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因為和蕭氏同隱的親友門客,內中還有一個複姓歐陽的孤女,原是蕭父世僕歐陽宏之女。乃父從小就跟主人當書僮,長大學會一身絕好的武功。中年喪妻,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因生於霜降之日,取名霜兒。蕭氏入山,也相隨同隱。有一天與蕭父出獵,路遇大隊狼群,為了救護主人出險,拚命死鬥。南疆野狼,青面白額,大的幾有驢子一般大小,走起來成群結隊,一呼百集,遇上人獸,齊起爭奪,前仆後繼。一面爭嚼死狼,自相殘殺;一面仍自猛撲,不得不止。不似內地山狼,多疑膽小。加以齒牙犀利,矯捷如飛,端的猛惡貪殘,無與倫比。歐陽宏武藝雖高,終究只有主僕二人,驟遇這樣千百成群的猛獸四面夾攻,到底不能全佔上風。
還算二人俱是能者,一任群狼飛撲上前,只要被打中,應手立斃,縱逃又快。由早起一直鬥到天黑,打死的狼不下三四百條。先是每有一狼受傷倒地,它那活的同類立即搶到身前,爪牙齊施,死狼血肉紛飛,晃眼間便成一副骨架。群狼本是咆哮連聲,一擁而上。二人也是手腳並用,不停亂打。一面端詳逃路,且鬥且退。狼來得也快,完得也快。後來狼死越多,活的十九吃飽。人固精疲力竭,狼也斗倦,才略鬆些。正相持中,蕭家忽有人從遠處聞著狼嘯,想起他主僕二人早出行獵未歸,恐有差池,前來探看。遙望隔山曠野中,二人被狼群圍困,各持器械,一擁馳至,又殺了百多隻。群狼見不是路,方死了心,紛紛搶奪死狼,銜了逃走。二人才僥倖未膏狼吻,人卻氣力用盡,軟癱地上,行動不得。眾人搭了回去,當時用了家傳良藥醫治。
養了數日,蕭父復原無恙。歐陽宏卻未治好。原來當初發現主人被群狼圍困,從崖上下躍,直落狼群救主之時,恰值幾隻大狼正向主人身上猛撲,身前左右又有十幾隻同時撲到,形勢奇險,絕難抵禦。一時情急過甚,忙握緊手中鐵棍,大喝一聲,使了個風掃殘花勢子,橫手一棍,照準後面四隻大狼打去。因是情急拚命,用力奇猛,四狼立時頭裂脊斷,腹破腿折,相次隨棍甩起好幾丈高下,一兩聲慘嗥過處,顫巍巍落在地上,同時斃命。這時危機瞬息,間不容髮。一棍打中,腳才點地,又有兩隻驢一樣大的凶狼,相次朝他撲到。歐陽宏更不怠慢,回手一棍,剛打落了一隻,第二隻倏又撲到肩前,張開一張大嘴,尖唇怒掀,白牙森森外露,眼看咬到,再回棍已是無及。仗著內功精純,身手奇捷,舉手當頭一拳打去,已中狼額。狼的短處全在後腿,頭額甚堅,這只又是一隻最大的母狼,頭骨更堅如鐵石。歐陽宏倉猝應變,未暇思索,恨不得把吃奶力氣都使出來,第一棍和這一拳全都用力過猛,沒有含蓄。先後六狼,雖然應手立斃,可是鐵棍已經打成半彎,右手骨也隱隱有些酸麻。
