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恰值雷二娘剛剛走出。一些來慰問的村眾見他父子如此,自知無法解勸,俱都別去。誰也不知道蕭逸暈死床上。等過一會兒回醒,眼還未睜,耳聽蕭珍和兩小子女急喊爹爹,雖是哭音,卻甚清脆。兩個小的失音已久,便是蕭珍也數日不眠不食,喉音早啞,有氣無力,與兩小兄妹病臥榻上,起坐皆難,口音怎會這等清亮?方疑是夢,耳聽哭喊之聲越急。雷二娘正由外面聞聲奔來,同時覺著小孩俱在身上爬著。試睜眼一看,果然三個小孩俱都爬起,伏在自己身上,連哭帶喊。二娘喜得直喊:「神仙菩薩保佑,一會兒工夫,他三個小娃兒病都好了,真是怪事。」蕭逸喜出望外。自己深明醫理,知三小孩思母成疾,心身交敝,分明心病,無藥可醫,再有三日,即成絕症。就算乃母歸來,了卻心願,這等內外兩傷,精血全虧,也須調治多日,方能告痊。怎好得這般快法?尤其是自己一醒轉,三小全都破啼為笑,現出數日未見的笑容,彷彿愁雲盡掃。平日家庭快樂已慣,還不覺得,人在絕望之餘,忽然遇此夢想不到的幸事,立覺天趣盎然,滿室生春,不由愁腸大解,心神為之一快。只是事太奇怪,方欲問訊,小的兩個已拉著蕭逸的手,爭搶說道:「媽媽好了,過年就來帶我們呢。我肚子餓,要吃稀飯。仙人還許我吃奶呢。」
蕭逸聞言,心中一動,忙問蕭珍:「你三個是怎麼好的病?」言還未了,蕭珍已接著答道:「剛才爹爹一聲歎氣,暈倒床上,我著急想起,沒有力氣,只喊了兩聲。忽然一道電光,從窗外飛進來,屋裡就現出一個穿得極破,從未見過的婆婆。我一害怕,想喊二娘來催她出去,她就說了話。一聽,就是前黑夜我跌在雪裡,說將媽救走的那女人的口音。我忙問她:『你是救我媽的仙人麼?』她說:『是的,你這娃兒真聰明,真有孝心。你媽現在我庵中學道,要過些年才回來。我來是為救你們三個乖娃兒。你們病得快死了,吃了我的藥,立時就好。你媽現在好著呢。到時自來看望你們。不許亂想,想出病來,她一知道,就不愛你們了。』隨說,隨嘴對嘴,朝我們每人嘴裡吐了兩口香氣。我覺得有一股熱氣,從喉嚨裡直燙到小肚子底下,立時身上就輕了,頭也不暈了。弟弟妹妹也不啞了。我見爹爹還沒醒轉,剛跳起拉她,那婆婆說:『你爹爹太沒情義,本來不想管他,看你三個分上吧。』說完,在爹爹頭上打了一下。又是亮光一閃,無影無蹤。我們才喊了兩聲,爹爹就醒了。」
蕭逸早摸了子女脈象,果然復原,好生驚訝。小孩不會說謊,而且三個小孩病象本危,如非仙人憐救,怎會好得這麼快?照此一看,愛妻外遇一節,頗似出於誤會。心裡悔恨,一著急,頓覺頭腦沉沉,神昏心顫。知道自己勞傷太甚,再要過於悲苦,決不能支。如真事屬子虛,鴻飛冥冥,斯人已遠,仙人雖有他年來探子女一言,究屬難定。子女方得轉危為安,自身莫再病倒,先顧眼前為是。只得勉抑悲懷,暫撇愁腸,不再思慮難受的事。見蕭珍說完了話,仍然出神發怔,在想心事。兩個小的,已一迭連聲說肚子餓,要吃好東西。雷二娘早備好粥菜在外間小風爐上,聞言便跑出去取來。便勸蕭珍道:「你媽被仙人救去,乖乖自己聽見看見的,雖說暫時不能見面,將來你媽成了仙,便會騰雲駕霧。那時回來,還教你們也會駕起雲,在天上走,那有多好!我兒還急什麼?你看弟弟妹妹多乖,都肯吃東西了。你也乖些,吃一點,好叫爹爹放心。再不聽話,你媽沒死,成了仙,卻把爹爹活活急死,你不是不孝麼?」
