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秀和二鳳、三鳳在安樂島上一住三年,真可稱得起政通人和,百廢俱興。她以一個弱女子隨了老親遠涉洋海,無端遇盜,遭逢慘變,全家被殺,自身還成了俎上之肉,眼看就受匪人的摧殘蹂躪。彼時之心,但能求得一死,保全清白,已是萬幸。救星天降,不但重慶更生,手戮大仇,還做了島中之主,真是做夢也不會想到。滿想留住二鳳姊妹,仗她德威,勵精圖治,把全島整理成一個世外樂園,自身永久的基業。偏偏聚散無常,事有前定。那二鳳、三鳳先時初涉人世,對於一切服食玩好貪戀頗深。年時一久,漸漸習慣自然,不以為奇。第三年上,不由想起家來。
冬秀本因二鳳姊妹雖然應允留島,卻是無論如何誘導勸進,不肯即那王位。對於島事,更是從不過問。又知她姊妹三人情感甚好,年時久了,難免不起思歸之念,心裡發愁。後來更從三鳳口中打聽出她姊妹二人不問島事,乃是初鳳行時再三叮囑,並說她姊妹三人既救冬秀一場,她又是凡人,不能深投海底,索性好人做到底,由二鳳、三鳳留在島上,助她些時。等過了三年五載,二鳳、三鳳縱不思歸,初鳳也要出海來接。現在三鳳自己去留之計尚未打定,二鳳已提議過好幾次了。冬秀一聽,越發憂急起來。人心本是活動,二鳳姊妹彼時尚未成道,又很年輕,性情偏浮。起初相留,固是連胞姊相勸都不肯聽;此時想去,又豈是冬秀所能留住?一任冬秀每日跪在二女面前哭求,也是無用,最終只允再留一月。
冬秀明知自從初鳳走後,從未來過。當時二鳳、三鳳要暫留島中,尚且堅持不許,此時二女回去,豈能准其再來?平時聽二女說,紫雲宮裡只沒有人世間的服食玩好,若論宮中景致,島上風光豈能比其萬一?再加宮中所生的瑤草奇葩,仙果異卉,哪一樣也是人間所無。二女這三年中對於人世間的一切享受已厭,萬難望她們去而復返,正在日夜愁煩。這日昇殿治事,猛想:「初鳳三年沒有信息,莫非宮中金庭玉柱間的瑰寶已經被她發現,有了仙緣遇合?不然她縱不念自己,兩個同胞姊妹怎麼不來看望一次?起初只為海底波濤險惡,壓力太大,自己不精水性,不能出沒洪波。這三年來,日從二鳳姊妹練習,最深時,已能深入海底數十丈,何不隨了二鳳姊妹同去?拼著吃一個大苦頭,有她二人將護,料不致送命。倘若冒著奇險下去,能如願以償,得在地闕仙宮修煉,豈不比做小小島國之主還強百倍?」
冬秀暗自打主意既定,立時轉憂為喜。下殿之後,便往二女宮中奔去。到了一看,二女正在抱頭痛哭呢。冬秀大吃一驚,忙問何故?二鳳還未答話,三鳳首先埋怨冬秀道:「都是你,定要強留我們在島上,平日深怕我們走,什麼地方都不讓去。如今害得我們姊妹兩個全部回不去了。」二鳳道:「這都是我們當時執意不聽大姊之勸早些回去,才有這種結果,這時埋怨她,有何用處?」說罷,便向冬秀將今日前往海中探路之事說出。
原來二鳳早有思歸之念,直到三鳳也厭倦紅塵,提議回宮去時,二鳳因冬秀始終恭順誠謹,彼此心意又復相投,情感已無殊骨肉;又知此次回宮,初鳳定然不准再來,此行縱然不算永別,畢竟會短離長,見冬秀終日泣求,情辭誠懇,不忍過拂其意。心想:「三年都已留住,何在這短短一月?」便答應下來。這日冬秀與二女談了一陣離情別緒,前去理事。
二鳳猛想起,自從來到島上,這三年工夫,冬秀老怕自己動了歸心,休說紫雲宮這條歸途沒有重踐,除帶了冬秀在海邊淺水中練習水性,有時取些海藻換換口味外,連海底深處都未去過。當時因想反正來去自如,姊妹情好,何必使她擔心多慮?況且淺水中的海藻一樣能吃,也就罷了。昨日無心中想取些肥大的海藻來吃,趕巧紅海岸處所產都不甚好,多下去有數十丈,雖說比往日采海藻的地方要深得多,如比那紫雲宮深藏海底,相去何止數十百倍。當時海藻雖曾取到,兀自覺著水的壓力很大,上下都很費勁。事後思量,莫非因這三年來多吃煙火,變了體兒?地閉仙府歸路已斷,越想越害怕,不由急出了一身冷汗,便和三鳳說:「久未往海底裡去,如今歸期將屆,程途遼遠。
