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警我在磯頭上當風而立,耳中只聽一片山嶽崩頹、澎湃呼號之聲,駭目驚神,難以形容。相待約有個把時辰,銀光四圍的風柱散而復合,越聚越多,根根灰色,飆輪電轉。倏地千百根飛柱好似蓄怒發威,同時往那團畝許大小的銀光擁撞上去。光小,風柱太多,互相擁擠排蕩,反不得前,發出一種極大極難聽的悲嘯之聲,震耳欲聾。風勢正苦不前,那團銀光忽然脹大約有十倍。那風似有知覺,疾若電飛,齊往中心撞去。誰知銀光收得更快,並且比前愈小,大只丈許。這千百根風柱上得太猛,同時擠住不動,幾乎合成了一根,只聽摩擦之聲,軋軋不已。正在這時,銀光突又強盛脹大起來,那風被這絕大脹力一震,叭的一聲,緊接著噓噓連響,所有風柱全都爆裂,化成縷縷青煙四散。不一會兒,便風止雲開,清光大來,一輪斜日,遙浮於海際波心,紅若朱輪。碧濤茫茫,與天半余霞交相輝映,青麗壯闊,無與倫比。如非見了高崖地陷沙沉,斷木亂積,海岸邊魚屍介殼狼藉縱橫,幾疑置身夢境,哪想到會有適才這種風雷巨變?那空中銀光,早隨了鄭八姑飛上磯來。八姑已是累得力盡精疲,喘息不已了。
這第三次天魔之災,應在當晚子夜。除了當事的人冥心靜慮,神與天合,無法抵禦。八姑與諸葛警我二人自是愛莫能助,除了防範別的邪魔而外,惟盼三仙早時開洞出臨而已。
且說苦孩兒司徒平與秦紫玲姊妹護著寶相夫人法體元神,抵禦乾天真火之災,身體元神俱被真火侵灼,痛楚非凡,元神受損,幾乎不能歸竅。多虧女殃神鄭八姑的雪魂珠與諸葛警我給服的三仙靈丹,總算躲過這第一關重劫。元氣還未十分康復,又遇邪魔來侵,雖然仗有八姑抵擋,未被妖人侵害。同時巽地風雷又復降臨,遠遠便聽見雷霆巨響,震動天地,狂飆怒號,吹山欲倒。那被第一次天火燒過的岩石林木,早已變成了劫灰。風雷還未到達,便受了侵襲,成排古木森林和那附近高山峻嶺,全都像浪中雪崩一般,向面前倒坍下來。休說司徒平夫妻三人見了這般駭人聲勢會驚心悸魄,就連寶相夫人早參玄悟、劫後重生、備歷艱苦磨煉、深明造化消長之機的人,也覺天威不測,危機頃刻。一有不慎,不特自己身體元神化為齏粉,連愛婿愛女也難保不受重傷。
四人俱在強自鎮定、拚死應變之際,諸葛警我首先用玄真子的五火神雷與來的天雷相擋,雖然以暴制暴,使仙家妙用與諸天真陽之火同歸於盡,那一震之威,也震得海沸魚飛,山崩地陷。何況雷聲甫息,狂飆又來,勢如萬馬奔騰之中,雜以萬千淒厲尖銳的鬼怪悲嘯。眼看襲到面前,忽見雷火餘燼中飛起一團銀光,照得大地通明,與萬千風柱相搏相撞,擠軋跳蕩。經有半個時辰,竟為銀光所破,化成無量數灰黃風絲,四外飛散,那銀光也往釣鰲磯上飛去,知是八姑的雪魂珠妙用。這第二關風雷之災,雖比乾天真火厲害得多,僅只受一番虛驚,平安度過,好不暗中各自慶幸。三劫已去其二,只須挨過天魔之劫,便算大功告成。因為前兩關剛過,最後一關陰柔而險毒異常,心神稍一收攝不住,便被邪侵魔害,越發不敢大意,謹慎靜候。這時,崖前一片山地,連受真火風雷重劫,除了司徒平四人存身的所在約周圍二三畝方圓,因有紫氣罩護,巍然獨峙外,其他俱已陷成沙海巨坑,月光之下,又是一番淒慘荒涼境界。
