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劍俠傳·肆 第112章 第一九五章 (4)
    蕭玉想到這裡,蕭逸已經起身作別。雖然滿腹痛恨,還得隨了兄弟出房跪謝,拜送一番。傷心愁急,淚如泉湧,眾人俱當他孝思不匱,誰知一念情癡,神志已乖。不用瑤仙再照乃母遺策加以蠱惑,已起同仇敵愾之念,把蕭逸全家視若仇敵了。人去以後,蕭玉雖隨治喪諸人設下靈堂,移靈成主,哭奠燒紙,靜候明早備棺入殮,辦那身後之事,一心仍念瑤仙安危苦痛,放心不下。只當著眾人無法分身,心憂如焚。還算村人對死人夫妻俱無甚好感,再一發現惡跡,越發添增厭恨;又是新春元旦,誰不想早些回家取樂。只為村規素嚴,令出惟行,這些人本月恰當輪值辦理喪葬之事,村主之命不能不來。村主一走,各自匆匆忙忙,把當日應辦之事七手八腳,不消個把時辰分別辦好。除郝老夫妻念在緊鄰,平日相處尚善,又憐愛蕭清,誠心相助外,餘人多是奉行故事,做到為止。把孝子認做凶人餘孽,任他依禮哭前跪後,休說勸慰,理也未理。事畢,說聲明早再來相助盛殮,便向郝老夫妻作別,各自歸去。孝子跪地相送,眾人頭都不回。

    就這短短個把時辰,蕭玉真比十天半月還要難過。好容易眾人離去,郝老夫妻偏不知趣,看出蕭玉悲哭無倫,似有別的心事,料是聞得畹秋凶信,心懸兩地所致,好生鄙薄,也不理他。只向乃弟蕭清一人叮嚀勸勉,指示身後一切,並說:「你逸叔居然還肯親臨存問,以後更禁人提說前事,不念舊惡,可見對你兄弟不差。尤其對你格外期愛,才能如此。從此務要好好為人,遇事謹慎三思,才不辜負他這一番德意呢。」蕭清自是垂涕受命。蕭玉只盼人早走,好偷偷前去看望心上人,一句也沒入耳。郝老夫妻直等乃子郝潛夫來請回家消夜,才行別去。人走之後,蕭玉如釋重負,匆匆把房門一關,回轉身,急瞪著一雙淚眼,拉著蕭清的手,半晌說不出話來。蕭清驚問:「哥哥如何這樣?」連問了幾聲,蕭玉方哽咽著說道:「哥哥該死,快急死了!弟弟救我一救。」蕭清因不知他在隔室偷聽了蕭逸的話,再三請問。蕭玉方吞吞吐吐,假說自己和瑤仙彼此十分情愛,年前已隨兩家母親說明。本定新正行聘,不想同遭禍變。今早崔家拜年,乃母又當面明說婚事。兩人情深義重,生死不渝,誰也不能獨活。

    如今瑤仙遭此慘禍,奄奄待斃,平日又極孝母,難免短見,非親去勸慰不能解免。無奈母喪在堂,禮制所限,不能明往。乘此雪夜無人之際,意欲前往慰看,望兄弟代為隱瞞,不要洩露。蕭清一聽,兩家都遭母喪,熱孝在身,怎會有新春訂聘的事?分明假話。況且崔家沒有男子,彼此都遭連喪,停靈未殮。孤男寡女,昏夜相聚,不孝越禮,一旦被人發覺,終身不能做人,好生不以為然。先是婉言痛陳利害。繼又說:「此事關係重大。如今村人對兩家父母視若仇敵,全仗逸叔大力,免去若干恥辱。我們孤臣孽子,眾惡所歸,再如不知自愛,不但為先人增羞添垢,還要身敗名裂。瑤仙表姊人極聰明,崔、黃兩家就數她一人。稍微明白一點的人,便不會行那拙見,何況是她。如果立志殉母,你也攔她不住。此去如被人知,同負不孝無恥的惡名,以後更難在此立足,豈不愛之適反害之?既有深情於你,她有丫頭可遣,不比我們兩個孝子不能見人。盡可打發絳雪或是報喪,或是探問母親病狀;再不就作為絳雪聞得母親去世,念平日對她恩厚,自己前來看望,代為達意。哪一樣都可借口。她連喪都不肯來報,不問情真情假,可知定有顧忌。哥哥一個年輕男子,熱孝頭一天,半夜三更到一個孤寡新喪家去,如何使得?」

