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平時形如世仇,見必惡鬥,或是弱肉強食,見必吞噬的,到此都化去了惡性,只有親暱,全無機心,各適其適,意態悠然。林枝樹杪,只見佛禽浴日,靈蛇吐焰,翠鳥嬌鳴,如囀笙簧。見了人來,有那大一點的怪鳥,以及雕、鶴、孔雀之類,偶還偏著個頭,傲然看上一眼,多半直如未見。二女覺著這裡景物自然美妙,已是難得,似這樣羊虎狼鹿、蛇鳥鷹燕等本性相剋的生物,竟會棲息一地,互可狎習,各不相驚,更是極其稀罕。明明群動之境,耳目所及,偏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靜中之趣。自然心移神化,相對無言,把平日好尋生物戲弄的童心全收拾起。遂將遁光停落,一路觀賞美景。由水塘側繞過,見生物鳥獸更多,到處琪花瑤草,嘉木繁陰,泉石之勝,更是目不暇接。卻沒見到一個人影。行約五里,方到對山腳下。
初降落時,因見對面山上白雲如帶,霧繞煙籠,只顧觀看那些珍禽奇獸,不曾留意。這時走到山腳,才看出山勢險峻,四外都是樹色山光,花香鳥語,山卻宛如天柱矗立。儘管玲瓏剔透,通體空靈,石色蒼古,有似翠玉,卻不見一草一木。全山僅下半近中腰有一塊突出的平石,此外都是嵯峨峭立,無可著足。那平石廣僅畝許。由下望上,只聽泉瀑之聲,洋洋盈耳,宛如鳴玉。方欲飛身上去觀看,猛瞥見一片祥雲由頂上飛起,直朝來路高山之上飛去,其疾如電,晃眼無蹤。料知有異,忙飛到石上一看,緊靠崖壁,還搭有一座極寬敞的茅棚。左右一邊一道飛瀑,如白龍夭矯,貼壁斜飛,到了平石附近,順著山勢,繞山而流,逕往後山轉去。適見白雲橫亙,便是此處,所以不曾看出。如此靈境,斷定棚內必有高僧駐錫,不顧再看景物,忙往棚中走進。還未進門,便看出棚內空空,只當中蒲團上端坐著一個未落發的妙年女尼。身側地上插著一根樹丫杈,上懸一磬。面前有一小木樁,放著一個木魚、一個香爐和幾本經卷。此外更無長物。除幾根木架外,無甚遮攔。當中正門卻橫著一根木頭,離地約有三尺。說是門限,又覺太高,防人進去,上下又是空的。不知要它何用。
二女自上來後,心更跳得厲害。再定睛一看,見那女尼生相竟和自己相似,正在閉目入定,神儀內瑩,寶相外宣。氣象體態雖然莊嚴已極,那美如天人的面上,卻流露出無限慈愛的容光,由不得又敬又愛。始而為她威儀容止所懾,肅然起敬。後來越看越像素識,直似本來極熟的親人多年未見,猛地重逢。無形之中真情流露,自然感動,難於遏制,直恨不能當時撲向懷抱中去,才對心思。心雖如此,畢竟前因渺茫,事由初會,又見對方入定,未便驚擾。先在橫木之外立望了一會兒,由敬生愛,由愛加敬。暗忖:「適遇神僧,既示仙機,此山景物如此靈異,心情又如此感動,必非常人。義父又常說,近年將有遇合,成就遠大,不是玄門中人。再者自己素來眼高心大,看人不上,怎見了此尼,又沒見她有甚道法,會如此使人敬愛尊仰?好生不解。莫不便應在這位神尼身上?」想到這裡,不約而同,雙雙跪倒在門外,口稱:「弟子等巧涉靈山,許是注定福緣,望乞大師指點迷途,加以造就。」
話還未畢,忽見女尼頭上現出一圈佛光,一閃即穩。隨即睜開一雙神光瑩瑩的妙目,向二女微笑道:「你姊妹來此,原非偶然。不過此時還是檻內人,難進我的檻外來。不必多禮,我也無多話說,可各起立,聽我先說一個大概。」二女聽女尼口音,好似以前聽過,十分耳熟,心中早已敬服到了極處。聞命拜了幾拜,忙即起身,立侍於外恭聽。