到了戌末亥初,司徒平與紫玲、寒萼姊妹二人,已在潛心運氣,靜候天魔降臨。忽聽懷中寶相夫人道:「此時距劫數到來還有個把時辰。適才默算天機,知道末一關更是難過,如今雖說三災已去其二,猶未可以樂觀。想是我前生孽重,懺悔無功,雖有諸位仙長助力,未必便能躲免。先因急於抗抵大劫,未得與賢婿夫妻深談。惟恐遭劫以後,便成永訣,意欲趁此危難中片刻之暇,與賢婿夫妻三人略談此後如何修為,以免誤入歧途,早參正果。如今禍變隨時可發,你三人天門已開,元神在外,無須答言。只於警戒之中,略分神思,聽我一人說話便了。我的前因後果,你夫妻三人早已深悉。大女紫玲,一心向上,竟能超脫情節,力求正果,她的前途無甚差誤,我甚放心。賢婿原非峨眉門下上乘之士,將來難免兵解成道,所幸仙緣遇合,得蒙神駝乙真人另眼相看,收為記名弟子。
他如躲過末劫,賢婿雖仍在峨眉門下,也可借他絕大法力,免去兵解之危,成為散仙一流。只次女寒萼,秉我遺性,魔劫重重,日前一念貪嗔,失去元陰。雖然與賢婿姻緣前定,無可避免,究還是資稟不良所致。尚幸未曾污及凝碧仙府;又與賢婿已有夫妻名分,曾由玄真子與優曇大師做主,不算觸犯教規。三仙道友更因三次峨眉鬥劍,群仙大劫,實由萬妙仙姑許飛娘一人而起,除這罪魁元惡,須在你姊妹二人身上。對於次女,只要不犯清規大戒,小節細行,未免略予姑容。我如僥倖脫劫,自可於凝碧開山盛典之時,苦求教祖,將你夫妻三人帶返紫玲谷,或在仙府內求賜一洞,同在一處修為,有我朝夕告誡,自不患有何頹廢。否則,次女連遭拂逆,雖然暫時悔過,無奈惡根未盡,仍恐把握不住,誤犯教規,自墮前程。務須以我為鑒,從此艱苦卓絕,一意修為。等開山盛典過去,便須奉敕出外,積修外功,尤不可大意輕忽,招災惹禍。
「我那白眉針最是狠毒,大犯旁門各派之忌。以前相傳,原為我不在旁,一時溺愛,留汝姊妹以備防身之用。事後時常後悔,既然師長不曾禁止,我也不便收回。冤家宜解不宜結,總以少用為是。前次青螺針傷師文恭,適才又針傷翼道人耿鯤。藏靈子報仇,雖有乙真人攬去;耿鯤之事,尚還難說。這二人俱是異派中極難惹的人,汝姊妹初生犢兒,連樹強敵,如無諸位真仙師長垂憐,焉有幸理?我如遭劫,次女務要事汝姊若母,一切聽她訓誡。對於眾同門,應知自己本是出身異類,同列雁行,已是非分榮光。雖然略諳旁門道術,此時諸同門入門年淺,造就多半不深,有時自覺稍勝一籌。一經開山之後,教祖量人資稟,傳授仙法劍術法寶,你們以前所學,便如腐草流螢,難與星月爭輝了。再者教祖傳授,因人而施,甚至暫時不傳,觀其後效者。未傳以前,固要善自謙抑,一切退讓,恭聽先進同門囑咐。既傳以後,更不可因原有厚薄,而懷怨望,致遭愆尤。須知汝母年來默悟玄機,身在此地,心懸峨眉,往往默算汝姊妹所為。
當時心憂如焚,無奈身居羅網,不能奮飛,只有代為提心吊膽而已。如能善體我意,三次峨眉劫後,也未始無超劫成道之望,只看你們能否知道自愛耳。我今日所受之災,以末一災最為難過。天魔有形無質,而含天地陰陽消長妙用,來不知其所自來,去不知其所自去。休說心放形散,稍一應聲,元精便失。但是不比前兩次災劫可以傷人,只於我個人有大害而已,因不能傷害你夫妻三人,我雖遭劫,夫復何恨?這次我的元神不能露面,全仗賢婿夫妻保護。尤以賢婿本命生剋,更關緊要。只要賢婿神不著相,二女縱使為魔所誘,也無大害。賢婿務要返神內照,一切委之虛空,無聞無見,無論至痛奇癢,均須強忍,既不可為它誘動,更不可微露聲息。我的元神藏在賢婿紫闕以下,由賢婿元靈遮護,元靈不散,天魔不能侵入,更無妨害。此魔無法可退,非挨至三仙出洞,不能驅散。此時吉凶,已非道力所能預測,雖有倖免之機,而險兆尤多,但看天心能否鑒憐而已。」說罷,三人因為不能答言,只是潛心默會。因為時辰快到,連心中悲急都不敢。只管平息靜慮,運氣調元,使返光內瑩,靈元外吐,以待天魔來降。不提。