當時沒有覺意,便與主人背對背立定,互相照顧,覓路縱逃。偏生這地方一面是危崖數十丈,無法上縱;其餘三面俱是廣大原坡,前後左右,都被狼群圍定,難於逃走。打到下午,二人兵刃俱都彎折,不能使用,只得棄去,全仗雙手抵禦那千百凶狼。狼本都是昂首向前,除了用硬功強力,去擊碎它的頭腦而外,絕少善策。一兩個時辰鬥過,二人雙手全都腫脹麻木起來。歐陽宏更因左手先吃了點虧,運用稍差。正斗之間,一個不留神,一拳去打狼頭,不料狼來得太快,拳發稍遲,一下擊中狼嘴,將那滿口狼牙擊了個粉碎,吃銳齒在左臂皮上劃破了一點,中毒頗深。回家用藥一敷,創口一天就痊。可是毒入了手背筋脈,漸漸手臂的筋發了黑紫,左半身疼痛不止。不消二日,蔓及全身。等到有明白人細看發覺,已成了不治之症。第四天夜裡,便即毒發身死。彼時歐陽霜年已十三,已學有一身本領。乃父臨終泣請主人照看孤女,因自己身份低賤,不敢妄冀非分,但求在諸位少年主人中,老主人做主,選出一位,收為妾婢,只盼不使嫁出山外,於願已足。蕭父感他救命之恩,自然一口應允。歐陽宏這幾句話原有用意,見蕭父答應,也就含笑而逝。
前明門第之見,已成積習。蕭父見歐陽霜小小年紀,事父甚孝,相貌又極端麗,自然喜愛;何況更覺義僕不可辜負,須得善待。無奈妻室早亡,子又年少,家中無法留養,便送往親戚家中暫住,長大再說。卻不知乃子蕭逸是個多情種子,與歐陽霜從小一處長大,耳鬢廝磨,情根已深。只因出身閥閱,世家望族,雖已入山隱遁,家中排場過節,依舊積習難改。如欲下偶僕婢,尊長決不能容,每想起就覺心煩。好在雙方年紀都幼,上下相差不過幾歲,以自己的才望和心計,終須使之如願,常以此寬解。歐陽宏臨終之言,只他一人明白其中深意,是想藉著救主之勞,將歐陽霜嫁與自己為妾,心中暗喜。
嗣聽老父每提此事,必說:「歐陽宏忠義可憐,他臨危托孤,分明是見隨隱入山的下人奴僕,女的還有幾名丫鬟,男的只他一人。他有此佳女,既不願嫁與童廝下賤,就打算嫁,也沒這樣同等的人。所以寧為上人妾,不為下人妻,要為父給做主意。以此女才貌至性,按我存心,本想收作義女,在眾親友中選一個好子弟,就做正室也不為過。無奈她父乃我世僕,並未隨主改姓,人多不免世俗之見,必說我偏私不公,以大凌小。真個為難,只好且等幾年再說。你可代我物色留意,親友中尊長如有甚人誇她,速報我知,以便為謀。」簡直沒有一點想到自己身上的意思,真是又好笑,又著急,又不好意思向老父開門見山去說,身已歸隱,同為齊民,何論尊卑?做兒子的根本就無世俗之見,情願娶她為妻,代父報德,免得落到別人頭上,說爹偏私,以大壓小。
似這樣乾耗了兩年。新村開闢,蕭父忙著給他定婚。意中所定的,乃是蕭逸的表姊,姓黃名畹秋。歐陽霜便寄居在她家內。畹秋年長蕭逸一歲,不特才貌雙全,更饒機智。與蕭逸小時同在一處讀書習武,又是舉家隨隱,常日相見。歐陽霜時已十六,愈發出落得天仙化人一樣。蕭逸無心娶她為妻,自然不願這門婚事。再三向父力說自己年幼,要習文練武,恐怕分心,不到三十,決不作室家之想。父子正計議間,老年祖母忽然病死。跟著蕭父一夕微醉之後,忽又無疾而終。連治重喪,無暇顧及婚事,又沒了尊親相強,也就擱起。可是蕭逸的姑母性甚急躁,又只此一女,愛如掌珠,本最喜愛蕭逸,知道堂兄有納彩之意,巴不得當時圓成這一雙佳偶。偏偏堂兄忽然身故,蕭逸新遭祖、父重喪,不能舉辦。又聞有三十始妻之言,不知乃侄意有別屬,志不在此,只恐遲延了愛女婚期,更恐時久出變。幾次命人示意,要蕭逸先行定聘,終喪之後,即圖迎娶。蕭逸均用婉言推謝。後來迫得急了,索性正顏厲色,說喪中定婚,怎為人子?自己真沒有這樣心思,何苦陷人於不義等語。
