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劍俠傳·肆 第110章 第一九五章 (2)
    但那雪團團得甚緊,由高下擲頗有力量,也把絳雪打個鼻青臉腫,頭面冰涼刺痛,滿嘴殘雪,冷氣攻心,第二下雪團更大,總算躲過,略掃著一點肩膀,未被打中。絳雪又疼又恨,恐防她再打,急得亂躲亂吐,又不敢絲毫發作,神情甚是狼狽。耳聽兩小兄妹在上面拍手歡呼,哈哈大笑。同時蕭珍也在說話。一會兒蕭璇又在上面喝罵:「崔家丫頭,快滾回去,我們就不打你。告訴我媽的仇人,叫她等著活埋。過了破五,全村的伯伯哥哥們要她給崔表叔和雷二娘抵命呢。」絳雪暗罵:「小狗種們莫狂,早晚不要你父子給我娘抵命才怪。」有此三小作梗,決上不去。方想用什麼方法去見蕭逸,正在為難,還算好,蕭逸見村人散後,不見三小兄妹,知他們又往平台上滑雪撲逐為戲,出來喚他們進去,聞聲往下探看。絳雪見蕭逸在柵欄上探頭,慌不迭叫道:「村主,我家主母已服毒死了。」蕭逸聞言,雖在意中,卻不料畹秋會死得這麼快。想起村中長老蕭澤長所囑之言,不禁把足一跺,一面喝住兩小兄妹不許胡鬧,一面命絳雪快上來。

    絳雪到了上面,按照想就言語,說道:「我家大娘今早受傷回去,萬分愧悔。小姐先不知情,大娘一說詳情,吃小姐一埋怨,覺得此後不可為人,遂萌死志。復接四老大爺一信,跟著村人圍門辱罵凌逼,當時正在吃飯,不知何時被她用烈酒吞下一包毒藥,就送了終。毒發了時,痛得滿床亂滾,牙齒舌尖一齊咬碎,兩隻眼睛突出眶來通紅。事前還在叮囑小姐說:『為娘一時負氣,鑄此大錯。我一生好勝,不願身落人手。事已至此,你蕭表叔雖看在崔、黃兩家至親至好情分,百計維護,也難保我不受村人凌踐。即得倖免,這等外慚清議,內疚神明,含悲茹痛的苦日子也沒法過,逼得我不能不走死路。這事情實在是自己不好,不能絲毫怨人。不過我當年苦愛你蕭表叔,後來許多亂子俱由這一念情癡而起。

    雖然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是我何以今日落到這樣悲慘結果,你蕭表叔不會不知道。即便因我行事狠辣懷恨,追源窮本,也必有幾分憐憫之心,死了死了,罪人不孥。何況你一個孤弱少女,身世遭遇如此悲苦,他那樣寬厚多情的人,此後對你必然另眼看待。這毒藥沒有解救,媽是不行的了。媽這些話,千萬莫對人說。乖兒總要記住,親的還是親的。村中諸伯叔雖也非親即友,能原諒我,不遷怒於你,又能扶助你長大成人,盡心照看的,除了你蕭表叔,還沒第二個。媽少時毒發即死,死後只向蕭表叔一人報喪,他自會助你料理喪葬。別家誰都不要去,免得受人閒話,再說別人也未必憐借我們。』正說之間,毒已發作。可憐她娘兒兩個你抱我,我抱你,擠作一團。她更是疼得滿頭是汗,有黃豆大,話哪還說得出口,一個字一個字地掙著命哭叫。後來舌頭、牙齒一碎,更聽不清說些什麼。

    想是毒發太快,話未說完,心裡頭明白,乾著急,說不出話,待了一會兒,兩腳一蹬,就死了,直到如今眼還沒閉。小姐眼睛都哭流了血,當時傷心過度,暈死過去。好容易灌救回生,抱住大娘屍骨哭叫,死去活來兩三次。屋裡又沒第三個人,真把人急死。我和小姐從昨晚等大娘回去,一直沒合眼,水米不沾牙。我還勉強能支持,小姐簡直連站都站不起來。她先想自來,怎麼也走不動。是我再三勸說,大年初一,新死娘的人不能到人家去報死信。不像我是丫頭,不是你們家人,倒不要緊。她也實在不能走動,我這才連忙滑雪跑來,路上連跌了兩回才得跑到。請村主看在崔、黃兩家已死老主人分上,趕緊派人前去,看是如何安殮。我說這些話,大娘再三叫我和小姐莫對人說,日後村主千萬不要對小姐說,免她怪我。小姐正倒在大娘屍首旁邊,人已一息奄奄,我還要趕緊回去服侍她呢。」

