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鏡耀明輝玉軟香溫情無限昏燈搖冷焰風饕雪虐恨何窮
蕭玉的手剛伸到門上,瑤仙低喝一聲:「你等一會兒再走!」蕭玉本已絕望,心裡又冷又酸,聞言好似枯木逢春,立時生了希冀。連忙縮手應道:「姊姊,我不去。」回顧瑤仙,淚光瑩瑩,眼角紅潤,星眸亂轉,燈光下看去,越顯楚楚可憐,知她心軟腸斷,有了轉機。方欲湊近前去溫存撫慰,不料剛一轉背,瑤仙便把目光轉向床側,面對後房低喚了一聲:「妹妹!」蕭玉見她忽又喊起絳雪,不知是什麼意思,哪敢冒昧再問。正在逡巡卻步,心裡亂跳,絳雪已如淚人一般應聲走出,到了床側,喊了聲:「姊姊。」瑤仙手指蕭玉,對絳雪道:「你送蕭表哥出去,留神看看附近有人沒有。如若有人,不可瞞我。我已是孤苦伶仃,無人憐惜的薄命人,再冤冤枉枉背點污名,實在承擔不起了。人之相知,貴在知心。你看他來得多麼冒失,去得多麼唐突,只是滿腹私心,從不替人打算。這樣的人,我心已成槁木死灰,百無希冀。你快去快回,什麼話都不要說,莫為他傷了我姊妹兩個情分,我更成孤兒了。」說罷,側身往床上一躺,竟未再看蕭玉一眼。
這一來,蕭玉的心二次又涼了半截,忍不住顫聲連喊了兩次姊姊。瑤仙理也未理。還是絳雪看不過去,朝他使了個眼色,手朝門外一指,故意說道:「我姊姊心硬,不能挽回了。深夜之間,好些不便,房後又睡有一個外人。她哭了一整天,水米不沾牙,心已傷透,人更受了大傷,明早還有不少要緊事。你容她早點安歇,莫要逗她多傷心了,快些請回去吧。」蕭玉見絳雪暗示神情似有話說,雖然將信將疑,但是事已鬧僵,除了望她轉彎,別無挽回之望。既然這等說法,再如不走,豈不把自己那一種深憐密愛之意,越發打消個淨?忙答道:「妹妹說得對,我真該死。只顧看著姊姊生氣,多心著急,忘了請她安歇了。」說罷,又對床上低喊道:「姊姊呀,只求你多多保重玉體,不要傷心,我就身遭橫死,也是甘願,請早安歇吧。」瑤仙還是不睬。蕭玉無法,只得歎了口氣,隨著絳雪啟門走出。到了堂前,悄對絳雪道:「我來時心急,只顧著先看望姊姊,沒顧得先向媽的靈前叩拜,姊姊怪我,也由於此。妹妹稍待片該,容我叩幾個頭吧。」絳雪道:「後屋有人,雖然被我將穿堂屋鎖斷,不會闖出,到底擔心,你改天再來,不是一樣?」蕭玉淒然落淚道:「我此時方寸已亂,萬念全灰,知道能來不能?一則我們兩家這麼深的情分,媽是長輩,禮不可缺;尤其媽最愛我,視如親生。今天姊姊這樣錯怪冤枉,媽陰靈不遠,必能鑒我真誠,何況媽臨終之時又有遺命。向她禱告禱告,也許冥中默佑,托夢給我姊姊,叫她回心轉意。既是後屋有人,我也不敲引神磐了。」隨說,早抽三支本村自製的棒香點上,跪在靈前,低聲祈禱起來。
絳雪原知瑤仙故狠心腸,有意做作,欲擒先縱,給他一個下馬威,以便激其同仇敵愾,永無反顧。見他如此情癡,也覺不忍,只得聽之。強催著蕭玉禱罷起身,故意先開正門走出,看了看四外無人,才縮回來引送蕭玉。到了門外,將門反掩,一同走到牆角雪堆後面,立定說道:「大表哥,你怎麼這麼呆?你還怪她狠心,全不看她平日多孝母親,媽是為誰死的?女婿有半子之情,你這女婿更比半子還重。她既以終身相許,這不共戴天之仇的千斤擔子,還不是望你能分擔一半麼?實不相瞞,她從媽死後不久,就想你。