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志,盡可明言,何必以惡作劇相加,拒人千萬里外?如換旁人,必成仇敵,即便當時不勝,也必長此糾纏。本心為求清靜,豈不為此轉多煩擾,適得其反?寫罷,便自走去。最令人佩服的是,他走不久,我便回來,剛一看完,壁上留書便已隱去。我甚僥倖感愧,未能尋他一致歉誠。一則,我隱此以前,曾發宏願,欲以旁門成道,為後人倡,許下極大善功。而外人只當我隱居在此,為人乖僻。實則內外功行並重,修持至苦。每隔些年,便以元神轉世,去往人間修積。與山陽盧家老魅行事大不相同,在我宏願未完以前,本身決不出谷一步。二則,令尊乃高明之士,一教宗主,道法高深,當時不曾看破,事後必已知悉,何必多此蛇足?心卻望他再來一晤,惜未寵臨。今日剛由人間歸來,功行將完,只準備應付那最後一關。以前同道只三兩人,內有一人已然化友為敵,餘者也不常見。正苦無可共語,忽見大姑娘到來,不勝高興。
「此山遠在東天極地,世傳山海經即有記載。傳說山海經乃周穆王時仙人遺著,仙人名白一公,曾為穆天子御,後遂訛為伯益所作。本是道書,共分三卷五十四篇。如能得到,照書精習,可成地仙。自鬼谷以後,師弟相傳,往往以門人不肖,不肯盡授,逐漸失傳。得中卷者,仍可長生。周亡秦興,始皇無道,復欲妄冀仙業,萬金重賞,百計千方訪尋天下。探知東嶽泰山有一無名的樵子,得有中下二卷,正在日夕勤習,道還未成。於是假名東封,用妖人史鵝之計,前往篡取。因那無名樵子道已修成,十之四五非水火刀兵所能傷害,又恐事後復仇,便預先掘下陷阱,暗使妖法,備就無字豐碑。
然後召那樵子前來,待以國師之禮,令其將書獻出,君臣同修上壽。樵子自恃始皇不能殺他,怒罵不允。始皇已知他書藏所居洞壁之中,怒極之下,也沒詳細追問,便照預計將他捆綁,投入阱內,再把沒字碑鎮壓其上。樵子發覺那碑中空,藏有禁制之符,才知無幸。情急求免,便在地底急喊:『洞壁所藏,只有下卷,略載靈草產地以及製煉之法,餘者多是山海鳥獸蟲魚之類,無甚用處。中卷因防始皇要來攘奪,早命愛子攜往海外神山。』始皇聞呼,忙命起碑放出。妖人史鵝忽然心生奸計,奏稱禁制發動,豐碑難移,勢已無及,並且擒虎容易放虎難,一出必為大患。始皇方一躊躇,史鵝已將禁法催動,樵子便死在地底,沒有聲息。果在洞壁內找到下卷十八篇,中卷仍遍搜不獲。
「不久,史鵝忽然遁去。始皇大怒,已是無可如何。因那下卷十八篇俱是蟲書古篆,不知就裡,只有李斯能解。始皇天性猜疑,惟恐內中尚有修煉之法,被李斯先識了去,如法修煉,採藥長生,便命李斯改易篆書。同時另行抄錄,顛倒字跡次序,藏起原本。心猶未以為穩,日常選錄書上單字,叫李斯逐字釋明。等全本認熟以後,再暗取原本一對照,果然只有藥名。失望之餘,猶幸得藥可以長生。便把平日隨侍心腹召來,問其誰肯為他冒涉風濤,往三神山採藥,尋覓中卷道書。心腹人中有一徐福,人極機智,東封之行,原隨同往,備知底細,立告奮勇。始皇自是欣慰,仗著書已記熟,又留有一冊有釋文的副本,便把正本交他,以便訪中卷時辨別真假;還可假托徐福避罪逃往,設計騙取。徐福深心別具,推說神人喜潔,採藥必須童貞,又選了許多童男女帶去,由此不歸。那下卷,真正玄門中人無甚大用,因此不傳。改本又經始皇把緊要的兩頁默記於心,不留一字。
「此山相隔中土數萬里,復有流沙之險,所以連尋常修道之士俱不知悉。我隱居千餘年,除卻令尊三次光臨,只有四次同道相訪。小姑娘年紀這麼輕,早疑心是來尋我的了。後聽你一說,我又佔算,方始得知來意。幸先尋我,如若先尋盧家老魅,便不免徒勞了。你覺這山陰霾密佈,景物如此陰森,而山上下偏又有那麼多人行途徑,奇怪麼?你不知道,此山古昔本是仙靈窟宅,神獸珍禽棲息之地。當我初來二三百年,還有四五個散仙在此修煉。自從青帝之子謫降來此,除嶺頭原有冰雪外,常年陰霾籠罩全山。那些散仙,本喜此山景物靈奇,宜於修道,一見這等光景,又無力相抗,有的避向別處,有的數盡轉劫。
