遭狼口。不欠人家的命債,人家也不來討。」
狼上頭,是好大一片雲,黑沉沉的,像唐卡上那個叫貢保的護法。雲縫裡,射出兩團很亮的光,像眼睛。瓊很想說:「瞧,護法。」見舅舅悶悶不樂,便長長地吁口氣。山已經很綠了,草呀,樹呀,都死命賣弄那綠。雲氣就從綠裡滲出,瀰漫開來,把心也染綠了。
瓊知道,舅舅正心疼那鍋呢。那賊膽子太大了,竟偷到在寺裡當總住持的舅舅頭上。這號事,第一次發生呢。
那鍋,真是好鍋,黑油油的,卻顯出光亮來,一摸,滑魚似的。熬出茶來,味很厚。爹也眼熱,爹說:「你那一堆家什,我啥也不上眼,就那鍋,嘿嘿。」舅舅說:「成哩,你金盆一洗手,我就把那鍋送你。」爹就笑笑:「想叫我也當那和尚,沒門兒。」
爹帶著弟兄,干沒本錢的買賣。爹想啥了,就招呼兄弟,呼喇喇出去,呼喇喇進來,就啥都有了。爹說:「娃子,別聽你媽那老妖的話。那和尚,是世上最沒用的東西,白吃,白喝,騙人的錢財,還窩囊。像爹這樣,多好。娃子,爹好不?」
不好,瓊說。
自懂事起,媽就說,爹不好,爹拿了人家的高興,可人家,卻一片哭聲呢。開始,瓊羨慕爹,出外,一說是諞子的兒子,誰都不敢惹。村裡人也一樣,一到外面,有人欺負,就說:「我可是諞子的兄弟,諞子,知道不?就是金剛家的諞子?」人就說:「得罪得罪,白長兩個眼珠子。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就饒了我吧。」
爹的名頭,大響呢。
可媽說:「不好。」舅舅也說:「不好。」瓊就也說不好。
「咋不好?」爹眼珠子上翻,「這世上,儘是膿包,才有那麼多頭人、族長啥的,淨欺人,你這樣弱,叫人欺死呢。學了我,大碗酒,大塊肉,大把銀子,大堆女人。人活一世,為個啥?混世罷了,好也是混,賴也是混,不過幾十年個物件,不鬧個驚天動地,虧死呢。學我吧,娃子。」
舅舅說:「不學。」那因果報應,如影隨形呢。舅舅老講故事,淨是因果。他出了家,有寺院,嫌煩,就在山間搭個木屋苦修。媽說舅舅修行成就了,瓊不知道啥叫成就,但知道,舅舅好,村人一提,都蹺起大拇指,可他的鍋,照樣叫賊偷了,還丟了好些東西,像金剛杵呀鈴呀啥的。舅舅閉了眼睛,禪定一陣,說:「是那張屠漢偷的。」在瓊的恍惚裡,他似乎是向金剛亥母索要肉錢的那人。但在史書的記載裡,那屠漢似乎是唐朝或是西夏的人呀。
瓊跟了舅舅,去張屠漢家要鍋。
爹說:「該偷。誰叫和尚騙吃騙喝呢。」村裡人卻說:「這賊,好大膽,偷到上師門上了。」爹大笑:「上師也是人。你問,賊敢偷我嗎?」都說不敢。
當然不敢。爹手下,有百十個弟兄,槍啦,刀啦,都有。他瞅上啥,就一擺手,那刀槍就一窩蜂撲去。誰敢偷他的?
那黑狼嚎一聲,聲音利利地刺裂天空。好多天了,老這樣叫。見了它,瓊才知世上有黑狼。狐子倒真有黑的,千年白、萬年黑,都說黑狐子通靈。可狼少有黑的。狼的毛色,多跟大地走,地綠了,它也綠;地黃了,它也黃;地灰了,它也灰。這黑狼扎眼,若有獵手,瞄了,一扣扳機,火蛇就會躥向它。
張屠漢槍法好。可他說:「那狼怪,打了五槍,仍定定兒立著,一點兒也沒傷,是狼神。」於是,誰都不敢再打。
但這屠漢,咋會偷和尚的東西呢?