等到夜半不見你來,又氣又急,如非怕人看破,還幾乎要叫我到你那裡去呢。誰知好容易把你盼來,進門時那麼莽撞,已經不快。末了急匆匆打門闖進,既不問媽何時故去,身後事怎麼辦;已聽我說她睡了,也不問問她身子好不好,吃東西沒有,睡著沒有,人怎麼樣。彷彿我家大人已死,百無顧忌,闖進她的臥房。見她面朝裡睡,不理不睬,三歲娃娃也看得出是在生氣。就該先賠小心,好生安慰,把她哄起了床再說才是。你卻不管青紅皂白,夜入深閨有無嫌疑,過去動手就扯。她心本窄,像你這樣亂來,那還有不多心傷感的道理?這是你自己把一樁成了的好事,鬧和稀糟,怨得誰來?」
蕭玉吃絳雪數說了一頓,悔恨之餘,滿擬必有下文,一聽到末句,並無可以轉彎的話。急忙央告道:「好妹妹,我沒有她,活在世上有何生趣?我知錯在粗魯大意。姊姊聽你的話,好歹給我出一個主意,挽回她心,感恩不盡。」言還未了,絳雪冷笑道:「無怪姊姊看你無用。話還用明說麼?這事全仗人力去做,也不是勸得轉的事。我已明點給你,就不立時去做,也該有句話,我才好說。一來就死呀活呀的,全沒一點丈夫氣,莫說姊姊,連我也聽不慣這個。心堅石也穿,人只要肯真心著意去做,沒有不成之理。一味裝瘋賣呆,連句話都換不出,這樣還說什麼?」蕭玉前後一思索,忽然省悟,瑤仙意思是要他同報母仇,不禁嚇了一大跳。當時只顧挽回情人的心,並未細想,脫口答道:「你說的話,我明白了。我還當姊姊真恨我呢,原來如此。請你轉告姊姊,她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只管放心。
但是一樣,自來一人計短,二人計長。為公的來說,我雖為她不惜百死,無如聰明機智都不如她。既然敵愾,理應同仇,和衷共濟,隨時密商,以她之長,濟我之短,方有成功如願之望。為私的說,我二人從小一處長大,情逾骨肉;又承先人遺命,訂此良姻,雖未過門,也算得是個患難夫妻。境遇相同,遭受一樣,孤苦慘怛,言之傷心。她還幸而有你這樣一個同心同德、休戚與共的妹妹;我表面上有個同胞兄弟,說起來總算比她多一骨肉之親,實則心情兩異,迥不相謀。最令我痛心的是事仇若父,彷彿理所當然。看來我還不如她呢。如今就把報仇一節,作為沒有此事,也該日夕聚首,相敬相憐才是;如若轉而憂讒畏譏,動輒害怕,不敢相見,只恐仇沒報成,人早相思而死了。請妹妹務必代達,說我有她則生,無她則死,今生今世,永為臣僕。只要她一說出口,天塌下來,也敢應承。
只求她在大仇未報以前,隨時定約把晤,千萬莫再不理,免我相思而死,就感恩不盡了。」絳雪聽蕭清和他面奉心違,暗自驚急。等他說完,笑答道:「你老是愛表白,看這一套話說了多少死字呀。你暫且請回家去,這些話我定給你帶到。聽與不聽,卻在乎她了。」蕭玉發急道:「她最信服的是你,只要幫我多說好話,沒有不信之理。好妹妹,勞你點神,容我在此稍等片刻,聽你一個信。哪怕人不出來,給我一個暗號呢。今日連愁急帶傷心苦熬了一整天,得點實信回去,也好睡個把時辰的安心瞌睡呀。」絳雪便問:「這個暗號如何打法?」蕭玉道:「她如回心答應,你隨便拿件杯盤碗碟之類擲在地上,我就明白了。」絳雪笑道:「你真癡得可憐。他對我就不……」說到這裡,忽然止住,心中一酸,轉身就走。蕭玉不明言中之意,只當她指的是瑤仙,話未肯定,人已走了。忙追上去,悄聲急問:「妹妹,你說什麼?」絳雪急答:「我曉得,你放心,回去安睡就是,再要磨人,連我也不理你了。」