剩我一人,兩次逐我,鬥法不勝,才允我在這青靈谷內自為天地,相安已有多年。你一入谷中,便另是一般光景。似你這樣慧眼美質,本就喜愛,樂予相助,何況又是神交好友之女,自然願與你相見。不過我有兩節須先言明:一是前向來訪之友,曾有約言:任是誰來,須憑他法力通行迷陣。盧家老魅諸事與我相反,獨此略同,你少時去她那裡,也是如此。令尊既命你來,以他法力,事前必有準備。但我不似老魅無恥,不經迷陣,不得走入。她那南星原,人一走進,她怕人家知道破法,掃了她的面皮,百計為難。我這裡你只管放心走入,我決不例外作難。二是我此時見你心喜,頗多閒談,見面時便成啞人。此來之事,我必照辦,但有少礙,谷內不便談,谷外不宜談。你取到後,途中尤須慎秘。如有別的話問,最好此時先向我說,見了面我卻無甚話了。」
霞兒歸心似箭,恐誤時機,聽老人說個不休,老不命進,好容易盼他吐口。心想:「除借巽靈珠外,別無他事求教。來意已知,谷外又不宜說,還有何話可問?」忙躬身答道:「弟子領命,就請指點途徑賜見吧。」老人笑道:「畢竟少年人性子急,你想不起問甚話了?」霞兒暗忖:「父親並未再說甚請問的話,初料借寶難允,即此已是萬幸。此老性情終是古怪,何敢多問?可是既說此言,必有原因。」正想不起有甚可問的話,老人停了停,忽又笑道:「你想不起,自我發難,也不怕她,焉知她不和我同一心思呢?你由右側一片黑石山後,側身而進,夾壁陰暗污穢,可用遁光飛進,無庸太謙。
曲徑如螺,往復迴環,雖非陣地,也易迷途。你只記住:先見岔道,連往左轉三次,再往右連轉四次。此是入谷前段,約有一百餘里。過此以後,入了中段,約三百里途徑,改為西進向左,一退向右,再連往左轉五次,退回中間一條歧路,重往右轉六次。左右遞轉之間,歧路最多。尚須記准左雙右單之數。否則谷中上設天羅,此是天生陣圖,你衝不過。任你飛行絕跡,飛遍全徑,也不易走上正路,費時就多了。走完中段,現出三百六十五座石峰,疏密相間,暗合周天,我那迷陣便設此地。我看你年紀雖輕,頗具功力,必知陰陽消長之機,可用懷中靈符見機施為,便能走入神竹林中相見了。」
霞兒一聽,由此去他那裡,似有五六百里之遙,而老人有如對面晤談,好生驚佩。忙答:「弟子謹記。」老人笑道:「我在六百六十里外和你對談,此乃旁門下乘法術,何足為奇?見我時,我身後之物先收起來,再走向前,行至兩半山交界處再行取視。令尊所索之物,過海再看。不可忘了。」霞兒聽他還在刺刺不休,一面應聲遵命,隨照所說前行。老人也不再言語。先覺飛行有欠恭敬,心想:「六七百里路,步行飛馳也只個把時辰,何在乎此?」哪知走進夾壁一看,不特陰濕污穢,霉氣觸鼻,路更高高下下,險峻異常。好容易捺住性情,走了十多里,又現出一條螺旋形的曲徑,路略寬些,但是兩邊危崖交錯,中通一線,其黑如夜,不見天光。路更崎嶇,石刃森列,高低錯落,險滑詭異,如登刀山劍樹。那轉角之處尤險,宛如蛇行之徑,越往前越難走。幸是霞兒修道多年,提氣飛駛,身輕如葉,否則便是武功多好的人,也走不出幾丈路去。
她一算裡數,已走了二百來里。原來老人所說,乃是直算,如照迴環進退,轉折上下,實際裡數竟要多出好幾倍來。照此走法,休說前途更難,即此已非多半日不能到。實在無法客氣,只得恭敬不如從命,改作御遁飛行。果然前面倒退裡數更多,路也越險。仗著飛行迅速,仍飛駛有半個時辰,才行飛到。只見前面一片平陽,迎面石碑也似孤零零一座參天危壁,阻住去路。飛過去一看,天色仍和外面一樣,看不出絲毫異狀,所謂三百六十五峰,共只不過大小七座現在眼前,四外山嶺雜沓,俱都不像。霞兒謹慎,知道老人決非妄語,如若穿峰而過,定必觸動埋伏,再用靈符去破,未免不妥。便把懷中靈符如法施為,略一招展,立有一片祥光擁著全身,緩緩向前飛去,越峰而過。