    蕭逸壓住村人,不使妄動,固然是念在至親世好分上,給畹秋少留餘地。一半也因蕭澤長曾說:「除夕推斷,全村快有災禍降臨,元旦這日不宜再有喪亡,否則大凶。」那封手諭,明是死符一道。實則早上得知魏氏瘋狂自吐供狀,因畹秋昨晚今朝連遭挫辱,恐知事敗求死,故示以破五限期,好躲過元旦這一天的凶日。原料畹秋死志已決,但她憂憐愛女,必把這有限末日苟延過去,她為瑤仙熟計深思,一一叮囑部署,務使完善,然後在全村公決之前從容就死。想不到那伙村人一鬧,一時惶急,沒有細想,誤以為當日便要落於人手,受那奇恥大辱,匆匆服毒,連這區區三五日的殘生都活不過去。

    雖是她孽滿數盡,但是元旦有人橫死,恰巧這日犯了六十甲子中最厲害的凶星,關係全村安危。聞報先自心驚,暗中叫不迭的糟。嗣又聽絳雪繪影繪聲說到畹秋死時那等奇慘,所遺孤女如此悲苦。蕭逸本是多情種子,不由想起畹秋以前款款深情,相待之厚。只為求凰未遂,反愛成仇,轉癡為恨,致鬧出許多離合悲歡,生仇死恨。固屬一念之差,仍由愛己而起,不禁生了憐惜之心,掉下兩行淚來。當時只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哪知畹秋仇深恨重,臨死仍伏禍機。加上這一女一婢都是機智深沉,念切薪膽,來日殷憂,尚猶未艾呢。蕭逸聽完絳雪之言,人死不能復生,空自悼憐,無可如何。便命絳雪先回照看瑤仙,免其悲深又尋短見。一面命人傳話,去喚本月應值辦理婚喪執事人等,前往崔家代為料理,先設靈幃停靈,明早再擇吉備棺入殮。

    當時絳雪業已拜辭走去,還未走到峰腳,忽見一個童子披頭散髮,淚流滿面,號啕痛哭而來。立定一看,原是自己心目中殷殷屬望,思欲異日委身以重的蕭玉之弟蕭清。情知魏氏又步了畹秋的後塵,見狀又是傷心,又是憐惜。一時情不自禁,不但沒讓路,反伸手一攔道:「清少爺,你怎這樣傷心,莫非蕭大娘病重了麼?你不知我……」底下話未說出,蕭清一向沒把她看在眼裡,此時正當傷心悲痛,急於求見蕭逸之際,急匆匆哭喊著由石級往上飛跑,三五級做一步跨,恨不能一步便到了上面。忽然有人阻路,一見是她,因恨其主並及其婢,哪還有心腸和她答話。啞著聲音急喝一聲:「快些躲開!」話到手到,左手往旁一撥,人隨著擦肩而過,接連幾縱到了上面。絳雪因他素來情性溫和,驟出不意,又當饑疲交加之際,如非崖欄擋住,幾乎滑跌下去。心剛一冷,耳聽上面蕭清已向蕭逸哭訴起來。忍不住又往上踅了幾步,伏身崖畔,側耳去聽。

    原來魏氏自從服藥之後,本來已較早晨安靜了些。蕭玉、蕭清隨侍在側,因乃母陰謀敗露,村規厲害,聽蕭逸口氣,至多看她沒有下手殺人,得從未減,僅能免死,重罰禁囚仍是難免。正在焦急之際,魏氏忽在夢中自言自語。先說雷二娘、崔文和相繼到來,說在冥間告了蕭元;她也是主謀要犯,並且事由她向畹秋討好藏鞋而起,決難容她漏網,要拉她前去對質。說時,手足亂揮,一會兒哭訴,一會兒哀求,一會兒又自打自捶。蕭玉弟兄見勢不佳,連忙上前想將雙手按住。不料魏氏力大如虎,不但按她不住,蕭玉還挨了一個嘴巴,幾乎連大牙都打掉;蕭清也吃她一腳踹下床來。沒等二次上前,魏氏已回過身來,自將雙手反折一擰,卡嚓連響,十根手指骨除拇指外一齊折斷。同時狂吼一聲:「我的報應到了!」猛地舌頭伸得老長,上下牙齒惡狠狠一合,滋出好幾股鮮血,舌頭立即落了半截。緊跟著喉嚨裡一聲悶叫,雙足一挺,平躺床上。等到蕭氏弟兄搶上前去,身子已僵硬,鼻孔氣息全無,人已死去。蕭氏弟兄心傷欲絕,哭喊灌救了一陣,並未回醒。

    蕭清妄想救轉,又往鄰家,將郝老夫妻哭求請來,一看全身冰冷僵直,斷氣已久。蕭氏弟兄聽說回生絕望,不禁號啕大哭起來。蕭玉更是頓足捶胸,悲號欲死。經郝老夫妻再三勸導:「我們不是外人,甚話都可說。照你母親所做之事,至多挨過破五,必定難逃全村公判,誰也庇護不得。那時說重了,不是活埋,便是勒令自盡;說輕了,也須禁錮終身,不許再見天日。死活一樣難受,還受千人指摘。你們年紀尚輕,眼看生身父母身敗名裂,無法解救替免,怎能做人?這時不過早死三五日,免卻多少羞辱罪孽,這正是你母子三人不幸之幸。你母新死,你父靈棺未葬。