    蕭玉對弟弟從來強橫,以大壓小慣了的,適才這一番商量,乃是天良猶未全喪,自知不合,尚畏物議,不得已腆顏相商。一聽蕭清再三勸阻,不禁惱羞成怒道:「事已至此,她死我不獨生,寧可身敗名裂,也必前往。你是我兄弟,便代隱瞞,否則任便。」蕭清本有一點怯他,見狀知他陷溺已深,神昏志亂,是非利害全不審計,無可挽勸,只得說道:「哪有不代哥哥隱瞞之理?不過請哥哥諸事留心,去到那裡稍微慰問即回,千萬不可久停,免叫兄弟在家中提心吊膽。你和瑤姊恩愛,為她不惜身敗名裂,須知父喪未葬,母親才死頭一天,屍骨未寒,靈還停在堂前木板上,沒有入殮哩。」說到末幾句,已是悲哽不能成聲,撲簌簌淚流不止。蕭玉也覺自己問心不過,尤其不孝之罪無可推諉,見狀好生惶愧。天人交戰,呆立了一會兒,見蕭清半睜著一雙淚眼,還在仰面望他回答,心正難受。猛又想起此時瑤仙不知如何光景,當下把心一橫,側轉臉低聲喝道:「不用你擔心,我自曉得。只見一面,說幾句要緊話,即時回來。」說罷,帶了雪具,逕由後面越房而出。到了外面穿上雪橇,四顧靜夜無人,飛步往瑤仙家趕去。

    蕭清見兄長執迷不悟,崔家母女俱是禍水,將來必有後患。又怕當晚的事被人發覺,不能做人。又急又傷心,伏在靈前,止不住哀哀痛哭起來。夜靜無人,容易傳遠,不想被緊鄰郝老夫妻聽見。先聽蕭清哭聲甚哀,只當他兄弟二人思念亡親,感懷身世,情發於中,不能自已,頗為感歎。以為母子天性,外人無法勸解,也就聽之,嗣聽哭聲越發淒楚,又聽出只是蕭清一人,沒有蕭玉哭聲。這等悲慟之聲,外人聞之也覺腸斷,何況同為孤子,目睹同懷幼弟哀哭號泣,而不動心,太覺不近人情,心中奇怪。知道蕭玉性情剛愎,疑心又出什麼變故,加以自來憐愛蕭清,意欲前往慰看。郝潛夫因昨晚守歲,二老也一夜未眠,本應日裡補睡,偏生蕭家出事,過去整忙了一天,不得安歇。飯後略談,已將就枕,恐累了二老,再三勸阻,郝老便命代往。

    潛夫到了蕭家門首,隔溪一看,一排房子都是黑洞洞的,只靈堂那間昏燈憧憧,略有微光,門戶關閉甚緊。那哀哭之聲,果只蕭清一人,蕭玉聲息全無。知道那房沿溪傍崖而建,前門隔靈堂太遠,打門不易聽見。仗著學會踏雪無痕的輕身功夫,將身一縱,越溪飛過,正落在靈堂窗外。積雪深厚,北風一吹,多半凍結。落時腳步稍重,踏陷下去半尺,沙地響了一聲。蕭清耳目甚靈。這時正哭得傷心,恰值一陣寒風從窗隙吹入,吹得靈前那盞長明燈殘焰搖搖,似明欲滅。因是亡人泉台照路神燈,恐怕熄了,慌不迭含著悲聲站起,用骨棍剛把燈芯剔長一些。忽聽窗外沙的一聲雪響,有人縱落。以為蕭玉回轉,愁懷一放,不禁喊了一聲:「哥哥!」話才出口,猛想起窗是南向,每年一交冬便即釘閉,要過正月才開,不能由此出入。

    來人不走前門,便須繞至屋後,積雪又深,哥哥怎會由此回屋?驚弓之鳥,疑心蕭逸派人來此窺探,或是乃兄又出甚事。忙把長明燈往神桌下一放,將光掩往,方問是哪一個。來人已在窗外應道:「二弟,是我,我從這邊進來好走些。」蕭清聽出是郝潛夫的口音,料是一時悲苦忘形,哭聲略高,引了前來。恐被發現乃兄夜出之事,又悔又急,慌不擇言答道:「郝大哥麼?我們睡了。前後門已上鎖,雪太深,路不好走,不敢勞動。如沒甚事,明天請再過來吧。」潛夫已聽他口喚哥哥,又由窗隙中窺見靈前只他一人,以及神態張皇之狀,料定蕭玉他出。聞言答道:「家父家母因聽你哭得可憐,不放心,命我前來勸慰幾句。怎麼只你一人在此,令兄呢?」蕭清哽咽答道:「家兄近幾日來人不舒服,遭此慘變,悲傷過度,更難支持,已由我勸去睡了。外面太冷,大哥請回去吧。」

    潛夫此時也是年輕好事,疾惡如仇,平日又和蕭玉面和心違,立意要看所料真假,答道:「家父一則擔心;二則還想起幾句要緊話,非叫我今夜和你說不可。令兄已睡,這話正好先不讓他知道,真是再好沒有。這窗要不能開,你可到前面開門,我仍縱過溪那邊,由正路走。這一帶已掃出路來,並不難走。」說罷,不俟答言,回身便縱。蕭清方想攔,重說前後上鎖的話,又想這話不對:「村中都是一家,不是風雪奇寒,差不多連門都不關。父親在日,每晚必鎖後門,日久村人知曉,還傳為笑談。無緣無故,前後上鎖作甚?郝氏父子患難相助,諸多矜恤,半夜三更為了關心己事而來,就上鎖也得打開,怎能拒絕?」又聽潛夫說完就走,知道來意堅誠,非開不可。想了想,無可奈何,只得強忍傷心,將油燈仍放桌上,燃一根油捻,往前面跑去。