過後,再一回顧來路,腳底平添出數十座玲瓏雄奇的大小峰巒,波浪一般向後面倒去。暗中計數,果有二三百座之多。等數滿三百以外,面前倏地一亮,竟是清光大來,頓換了一個世界,一掃沿途陰霾昏沉之氣。知已過完,忙收靈符。降下一看,只見兩旁雙峰對峙如門,身已入了一片極平坦的幽谷之中。谷勢越往前越開展,兩邊山崖蒼籐佈滿,間以繁花,燦如雲錦;喬松何止萬株,輪囷盤曲,上下飛舞;女蘿絲蘭,裊裊下垂,清馨四溢。加以左有平湖,清波浩浩,湖邊桃、李、梅、桂各種四時花樹,疏密相間,連萼同開;右有百十萬竿朱竹,大都徑尺以上,干霄蔽日,宛如千頃紅雲,鮮艷奪目。當中一條廣徑,環湖而西,路旁瑤草如茵,琪花盛開,目迷五色。與凝碧仙府的天孫坪彷彿相似。
西行十餘里,背湖右趨,又是一條丈許來寬,五色雲石鋪就的石徑,長約里許。兩旁儘是合抱不交的梅花老樹,株株蔭被畝許,繁花千萬,滿綴枝頭,冷艷幽香,沁人心脾,姿態靈奇,干古枝繁,覺比凝碧冷香坳猶有過之。到盡頭是一座孔竅玲瓏,不下千百,高僅七八丈,寬亦如之的石山,石色如玉,不著點苔,清奇靈秀,無與倫比。耳聽泉聲琤縑A若鳴清磬。霞兒心想:「沿途並未見有三十六根神竹,這裡景物清絕,老人許在石後,不要冒失。」先朝石山躬身通誠默祝,也無應聲。試走過去一看,石後只有畝許大小一片石地。左有一石坡,清泉淙淙,順坡而下,流入坡下小溪之中,再往山前梅林之中瀉去。
適聽泉聲,便自此出,右邊乃是梅林盡頭,約有六七株形態古拙的老梅,花大如杯,俱是未經見的異種,疏落落開在虯枝之上,不似山前花開繁盛。正面是座削壁,也是光滑瑩潔,可以鑒人,除近頂石隙中倒掛著十幾叢幽蘭外,不生一草木。崖下卻有數十根竹樹,沿途所見都是朱竹,此卻翠色。白石清泉,綠竹梅花,危壁如玉,幽蘭吐芳,端的仙境清絕,點塵不到。霞兒心雖讚美,老人卻不見面。全境大約已盡於此,適才通告,又無回應,心方驚疑。想起神竹三十六根,這裡竹子不知是否合數?因竹粗大,剛想近前點數,猛瞥見第三排當中,有一株極大的竹樁,腰圍竟比人還要粗,頓觸靈機。知道神竹設有禁制,人在其內,外觀不見。忙先拜倒行禮,請老人撤去禁制,容其入見。然後起立,暗中戒備,試探著往裡走進。
那根枯竹,只比人高出兩頭,皮色深黃,十分光潤。身才入林,竹便無聲自裂,作兩半片向兩旁隱去。地上現出一個鮮竹葉編就的蒲團,上坐一個身材矮小、形若枯骨、又瘦又干的老人。他身著一件極清潔的深黃葛衣,頭梳道髻,大若酒杯,橫插一根玉簪,精光四射。赤著雙足,雙手交胸環抱。最奇的是十指爪甲,由前胸起,兩旁交叉,環繞全身,各有數匝,縱橫交錯,少說長亦過丈,光色如玉,甚是美觀。眉長也有尺許,分披兩肩,卻不甚密。見了霞兒,只把眼皮微抬,瞳子略動,開合之間,精光射出數尺。
霞兒方悟他便是枯竹禪師。竹林中必有禁忌,不便說話,而老人目光像是示意身後。隨即端肅下拜,呈上書信,只在心中祝謝,不發一言。老人面色似有喜容,也未見有動作,書信便自化去不見。霞兒拜罷,隨去身後一看,就在老人腦後,有兩大片竹葉凌空而浮,上有「半嶺開視」四字。葉上有一個五色花須織成的錦囊,光華隱泛,料是所借巽靈珠在內。拱手一請,葉囊一同落下,藏入法寶囊內。又去前面拜辭。老人目注寶囊,似知不是常物,面容又是一喜。霞兒拜罷,剛退出林,便見煙光亂閃,耀眼生輝。回顧身後,神竹已全隱去,化成一片飛瀑,與溪相接,清籟湯湯,越顯幽致。水光如鏡,似有形影照出,晃眼越顯越真,前半竟是來時途徑,群峰如浪,走馬燈似的閃過。跟著現出中段曲徑,卻不現完,中間現一橫嶺。跟著,又是許多大小山巒。天色忽轉清明,到處異獸珍禽,怪物長都數十丈,九頭八翼,人首蛇身,各種各樣,多於山海經所載,異態殊形,飛走遊行,往來不絕。
最終到一山谷,外有石碑古篆「南星原」三字,一閃即沒。只剩匹練凌空,珠簾倒掛,知是指點路徑。霞兒心想:「老人竟有如此法力,無怪父親也甚敬佩。」重又拜謝一番,方始退出。走到谷外,仍用靈符護身,飛出陣地。由此御遁飛行,往山陽南星原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