蕭姑看出他有些不願意,發怒說道:「我女兒文武全才,又美貌又能幹,哪些不好?還就他去,反倒推三阻四的。他如此年少無知,固執成見,異日後悔來求,莫怪我不肯呢!」蕭逸聞言,只付之一笑,樂得耳邊清靜,更不回話。背地裡苦戀著歐陽霜。這場婚事由此打消,內中只苦了黃畹秋。平日眼界既高,又多才藝。眼前同隱親友中的子弟,雖然不乏佳士,但誰也比不過蕭逸。而且自己又是全村第一個文武全才的美人,青梅竹馬,耳鬢廝磨,不知不覺,芳心早已種下了情根愛苗,心想:「同輩姊妹多半庸脂俗粉,即或有點長處,也多是有才無貌,有貌無才,瑕瑜互見。僅有一個歐陽霜,父死以後,寄居在自己家中,婷婷楚楚,我見憂憐。無奈父為奴僕,出身微賤,置諸姬妾,已為矜寵,何足以偶君子?何況個郎溫文純摯,由少及長,友好無猜。雖因互重禮法,不曾明白吐意,似乎一點靈犀,久已心心相印。婚蕭逸者,非我而誰?」與乃母一般心理,以為男女雙方,都全村小輩中的第一人。一聽蕭父果有此意,心中晴喜。久不見人提說,方在懸望,蕭家連辦喪事,還當例有耽擱。照著蕭逸平日相對神情和讚許的口氣,便不提議,也必會登門求婚。否則更有何人能勝於己?
蕭家終七營葬以後,小婢報說,乃母已命人前往示意,還在微怪乃母性情太急,身是女家,明是定局,何必先期屈就呢?及至去人兩次歸報,蕭逸口口聲聲以親喪大事為重,喪悼餘生,無心及此,方始有些驚疑。嗣聞蕭父在日,蕭逸也曾推辭,並有三十論娶之言,情知有些不妙。癡心又料蕭逸只是用功好名之心太重,並無屬意之人。最後才聽出蕭逸假名守孝,意似明拒。一方面卻不時往自己家裡來往,再不就藉故在左近盤桓竟日,而其來意,卻不是為了自己,竟是為了歐陽霜而來。二人每次相見,一個只管冷如冰霜,淡然相對;一個卻是小心翼翼,深情款款,情有獨鍾,自然流露。蕭逸為人外柔內剛,溫和安詳,謙而有禮,說話舉動,在在顯得意摯情真。雖然對誰都是如此,情之所鍾,究有不同。畹秋何等聰明,自然一看便透。
遷居以後,因有天生形勝,不受虎狼之患,所有房舍,大多因勢而建,極少牆垣。合村的人,無殊同住在一個大花園內,相見極為便利。黃家房後,有片廣場,原是村中習武場所之一,與蕭逸所居,相隔匪遙。每值日落之前,左近幾家少年男女都來場上,分成兩隊習武。蕭逸武藝,偏又高出眾人之上,男女兩隊都須向他求教。表面上又無絲毫失禮處,既不便禁止歐陽霜不與蕭逸相見,又不便拒絕蕭逸上門。於是由失望而羞忿,由妒忌而生仇隙。怨毒所鍾,漸漸都移向歐陽霜一人身上。切齒多年,時欲得而中傷。
頭兩三年中,還想愚弄歐陽霜,表面上加意結納,打算認作姊妹,向她說明心事,同效英皇,嫁給蕭逸以後,再收拾她。萬不料乃母剛愎自用,一聽女兒說蕭逸看中了歐陽霜,忿怒已極,大罵蕭逸違逆父命,蔑視尊親,不識抬舉。我女兒便老死閨中,也決不嫁給這種浮浪無恥子弟。既然甘願下偶奴僕,我索性成全於你。一得信,便把歐陽霜喊到面前,說道:「你已年長,不能在此長居。本想為你營謀婚嫁,無奈門第不當,除了為人妾侍,無法啟齒。今日方知我侄兒蕭逸愛你甚深,難得他不計門第高低,又無大人約束,真是再好不過。諒你獲此殊榮,當無異詞。你如不願,我也不能相強;如合心意,可速應諾,我當為你做主,即日命他迎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