女尼道:「我在此閉關已三百年,如論修行歲月,尚不止此。因我在佛座前發下宏願,誓參上乘功果,立無邊善功,而不殺一生物。即遇極惡窮凶,也以慈悲智慧、堅忍恆毅之力度化。雖具降龍伏虎無上法力,只用以為救世之用,從未以之傷害一命。苦行多年,忽然大徹大悟。本早功行圓滿,只為當初佛前發願之時,偶然動一塵念。我佛法不打誑語,有因有果,念即是因。有此一因,必須實踐,始得解脫。為了此一段世緣,雖遲我百餘年功果,但我佛法度人功德,勝於度世。說解脫,便解脫,何論遲早?這些話也不必多說。休看你姊妹學道多年,生具靈根慧質,但不到那自在境地時候,任多饒舌,也是不得明白。我為你姊妹已可算是破戒,這個報應由我自去身受。其實我仍是我,受不受沒甚相干。至於我的來歷,你們回去對你義父說,小寒山有一女尼,他未必能夠得知。如說他的青梅舊友,就知道了。你們那葉姑卻是我俗家第一良友。後因彼此出家,道路不同,她又遠居海外,自聞我當年噩耗,屢經苦心尋訪無著,以為歷劫多生,難於尋覓。峨眉會後,可邀同來此一晤。
你姊妹聞峨眉諸道友道法高深,不能無動於衷,此行意欲歸附。玄門正宗本來不惡,無如你姊妹均是佛門弟子,此去只可觀法,無緣遇合。還有你姊妹在大咎山與軒轅門下第四弟子毒手摩什結了深仇,此人魔光邪法均極厲害,非你姊妹所能抵禦。並且你們來時,他正在崆峒絕頂其師魔宮以內,算出救你們的人不是白眉禪師本人,乃他弟子李寧,越加悔恨。盜用邪法異寶,千里傳真,環中縮影,搜尋你姊妹蹤跡。他御魔光飛行捷逾雷電,片刻千里,迅速異常,只要被看出所在,晃眼追上。你們來時,再晚到一會兒,立被發覺。我用佛法感召引來此地,才免於難。又用佛法將本山真形隱去一半,未被看出,否則他必追來此地。我雖不怕,但我不開殺戒。他又牢記殺徒之恨,難免糾纏不清。我正閉關,無緣度化。而這裡一切眾生,均經我佛力化去惡根,在此棲息,日常聽經,靜候孽限一滿,轉輪投生,難免驚擾。只有使你們在此較為隱秘,此也是你姊妹命中一難。全免自是不能,且等明日,妖人久尋你們不著,又有他事離開之時,你們乘隙遁往峨眉,那裡自然有人接應。中途妖人難免追蹤,我再賜你姊妹靈符神香,如用得當,足可從容趕到,決無疏虞了。」
二女一聽,神尼佛法如此高深,忽然福至心靈,重又跪倒,拜請收錄,並示法號。女尼笑道:「我俗家姓孫,自從出世以來,便是獨身修道。禪功佛法均由靜中參悟,佛即我師,並非尋常師徒授受。例有賜名,哪有名號?你姊妹本我門中人,又有好深因緣,拜我為師,與拜佛一般,原無不可,只是正式收徒,尚還不是時候。這個時候,說早就早,說晚就晚,全在於你姊妹。且等峨眉歸來再說吧。」二女見這神尼笑語溫溫,由不得有一種依戀之思,雖只片時之聚,竟覺似慈母當前,親愛已極。無奈中間隔著一根橫木,不能進去,始因初見,敬畏心盛,不敢違逆,勉強侍立在外,心中老嫌不能親近。談得時候一久,覺著神尼雙目瑩瑩,不時看定自己兩姊妹,好似含蓄著無限的慈愛,越發感動。不禁把平日纏磨謝山的孺慕稚氣使將出來,雙雙手扶橫木,跪地哀懇道:「好師父,弟子等不知怎的,敬愛師父,老想到棚裡去挨著師父,侍立一會兒。好在師父又沒入定,不怕弟子驚擾,請開恩允許弟子進內吧。」
神尼見二女情切依戀之狀,似頗感動,微笑道:「癡兒,癡兒!這條門檻古往今來攔住了多少英賢豪傑,你們不到時候,跳得出麼?」二女情急入內,也沒細辨神尼為何把跳進說成跳出,便道:「這只是一根橫木,只要師父不見怪,弟子不論上跳下穿,或是將它取下,都能過去。」神尼笑道:「休看這門裡一根橫木,過去卻難呢。不信,你們就試試。」二女聞言,心想:「師父忒小看人。也許有什麼禁法,怎看不出來?且不管它,當著師父不好跳進,且鑽過去。」隨同把頭一低,意欲鑽過,暗中又偷覷神尼雙手和口角神情,看在暗中阻止沒有。哪知神尼神色自如,手和口全未動,而姊妹倆身子明明鑽在空處,卻似有萬千斤的阻力擋住,休想得進。自覺不好意思,不由犯了好勝童心,又想:「這樣好好過去,大概不行。反正師父答應的,不如冷不防給它來一個硬衝。」想到這裡,隨駕劍氣飛起,意欲由橫木上飛過去。不料來軟的還好,不過被潛力阻住,這一硬衝,竟被那潛力震彈出老遠,因驟出不意,頭都幾被震暈,才知不是小可。當時又驚又愧,跑至棚前,手扶橫木,望著神尼,眼淚汪汪,撒起嬌來,埋怨師父不念弟子真誠,有心見拒,卻不明說,只在暗中使法。