蕭珍忿然作色道:「媽媽既做仙人徒弟,早晚也學成一個仙人,這比在家還好得多。現在只有替媽媽歡喜,並不想她沒學成仙就回來。我是在想爹同媽素來好的,從未吵過嘴,為何昨天晌午,爹爹卻打她罵她,逼得媽媽往竹園去上吊?我想這裡頭,一定有一個像媽媽說的惡人,向爹爹搬嘴,要不舅舅怎會好好地忽然不回家?請爹爹快說出這個惡人,我也要他的命!」蕭逸聞言,心中一動,暗忖:「仙人之言,妻子並未與人苟且。但他姊弟並非同胞,既已自認,箱中繡鞋和歐陽鴻臨去之狀,情弊顯然,在在使人不能無疑。畹秋與她雖有前隙,但她嫁後,夫妻情感極厚,又事隔多年,平日和愛妻更是莫逆。聽她事前不肯明說,分明志意保全。就算自己疑心,因她勸與歐陽鴻完婚而起,也是愛妻和歐陽鴻平日形跡過於親密,毫不避嫌,引人生疑而致。況且畹秋並未公開舉發,怎能說她陷害?倘真負此奇冤,既肯以死自明,豈有身後不遺書遺言之理?雷二娘是她親近,只因攔阻,被她點倒,並未留話;昨晚遍搜室內,也無片紙遺留。好生令人不解。」
越想心思越亂,又覺頭暈起來,不敢多想,只得又自丟開。平日那等聰明,當時竟未想到三奸陰謀。惟恐小孩無知,胡猜仇人闖禍,更無法和他明言,只得佯作慍色,低喝道:「你媽亂說。是我不好,你媽為了袒護你舅舅,我和她言語失和吵嘴。她覺得掃了面子,自家心窄尋死,哪有甚惡人害她?如不因此一來,你媽也不會被仙人救去學仙,要你報仇作甚?這裡都是你的尊親長輩,弟兄姊妹,無一外人,外人也進不來,小孩子家少胡說些。」蕭珍遲疑了一會兒,答道:「我也知道爹爹不會說出,這惡人一定有。媽在白天還和我說,明早爹爹就知道害她的人是哪一個。
我不在旁便罷,如若得知那惡人,叫我不但武功沒學成時莫去尋他,省得我也被他害死;即使學成,也須等到人來,問明爹爹,暗中出山,尋來舅舅,一同要他狗命,替媽報仇。又說那惡人現在村內,和我們時常見面。叫我從明日起,不要一人出門;上學時,要結伴,還要雷二娘抱了弟弟妹妹接送,同往同來。到家不許離開爹爹,爹如有事出門,最好跟去,寸步不離。要不就不許離開雷二娘。我那時還問,媽媽難道不在家麼?她說,她恨爹爹糊塗沒天良,明日起,要搬到樓上去唸經,永不下樓見爹爹了。叫我除了爹爹,只聽雷二娘的話,只有二娘是個好人。誰想到她說這些話,是要尋死呢!這些話,對別人我都不說一句。不過我想媽媽一定留得有字給爹爹,我只因恨極惡人,想先知道是哪一個罷了。爹莫生氣,不說就是。好在我學成武功長大,媽早成仙回來,終會對我說的。」
歐陽霜尋短見時,胸有成竹,原極從容。曾把三個心愛子女哄睡,將二娘喚至面前托孤,執手叮囑,告以冤苦,並給丈夫留下一封長函,明述經過,斷定一切均出三奸陰謀暗算。知丈夫聰明,受騙只是一時,事後自能詳察隱微,為之洗冤報仇。不料所托非人。雷二娘始而苦勸,因歐陽霜曾說心灰腸斷,死志已決,你是我惟一親人,故以心事相托,如若作梗,我必將你綁起,再行就死之言,雖知明攔無效,還想等歐陽霜一到竹園,即行喊人奔救,再把遺書獻出,這一來,主婦心跡已明,一樣可以不死。初念原好,誰知奸人窺伺,畹秋料知事發,又聽說蕭逸外出,早已冒著風雪,潛伏窗外。見歐陽霜去往竹園,二娘逡巡欲出,知必往救,忙從窗外繞到面前,攔著屋門一堵,先以威嚇,繼以利誘。二娘一時失了天良,竟為甘言所誘,終於獻出遺書,照她奸謀行事。用苦肉計,由畹秋將她點倒在內室門口,又教了一套話。蕭逸初回所見階沿上的雪中腳印,便是畹秋忙中所遺。當時人尚伏身門外,偷聽動靜,直聽雷二娘把話說完,雖未全照自己所說,尚無破綻,覺著大功告成,方始回去。就這樣,當夜天明前,藉著慰問前來,仍把雷二娘調到無人之處,著實埋怨恫嚇了一陣。