蕭玉不敢再說,只得搶口說了句:「多多拜託。」退了下來。因絳雪暗號示意不否不諾,心中不定,意欲等上一會兒。忽見絳雪走到門前,回身將手連揮,意似催走,不再回復。暗忖:「今晚我真呆了。這裡住房都沒牆垣,正好假裝回去,等她進屋再繞轉來,到窗底下聽她二人背後真話,一聽便知,不比得她暗號還強得多麼?」念頭轉定,先把手一揮,朝來路走去,先繞到房側,見靈堂燈光一明一暗,瑤仙窗上影綽綽似有兩個人影閃過,知已進房,沒有留神自己。慌不迭提氣輕身掩到瑤仙居室窗下,側耳靜聽。
二女語聲細微,隱聞瑤仙在內悲歎,絳雪在旁勸解,只聽不真切。雪地奇寒,朔風透體,脊骨冰涼,牙齒又不爭氣,偏在此時捉對兒上下廝擊,震震有聲,怎麼也忍不住。惟恐二女發覺,再一弄巧成拙,更難挽回。急得一顆心怦怦亂跳,似要迸出腔子外來。越急心越不定,兩耳更失效用,枉自惶惶,無計可施。後來在窗底下搜索,好容易找到一條小縫。剛湊上去,要往裡探看,忽聽瑤仙在屋裡喚道:「絳妹,你聽窗外好似有人一樣,快看看去。真是越鬧越不成樣了。」隨聽絳雪答道:「姊姊忒多心,明明是冰雪破裂的聲音。這半夜三更,哪有這樣下流沒品行的?被人看見,捉住還有命麼?明天還要早起,請姊姊早點安歇養神吧。」
蕭玉在外,哪敢往下再聽,沒等說完,早嚇得提心吊膽,接連幾躥,逃了開去。恐二女由窗中外窺,避開正面,先在房側躲了一會兒,不見人出。探頭外視,瑤仙室內燈光已滅,聲息全無,知道冰雪業已凍結,自己輕功不曾學好,踏行有聲,不敢再作流連。心中一酸,越覺通體冰涼,徹骨寒心,冷不可當。懷著滿腹悲酸,思緒萬千,對著瑤仙臥房虛抱了幾抱,四顧茫茫,淒然暗歎了一聲。眼淚流到臉上,面皮微動,覺著有些發皺,舉袖去擦,冰涼挺硬,袖已凍僵。只得把一雙凍手搓熱,露出一張無人見憐的哭喪臉,往回就跑,隨跑隨想,暗忖:「二女所說之事,何等機密重大,如若稍微看輕我,怎會吐露隻字?分明念切親仇,故意用激相試,好使我同心協力,銳身患難。尤其是當面說明婚嫁,不做絲毫兒女於羞態,可見傾心已久。只怨恨自己癡頑,全不體貼她的處境傷心,情熱莽撞,不會溫存。
易地而居,便自己換了她的境地,遇了情人這樣,恐也難免誤會心寒,怎能怪她生氣?話雖句句責備,而眉目之間隱含幽怨,深情若揭。又可恨自己太粗心,辯白的話全不中理,也不留神查看她的語氣神色。直到她氣極,下了逐客之令,我雖滿腹心曲,竟未說出一句。如今想起,已是不及。她命絳雪送出,好似安心留一轉彎的路。自己聽出心事,就該誓死同仇,立即回去。她姊妹明明是一個鼻孔出氣,話已說到這等分上,偏還要聽什麼壁腳,探什麼背後言語。她那麼冰雪聰明,耳目何等靈敏,如今定已被她看破無疑。其實越是責備,倒顯情重,任她數說,並不妨事。依這樣譏斥幾句,就此熄燈不理,又說自己是個沒品行的人,大有不屑之勢,卻是可慮至極。」這一疑慮,念頭不由又轉到壞處,想道:「彼此從小長大,早種情根。今日瑤仙家遭慘禍,自己還不是無獨有偶,和她一樣遭禍喪母?照著素日情分,理應相慰相憐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