    到時,潛夫已在叩門。開門走進,頭一句便問:「村中無一外人,就是寒天風大,略微扣搭,不使被風吹開也就罷了,如何閂閉這麼嚴?」蕭清只好說,蕭玉睡前,為防有人闖入所為,含糊應了。潛夫本是來熟的人,不由分說,搶步便往裡走。蕭清又不便攔阻,急得連喊:「大哥,我給你點燈,外室坐談吧。家兄有病,剛睡熟不久哩。」潛夫隨口應答:「這個無妨,我只到靈堂和你密談,不驚動他,說完就走。你家丫頭今早嚇跑,又沒回來,省得又叫你忙燈忙茶費事。」蕭清聽潛夫這等說法,以為當真要背乃兄說話,才略放心。隨到靈堂落座,請問來意。潛夫突作失驚道:「令兄如此病重,當此含哀悲苦之際,怎能支持?叫人太不放心了。我們又是世好,又是同門師兄弟,驚動他的高臥自是不可。偷偷看望他一下,看看要緊不要緊,也放心。」

    蕭玉弟兄臥室就在靈堂隔壁一間,門並未關,裡外只隔一個門簾。潛夫進時就在靠近房門椅子上坐下,室內油燈未滅,隔簾即可窺見。蕭清本在後悔出時忘了將燈吹熄,反閉房門,捏著一把冷汗,聞言暗叫一聲:「不好!」忙說:「家兄不在這屋睡。」縱身攔阻時,潛夫已掀簾闖了進去。一見室中無人,事在意料之中,果然證實。深恨蕭玉非人,不禁回身把臉一板,問道:「令兄平日睡此室內,難道因為令堂今日在他床上斷氣,害怕躲開了麼?」蕭清已知看出破綻,無法再隱,情急無計,撲地跪倒,忍不住傷心悲泣,哭訴道:「大哥不要怪我,家兄實是出門去了。」潛夫知他素受乃兄挾制,天性又厚,適才悲泣,定是勸阻不從,反受欺負,所以格外傷心,忙一把拉起道:「清弟快些起來。這是令兄不好,怎能怪你?實不相瞞,令兄為人乖張狂妄,我對他素無情分。全村的人居此已歷三世,休看平日相處甚是敦睦,休看你也姓蕭與村主是一家同族,若按全村人的情分來論,還不如我們這幾家外姓。此乃習慣使然,並非有甚親疏。令尊令堂在日,與村人多不大來往。

    只有師父為人公正,不分異姓同族,都是一般看待。對你全家更多關注,偏又鑄此大錯。你二人身世孤弱,師父雖然不念舊惡,仍以子侄看待,可是村中素來安樂無事,近來之事出於僅見。師母為人賢淑謙和,與師父一樣受全村愛戴。今遭此事,他們疾首痛心之下,即使潔身自愛,勉力前修,尚難免他們遷怒,有所歧視,哪可任性胡來呢?目前令尊負謗地下,窀穸未安;母喪未葬,屍骨未寒。令兄竟敢冒大不韙,半夜深更私會情人。我明知他和瑤仙早有情愫,見她母親慘死,由愛生憐,情不自禁。以為昏夜無人知道,你又被他挾制已慣,不敢洩露,前往寬慰,就便獻點慇勤。他雖不孝不弟,到底總有幾分人性,雙方都是新遭大故,不致真個還有心腸做甚醜事出來。但是崔家無一男丁,孤男寡女,深夜背人私會,一旦被人發覺,怎得做人?照此情形,此人天良已喪,不復齒於人類,也不配做你哥哥。你的年紀甚輕,和他相處即便不受熏陶,從為敗類,將來也難免受他的害。家父母和我對你很期愛,決不願你同他一起墮落。明日入殮之後,我便和師父去說,把你移往師父家中居住。一則朝夕相隨,可以用功;二則免得將來他有甚變故,殃及池魚。你看好麼?」

    蕭清從小就喜依在蕭逸時下,蕭逸又甚愛他,原恨不得日夕相隨用功,才稱心意。聞言暗想:「兄長如此行為和那天性心地,難免身敗名裂,自以離開他的為是。無奈終是同胞骨肉,父母一死,兄弟二人本就孤單。他行為又不好,有自己在側,還可從中化解一些;這一離開,不特手足情疏,照他心性,弄巧還要視若仇寇。」好生委決不下。潛夫待了一會兒,見他雙淚交流,傷心已極,答不出話來,知道為難,又告誡他道:「我知你因父母雙亡,不忍捨他即去。須知豺虎不可同群。瑤仙機智深沉,因師父不喜她奸猾,本就怨望,更為母仇,我斷定她必是將來禍水。令兄迷戀此女,至於不孝忘親,如受蠱惑,什麼事做不出來?平素犯了規條,村人尚動公忿,何況他們?倘再有甚變亂,決不相容。與其隨之同敗,何如早早打算。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