雷二娘受奸人誘迫為惡,天良原未喪盡。這一來,覺出畹秋厲害,陰毒非常,深悔昨日不該落她圈套。又見蕭氏父子悲苦之狀,好好一個人家,害得這般光景。再想起主母臨去托孤,握手悲酸,視同骨肉,以及平日相待甚厚,愈發悔恨交集。後來主婦屍首遍尋無跡,蕭珍說是仙人救去,已疑未死。當日又聽蕭珍說起仙人到來,許多奇跡,以及未了一番話,又是傷心,又是害怕。有心等蕭逸照著蕭珍所說一查問,豁出擔些不是,愧悔伏地,自承罪狀,幾番隱忍欲發。偏生蕭逸顧憐愛兒愛女過甚,創巨痛深,恐怕病倒,無人照管,抱定火燒眉毛,只顧眼前的主見,不敢再耗神思。既擔心愛子闖禍,又在專心勸他吃點東西,明是破綻,竟沒查問。一兩日過去,雷二娘受畹秋蠱惑,偶然雖也良心發現,已沒有這般勇氣再吐真情。如此一念之差,以致日後無顏再見舊主,終於身敗名裂。這且不提。
蕭珍經乃父勸勉,又知乃母仙去,悲思大減,父子二人各進了些吃的。歐陽霜屍首終成懸案。第三日,蕭逸仍是病倒,醫治半月方愈。對人只推說內弟隨己習武,無心誤傷,一怒之下,不辭而別。妻室護短責問,吵了一架,當晚歸來,已尋自盡。只是屍體不在,存亡莫卜。兩小兄妹自免不了每日悲啼索母。好在蕭逸經此巨變,每日家居不出,和雷二娘兩人盡心照料,晚來父子四人同睡。鬧過些日,成了習慣。可是一提起,仍要哭鬧一場。蕭逸室在人亡,睹物傷情,枉自悲痛悔恨,有何用處?中間想起愛妻去前,對愛子所說之言,連搜過好幾次遺書,終無隻字尋到。
光陰易逝,不覺過了好幾年。兩小兄妹已不須人,起臥隨著父兄,讀書習武,頗有悟性。蕭珍更日夜文武功兼習,仗著天分聰明,家學淵源,進境甚是神速。蕭逸也漸漸疑心畹秋鬧鬼,只是不敢斷定,又無法出口。每日無聊,仍以教武消遣。三姦夫婦也帶了各自子女前來學習。人數一多,年時一久,內中頗有幾個傑出的人才。尤其蕭逸的表侄大弟子吳誠和畹秋的女兒崔瑤仙,蕭元之子蕭玉,三人最是天資穎異,一點就透。未一年上,蕭逸不知怎的,看出崔瑤仙為人刁鑽,蕭玉天性涼薄,不甚喜愛。再加上三個小兄妹自從失母之後,始終厭惡三奸。對於崔瑤仙、蕭玉更是感情不投,背地磨著蕭逸,不要教這兩人。蕭逸憐他們是無母之人,先是曲從,後來漸漸成了習慣,對於二人不覺就要淡些。蕭玉、瑤仙從小一處長大,兩家大人同惡相濟,來往親密,雖都是小小年紀,耳鬢廝磨,早已種下情根。兩家父母也認為是一對佳偶,心中有了默許,任其同出同入,兩俱無猜。初習武時,二人年輕好勝,常得師父誇獎,以為必能高出人上。過了幾年,快要傳授蕭氏本門心法,連畹秋都未學過的幾手絕招了,忽然仍無音信。只見師父不時命吳誠、郝潛夫等數人分別單人晚間入謁聽訓,愈發起了疑心。
歐陽霜被仙人救去,蕭逸不許提說,畹秋尚未知聞。起初勾結雷二娘時,本許她向村主進言以子女乏人照料為名,娶她為室,至不濟也納為側室。誰知蕭逸曾經滄海,伉儷情深,雖然三奸羅網周密,疑念未盡悉除,但對此事,傷心已極。不但沒有納妾之意,反因自己是個鰥夫,小孩又磨著自己,病癒以後,差不多以父做母,兒女都隨父臥起。雷二娘雖仍信任,除有時令其相助照料子女衣著而外,只命襄同料理家務,處處都避著瓜李之嫌,談笑不苟。畹秋見狀,明知無濟,哪肯隨便妄談。雷二娘人頗端莊,自審非分,本無邪念,一時糊塗,為畹秋甘言利誘,一心靜俟撮合。
一則羞於自薦,二則主母去時種種奇跡,時常惴惴不安。見主人這樣,哪裡還敢示意勾引。想起虧心背德,認為受了畹秋所害,相對落淚,怨望之情,未免現於神色。畹秋卻當做所求不遂,心中懷恨,知她是個禍根。無奈對方防閒甚密,事後日在蕭家操作,永不與自己交往,再說私語,急切間無法料理。聽了女兒瑤仙之言,愈發疑心二娘氣忿時露了機密,因而蕭逸遷怒愛女,不肯傳授。知蕭逸夫妻情重,已疑乃妻有私,尚且如此,如知真相,必不甘休,頗著了好些日子急。嗣後暗中留意考查,看出蕭逸仍是夢夢,否則決無如此相安,對自己夫妻也是好好的,只想不出他憎嫌愛女,是何緣故。為免後患,謀害二娘,以圖滅口之念愈急,連用了好些心機,俱未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