釣鰲磯上諸葛警我與鄭八姑一眼望見下面紫氣圍繞三人頂上的三朵青星,當中一朵忽然分而為二,落了一朵下去。一望天星,時辰將到,知道天魔將臨,寶相夫人元神業已歸竅。御魔雖有力難施,惟恐萬一翼道人耿鯤乘此時機趕來報仇侵害,不可不防。二人略一商量,覺得釣鰲磯相隔尚遠,倘或事起倉猝,那耿鯤長於玄功變化,不比別的邪魔。仗有雪魂珠護身,決計冒險飛身往三人存身的上空附近,仔細防衛。二人飛到那裡有半個時辰過去,已交子時,一無動靜。月光如水,碧空萬里,更無纖雲,未看出有絲毫的警兆。正在稀奇,忽聽四外怪聲大作,時如蟲鳴,時如鳥語,時如兒啼,時如鬼嘯,時如最切近的人在喚自己的名字。其聲時遠時近,萬籟雜呈,低昂不一,入耳異常清脆。不知怎的,以司徒平夫妻三人都是修道多年、久經險難的,聽了這種怪聲,兀自覺得心旌搖搖,入耳驚悸,幾乎脫口應聲。幸有玄真子、乙休和寶相夫人等事前再三囑咐,萬一聞聲,便知天魔已臨,連忙潛心默慮,鎮攝元神,不提。
三人起初聞聲知警,甚為謹慎。一會兒工夫,怪聲忽止,明月當空,毫無形跡。正揣不透是何用意,忽然東北角上頓發巨響,驚天震地,恍如萬馬千軍殺至。一會兒又如雷鳴風吼,山崩海嘯,和那二次巽地風雷來時一樣。雖然只有虛聲,並無實跡,聲勢也甚驚人,驚心動魄。眼看萬沸千驚襲到面前,忽又停止,那東南角上卻起了一陣靡靡之音。起初還是輕吹細打,樂韻悠揚。一會兒百樂競奏,繁聲匯呈,濃艷妖柔,蕩人心志。這裡淫聲熱鬧,那西南角上同時卻起了一片匝地的哀聲,先是一陣如喪考妣的悲哭過去,接著萬眾怒號起來。恍如孤軍危城,田橫絕島,眼看大敵當前,強仇壓境,矢盡糧空,又不甘降賊事仇,抱著必死之心,在那裡痛地呼天,音聲悲忿。響有一會兒,眾聲由昂轉低,變成一片悲怨之聲。時如離人思婦,所思不見,窮途天涯,觸景生悲;時如暴君在上,苛吏嚴刑,怨苦莫訴,宛轉哀鳴,皮盡肉枯,呻吟求死。這幾種音聲雖然激昂悲壯,而疾痛慘怛,各有不同,但俱是一般的淒楚哀號。尤其那萬眾小民疾苦之聲,聽了酸心腐脾,令人腸斷。
三人初聽風雷殺伐、委靡淫亂之聲,因是學道多年,心性明定,還能付之無聞。及至一聽後來怨苦呼號之聲,與繁音淫樂遙遙相應,不由滿腔義俠,軫念黎庶,心旌搖搖,不能自制。幸而深知此乃幻景,真事未必如此之甚。這同情之淚一灑,便要神為魔攝,功敗垂成。只是那聲音聽了,兀自令人股慄心跳,甚是難過。正在強自挨忍,群響頓息。過一會兒,又和初來時一樣,大千世界無量數的萬千聲息,大自天地風雨雷電之變,小至蟲鳴秋雨、鳥噪春晴,一切可驚可喜、可悲可樂、可憎可怒之聲,全都雜然並奏。諸葛警我、鄭八姑道行較高,雖也一樣聽見,因是置身事外,心無恐怖,不虞魔侵,仍自盤空保護,以防魔外之魔乘機潛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