今日趁冬秀不在宮中,何不前往海底試一試看?」三鳳聞言,也說昨日潛水,感覺被水力壓得氣都不易透轉等語。二鳳聞言,愈發憂急。姊妹兩個偷偷出宮,往海岸走去。到了無人之處,索性連上下衣一齊去盡,還了本來面目,以為這樣,也許好些。誰知下海以後,只比平時多潛入了有數十丈,頗覺力促心跳,再往深處,竟是一步難似一步。用盡力氣,勉強再潛入了十來丈,手足全身都為水力所迫,絲毫不受使喚。照這樣,休說紫雲宮深藏海心極深之處,上下萬尋,無法歸去,就連普通海底也難到達。幼時生長游息在貝闕珠宮,不知其可貴;一旦人天迥隔,歸路已斷,仙源猶在,頗似可望而不可即,怎不悲忿急悔齊上心來。拚命潛泳了一陣,委實無法下去。萬般無奈,只得回上岸來,狼狼狽狽回轉島宮,抱頭痛哭。
恰值冬秀趕來,本想冒著奇險與二女同去,聞言不禁驚喜交集。猛地心中一動,眼含痛淚,跪在二女面前,先把當日來意說了。然後連哭帶訴道:「妹子罪該萬死,只為當初見島中人民初離水火,沒有主子,難免又被惡人迫害,動了惻隱之心,再三留住二位恩姊。只說島中人民能夠永享安樂,那時再行回宮也還不遲。不想竟害得二位恩姊無家可歸,如今已是悔之無及。妹子受三位恩姊大恩,殺身難報。落到這般地步,心裡頭如萬把刀穿一般,活在世上有何意味?不如死了,倒還乾淨。」說罷,拔出腰間佩劍,便要自刎。三鳳一見,連忙劈手一掌,將冬秀手中劍打落,說道:「你當初原也是一番好意。二姊說得好,此事也不怨你一人。
我只恨大姊,不是不知道我姊妹不能久居風塵,不論金庭玉柱中所藏寶物得到手中沒有,也該來接我們一回才是。那時我們入世未深,來去定能自如。哪怕我們不聽她話,仍咬定牙關不回去,今日也不怨她,總算她把姊妹之情盡到,何致鬧到這般地步?她怎麼一去就杳無音信,連一點手足之情都沒有?我想凡事皆由命定。我姊妹三個,雖說恩母是個仙人,從小生長仙府,直到如今,也僅只氣力大些,能在海底遊行罷了,並無別的出奇之處。命中如該成仙,早就成了,何待今日?既是命裡不該成仙,索性就在這島上過一輩子,一切隨心任意,還受全島人民尊敬,也總比常人勝強百倍。大姊如果成了仙,念在骨肉之義,早晚必然仍要前來接引,否則便聽天由命。我姊妹二人,永留此島,和你一同做那島主。譬如我父親沒被俞利所害,我們二人自幼生長在島上,不遇恩母,又當如何?」
冬秀見苦肉計居然得逞,臉上雖裝出悲容,卻暗自心喜,正想措詞答話。二鳳先時只管低頭沉吟,等三鳳話一說完,便即答道:「三妹不怪人,便盡說氣話,當得甚用?你又沒見著大姊,怎知她的心意?大姊為人表面雖說沉靜,卻最疼愛我們,斷不會忘了骨肉之情。況且我二人不歸,恩母轉劫重來,也不好交代。焉知不是當初見我二人執迷不返,特意給我們一些警戒?依我看,金庭玉柱中寶物如未發現,她不等今日,必然早來相接同歸了。三年不來,仙緣定已有了遇合。不是在宮中修煉,便是等我們有了悔意,迷途知返,再行前來接引,以免異日又落塵網。我們仍還要打回去主意,才是正理。」三鳳道:「這般等,等到幾時?反正我們暫時仍做我們的島主。她來接引,更好;不來接引,也於事無礙。我們已不似從前,一入水便能直落海底,哪裡都可遊行自如,有什麼好主意可打?」二鳳道:「話不是如此說。
來時路程,我還依稀記得。我們此時知悔,大姊也是一樣深隔海底,未必知道。依我之見,最好乘了島中兵船。我們三人裝作航游為名,將島事托與老成望重之人,一同前往紫雲宮海面之上。以免一路上都在水上遊行,泅乏了力,又無有歇腳之所。等到了時,我和你便先下去,能拚死命用力直達海底宮門更好;否則,老在那所在游泳。大姊往日常在宮外採取海藻,只要被她一看見,我們只是吃不住水中壓力過大,別的仍和以前一樣,只須大姊上來兩次,背了我們將水分開,即可回轉宮去。假如她的寶物已得,仙法練就,那更無須為難,說不定連冬秀也一齊帶了,同回海底。大家在仙府中同享仙福,豈不是好?」三鳳聞言,不住稱善。當下便催冬秀速去準備,預定第二日一早便即起程。論年歲,冬秀原比二女年長,先時互以姊姊相稱。只因受恩深厚,又因二女受島民崇拜關係,冬秀執意要當妹子,所以年長的倒做了妹妹。閒話表開。