坡上的放羊娃娃一陣嘈雜,狗也仰了脖,朝狼吠。一個說:「上師,你不是會誅法嗎?把那狼誅了。」舅舅說:「人家,是山神爺的狗,憑啥誅?雪羽兒,你說,該不該誅?」那女孩說:「不該。它天生是吃羊的。餓了,就叫人家吃兩隻。」那雪羽兒,清靈出仙氣了,神情裡有越劇的風韻。瓊最喜歡她。
舅舅大笑:「這話對。天生啥,總得給它個活路,見阿甲來沒?」雪羽兒說:「早上還見,老擰個眉頭。上師,同是出家人,咋你老是樂哈哈的,他總擰個眉頭?」舅舅說:「我看開了,他沒看開。他總想些不該想的問題。」
雪羽兒用那雙大眼睛望瓊:「晌午,你來找我,有大事哩。」瓊說:「得看我有沒有時間。」雪羽兒嗔道:「沒時間也來。」舅舅看著他,似笑非笑。「走吧。」他說。
瓊長吁一口氣,把許多憋屈洩了,瞇了眼,望那山。黑狼沒了,山谷間的霧也沒了,只有突兀的山石和半山腰的林闊。爹叫他娶雪羽兒,可他想出家。媽是想叫他出家的,出家好,跳出紅塵,不惹是非。若是娶了妻,爹就會叫干他的營生,媽不願。
離雪羽兒遠些,舅舅說:「那紅塵中的人多苦呀,像墮入火宅。整天為一些沒名堂的事奔忙。你可要拿定主意。」瓊不應,長歎一口氣。
張屠漢正在打馬掌鐵。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西夏的裝扮?他一直恍惚在瓊的夢魘裡。一個婆娘使勁拉風匣,風匣呼哧,婆娘也在呼哧,火苗也呼哧著上躥。見舅舅來,屠漢一怔,卻抽出塊通紅的鐵來,掄了錘,乓乓地砸,火星就四濺了。
舅舅微笑著望他。瓊想,這張屠漢,不像個賊呀?
等那乓乓聲寂了,舅舅說:「別的東西,我不要了,就那鍋,熬茶好。別的我不要了。」
屠漢把黑灰的鐵探入火裡,抹把汗,問:「啥意思?」
舅舅說:「那經,那杵,是瓊波喇嘛用過的,幾百年了。上回,有人出幾百兩銀子,也沒賣。還有那海螺,也是個古物。不要了,只那鍋,熬茶好。」屠漢冷笑道:「我啥都沒拿。」
瓊想:「這樣子,怕真是他偷的。」
舅舅問:「沒拿?」
屠漢說:「沒拿。」
「好。」舅舅說,「那我回了。」就轉身。
「不喝茶了嗎?」那婆娘問。
舅不應,對瓊說:「夜裡,你來,我給你教誅法。」
3.阿甲的追問
諞子和他的兄弟又弄了幾百隻羊,還有馬,還有牛。瓊回寨子時,他正分呢,一個兄弟一隻,剩餘的宰了,分給村裡人。見了舅舅,爹說:「嘿,我也是行菩薩道呢。」舅舅笑道:「把你的肉割了,分給人吃,才叫菩薩道,你這叫強盜。」爹大笑:「聽,聽,這是啥話。這叫替天行道,那些富漢,淨喝人血,肥了,割些肉來,叫窮漢解個饞。替天行道呢。」舅舅說:「天有天的事,你有你的活。誰幹誰的,就成了……不過,你幹啥,我沒法管你,可別污染娃子。」
「啥污染?瞧你,連個鍋都丟。寬三,你去,將那屠漢逮來,抽他三百鞭,看他還不承認?我說是他偷的,就是他偷的……哎,究竟是不是他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