    事已至此,不打算辦理兩老身後喪葬大事,日後好好為人,贖父母之罪,為祖宗爭氣,你們就哭死又有甚用處?還落個不孝的惡名,永斬你家血食,豈非糊塗已極?」蕭氏兄弟聞言,才勉強抑止悲懷,跪謝教訓。郝老又道:「如照平時,你家有事,我們原可代為主持。但你父母俱犯村中大禁,雖說人死不究既往,但你父母以前並非同隱之人,情分本就稍差,平日又不會為人,更鬧出這等亂子,村中人等必動眾怒。恐村主要為懲一儆百之計,以戒將來,事尚難說。為今之計,我看村主素來器重清侄,人前背後時常誇讚,此時求他必有幾分情面。玉侄為長子,可由我們相助,先將你母斷舌納入口中,揩淨血跡,料理一切應辦之事,以備人來即可停靈設主。清侄速去村主家中報喪,痛哭哀求,務請他代為主持。你母死時情景,都照直說,他一憐念你,必命執事之人好好治喪,順理成章,照例做去。村人中縱有幾個余忿不已,心中不服,只要他一出頭,決無人敢違抗。此後你二人便力學好人,依傍著他,不特免了當時之禍,連你們異日都不致遭人皆議了。」

    蕭氏兄弟聞言,心中省悟,又急又怕又傷心,重又跪地磕頭,謝教謝助之後,蕭清忙即起身。行時,郝老又故意喚住說:「你此去只往村主家中報喪,眾惡所歸,又是新春元旦,別家不可前往。尤以崔家是罪魁禍首,不問畹秋是死是活,以後不可再有來往,免受牢籠利用,與之同敗。」說時,看了蕭玉一眼。蕭玉傷心死母之餘,仍未忘卻畹秋母女。哪知郝老知人曉事,早看出和瑤仙相愛,深知畹秋陰毒險狠,奸謀敗露,必不忍辱求生,死時難保不責令乃女代為報仇。

    此女聰明不在乃母之下,蕭元夫婦當初急難來投,假使不遇畹秋,村中事事公平,人人循分,焉知不為善良之士?算來這兩人也是害在畹秋手裡,何苦子蹈父轍,再饒上一輩?明知蕭清決不會去,故意指東說西,原對他含有警惕深心。蕭玉此時已落情網之中,非但沒有省悟,反覺郝老言之過甚,其母有罪,其女何辜?自己弟兄既可免人訾議,瑤仙一個孤弱幼女,更該得人憐憫才是,怎倒親近不得?好生不平,愈發加了相思關切。只當時母喪在堂,身遭慘變,不便抽空前去探望罷了。郝老暗中察其神色,料他未曾覺悟,蕭清去後,又拿話點了兩下。蕭玉只是低頭悲泣,不發一言。郝老本只看得蕭清一人重,對他原無什麼,因憐遭際大苦,加以勸誡,既不受命,也就不去理他,只把應辦之事相助料理。不提。

    蕭清滿腹悲苦,如飛馳往蕭逸家中,見面之後,跪倒哭訴大概情形。說完已是號哭失聲,淚眥欲裂。蕭逸見他遭遇如此,甚是可憐。問知村人早散,乃母死時只有郝老夫妻在側,便寬慰道:「人死不能復生。實則這樣倒好,既免我執法,又免你兄弟難為人子。郝老前輩素來隱惡揚善,我更不會對人提起。急速回去將形跡收拾乾淨。少時就命執事人去,今日設靈成主,明日再與崔家表嬸分別入殮。我先到崔家,一會兒就到。」蕭清聽了畹秋已死,也沒心腸細問,匆匆拜謝辭別。

    絳雪隱身壁腳,聽知經過,早把滿腔幽怨去個乾淨,反覺蕭清可憐,流下淚來。聽完就走,先飛步往下跑去。二人前半截本是同道,原打算蕭清腳程和自己差不多快,在前先跑,趕到離峰較遠的無人之處,再假托瑤仙之言,將他喚住,訴說主人死況,托他帶信向乃兄報喪,就便慰問一番。誰知女子終是氣弱,加以眠食兩缺,蕭清來路較近,又因巨變驟膺,情急腿快,跑了不到半里來路,便快追上。絳雪偷偷回頭一看,蕭清腳上穿著一雙雪橇,身左右雪塵如霧,低著個頭飛也似馳來。眼看越隔越近,如跑到半路再行喚住,必早被他追過頭去,萬來不及。一看所行之處,正是一片田疇,當中大路。路側兩行槐柳,平日綠蔭如幄,這時因白雪滿樹,都變成了玉樹瓊林,銀花璀璨,耀眼生輝。那道中心的積雪,因村人連日隨下隨掃,除下層業已凍結外,上層雪較鬆散,俱被村人掃起,沿著道樹成了兩條又高又長的雪堤,蜿蜒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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