冬秀當時聞言,情知未必於事有濟,但是不敢違拗。立刻集眾升殿,說二位公主要往海中另覓桃源,開闢疆土。此去須時多日,命老鐵父子監國,代行王事。一切分派停當。
第二日天一明,便即同了二鳳姊妹上船,往紫雲宮海面進發。島民因冬秀私下常說大公主曾在暗中降過,說已稟明方老爹派二、三兩位公主監佐島政,再加親見二鳳姊妹屢次出入洪波,俱是到時必轉,日久深信不會再走。況且此次又與冬秀乘船同出,除集眾鼓樂歡送外,一些也沒多疑。二鳳以為當初由宮中起身,在海中行路,不消兩個時辰便達島上,行舟至多不過一日。誰知船行甚慢,遇的還是順風,走了一日,才望見當初手戮藍二龍的荒島。三鳳好生氣悶,又要下船推行。二鳳攔道:「我們來此,一半仍是無可奈何,拿這個解解心煩,打那不可必的主意。
遇好玩的所在,便上去玩玩。多的日月已過,也不忙在這一日兩天。我們原因多食煙火,才致失去本能。正好乘這船行的幾天工夫,練習不動煙火,專吃生的海藻,蓄勢養神,也許到時氣力能夠長些。此時心忙作甚?」說時,又想起那荒島側礁石下面的海藻又肥又嫩,和宮門外所產差不甚多。反正天色將晚,索性將船攏岸,上去採些好海藻,吃他一頓飽的,月兒上來再走,也還不遲。當下便命人將船往荒島邊上行去。一會兒船攏了岸,二鳳姊妹命船上人等各自飲食,在船上等候。同了冬秀往荒島上去,繞到島側港灣之內。二鳳姊妹便將衣服脫下,交與冬秀,雙雙跳入水內,游向前海,去採海藻。
冬秀一人坐在灣側礁石上面,望著海水出神,暗忖:「二鳳姊妹歸意已決,雖然她二人本能已失,無法回轉海底,但是還有一個初鳳是她們同胞骨肉,豈能就此置之不管?早晚總是免不了一走。目前島政修明,臣民對於自己也甚愛戴,二女走不走俱是一樣。無奈自己受了人家深恩大德,再加朝夕相處,於今三年,情好已和自家骨肉差不多。自己一個孤身弱女,飄零海外,平時有二女同在一處,還不顯寂寞;一旦永別,縱然島國為王,有何意味?再說二女以前留島俱非本心,全系受了自己鼓動。起初數月還可說是島民無主,體上天好生之德,使其去憂患而享安樂,就是為了自己打算,也還問心無愧。後來島事大定,不論自己為王或另選賢能,均可無事。彼時如放二女走去,二女本質受害還淺,也許能回轉海底仙府。不該又用權術,拿許多服食玩好去引三鳳留戀。假使真個因此誤了二女仙緣,豈非恩將仇報?」想到這裡,不由又愧又悔,呆呆地望著水面出神。
正打不出主意,忽聽椰林內隱隱有群獅嘯聲。猛想起昔年與三女在此宰割藍二龍,受群獅包圍沖襲,險些喪了性命。三鳳那麼大力氣還被獅爪斷去一臂。後來多虧一虎面龍身的怪獸將獅群趕走。雖在方良舊居石屋中尋了刀創藥,將三鳳斷臂醫好,終因當時流血過多,筋骨受損,至今沒有復原。現在二鳳姊妹下去了好一會兒,天都快黑,怎還不見上來?仗著自己已經學會水性,如果群獅襲來,便跳下水去,也不致遽膏獅吻,心中雖然膽怯,還不怎樣害怕。又待了一會兒,獅吼漸漸沉寂,有時聽見一兩聲,彷彿似在遠處,便也不做理會。遠望海心一輪明月,業已湧出波心。只來路半天空裡懸著一片烏雲,大約畝許,映著月光,雲邊上幻成許多層彩片,雲心仍是黑的。除這一片烏雲外,餘者海碧天晴,上下晴光,無涯無際。四外靜蕩蕩的,只聽海浪拍岸之聲,匯為繁響。覺得比起避難那一年晚上所見的景色,雖然一樣的清曠幽靜,心境卻沒這般閒適。屈指一算時間,三年前的今天晚上,正好被難遇救,真是再巧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