神尼微笑道:「這本是三教中最難過的一關,自我設此木起,便沒動過它。我又何嘗不願你姊妹過來?」說時,二女淚珠點點,全都滴在橫木之上,還待求說,神尼面上忽似一驚,微歎道:「我本意只完前因,不再入世,只在門檻外看定你們,時至再行接引。不料世緣一起,便有許多牽累,仍是避免不得,至少又須多遲我一甲子功果。門橫巨木,仍為至性至情所動,可知聖賢仙佛、英雄豪傑,都不免為這情字所累,情之所至,防備無用。如今門木已解,只是虛擱在兩旁框子上,你二人進來吧。」
二女未見神尼有甚動作,還不甚信,只輕輕一抬,竟是隨手而下。心中高興,立即破涕為笑,搶著撲近身去,雙雙倒在懷裡。猛想起自己並非真個年幼,這是初見面的師父,不應如此冒昧,惟恐忤犯。神尼已一手一個抱緊,一邊為二女拭著眼淚,歎道:「乖兒,你們已歷三生,怎還有如此厚的天性?致我所設大關,均為所破。我本打算見面談上幾句,傳了你們退敵之法,仍即入定。既已遲劫數十年功果,索性同你們聚到明日再分手吧。」二女見師父不但沒見怪,反倒摟緊撫慰,心中正在舒服,聞言忽然省悟道:「弟子等初見恩師,便似見了極親愛的尊長一樣,由不得又敬又愛,一切聲音笑貌,均似極親極熟的人,只想不起在哪裡見過,恩師成道已數百年,弟子姊妹出生才只百年,聽恩師這等說法,莫非弟子姊妹前三生是恩師心愛的兒女麼?」
神尼微把面色一沉道:「今生便是今生,前生的事說它則甚?你兩個也修道多年,以後還要在我門中,哪有這許多的世情煩惱?」二女見神尼總是面帶微笑,忽見有了不快之容,同時在口氣裡已明白了大半,不禁悲喜交集。因恐神尼真個不快,仍使故伎,倒在懷裡,仰面向天,且把一雙秀目虛合,試探著嬌聲說道:「恩師不要見怪,弟子怕看恩師生氣的臉,還是帶笑的臉好。女兒再也不敢亂說了。」一邊說,卻在暗中偷覷神色。神尼忍不住微笑道:「癡兒,隔了三生,還是這等頑皮。今日初見尚可,峨眉歸來,正經拜師之後,須以苦行修持,卻不可如此呢。那等稱呼,尤其不可。」二女道:「弟子也是孺慕太深,不知如何是好。到了修行之時,自然是要規行矩步。還有弟子實不捨離開恩師,既非玄門中人,峨眉不去也罷。」神尼道:「這又不對了。難道你義父教養之恩與葉姑照拂關切之厚,以後別遠會稀,都不稟告一聲?」二女連忙認錯不迭。
由此師徒三人越談越親切,一直相聚到次日。神尼算準時辰將至,才由香爐內取出兩把香灰,拿在手裡一搓,立變成一捧赤豆大小的舍利子,金光閃閃,耀眼生纈。便分給二女,傳了用法,又在二女雙手各畫靈符一道。吩咐:「妖人追近時,由一人將手一揚,同時另一手發出舍利子,便可將他驚退老遠,並還小受創傷。我知你二人難免虛驚,如真運用合宜,有這四次阻擋,足可從容趕到。此寶一發,即與魔光並盡。固然發出越多,敵人受傷越重,但須防後難為繼。如多與你們,白白糟掉。此行小心為妙。」
二女平日心高膽大,獨對神尼比謝山還要信服,領命拜辭,一路上便有了戒心。因前行的路正與妖人來路斜對,成三尖角的方向,此去峨眉,無異與妖人對面相迎。全仗來路所經高出天半的大雪山主峰掩蔽,必須以進為退,搶先趕到。妖人如果追來,然後繞山而馳,變作照直而行,才不至於迎頭撞上。未動身前,先運用玄功,增加劍遁威力,蓄勢引滿待發。飛出小寒山禁地之外,便以全力加急飛行,兩道紅光並在一起,如流星般搶往大雪山駛去。時刻本經神尼算準,毒手摩什因自昨日起,盜用其師法寶,接連查看了一晝夜,幾乎遍覽寰區,均不見二女影子。正在又驚又恨,軒轅法王忽命侍童傳喚。只得把上有昨日二女所殺妖徒心血,用為查看時法物的一面三角晶鏡,交給看守法壇的師弟萬靈童子茅壯,匆匆告以二女衣著相貌,自往前殿去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