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妹既有雅興,你我各服一丸化俗丹,便同飲啖如常,不致厭那煙火氣味,也不致使臟腑間留下濁氣了。」隨取兩丸綠豆大的晶碧丹丸,二人同服。入口便化一股清香,順喉而下,頓覺食指大動。朱文笑道:「姊姊仙法神妙,不可思議。即以妹子而論,因是學道年淺,開府以前與眾同門同居凝碧崖,閒中無事,每隔些日,必與眾同門至交弄些酒食,歡敘為樂。下山以來,此道久廢,也從來不曾想過。今日良友相逢,雖然一時乘興,想借此杯筋留連光景,以助清談,本心不想吃甚葷腥。姊姊靈丹入口,便動食慾,豈非怪事?」宮琳笑道:「人間珍味,自與道家所備不同。這一來,便可稍增興趣。我們索性作為常人,到前山雇一小船,同去如何?」朱文暗忖:「自己本無甚事,只想探尋金蟬仙山開府成功也未,無須忙此一時。多年未用人間飲食,難得交此好友,就便盤桓也好。」隨即笑諾,同往前山走去。
到了湖神觀前埠頭,僱船時偶聽船人說起觀主史涵虛為人甚好,昨日忽來一道姑,要借觀中小樓住三日,觀主不肯,道姑發怒,說是到時休要後悔。那麼美貌年輕的人,說話這等兇惡。因人聲嘈雜,也未在意。小船十分清潔,上去坐定以後,宮琳見滄波浩淼,清風徐來,來去兩途,風帆點點,宛如白鷗迴翔水上。笑道:「靈嶠是仙山靈境,但是孤懸遼海,遠在極荒,中間隔著萬八千尋罡風黑沙之險。山腰一帶更有萬載玄冰、千年積雪,終年陰風刺骨,呵氣成冰。休說常人不能涉足其間,稍為挨近,便入死域,就是我們同門姊妹通行時,也頗艱難。平日不喜下山,也因上下艱難之故。
山腳一帶,大海茫茫,四望無邊無際。常年愁雲低垂,濁浪排空,全是一派荒寒陰晦景象,使人不堪駐足。哪似這裡浪靜風和,平波渺渺,水碧山清,較有佳趣。此時天色尚早,記得左近有一湖口,水木明瑟,岸上桃林中有一麻姑祠,我與家師昔年相遇,便在廟側,少時同往一遊如何?」朱文深知靈嶠諸仙,由祖師赤杖真人起,俱是性情中人,加以常服藍田玉實,最重情感。此次劫難,半為情字所累;真人師徒不能修到天仙,也由於此。本是誠心同游,既然縈情故鄉,樂得湊趣。隨口答道:「我們並非真個飢渴,姊姊既欲訪問昔年故居,先去那裡好了。」宮琳道:「此事相隔已數百年,地名青林港我還記得。等岳陽樓回來再去,也是一樣。」
朱文見操舟的是對少年夫婦,神情似頗寒苦,人也不甚健壯,意欲先往岳陽樓一行。正待行法催舟,宮琳笑說:「無須。」隨將手微揮,湖上立時起了順風。船家本是病後剛起,見狀大喜,笑問:「風頭甚好,可要將帆拉起?」二女見船家夫婦人頗忠厚,笑對他道:「先前我們本想在湖上盪舟,現在又想往青林港麻姑祠去。你如趕到岳陽樓天色尚早,我們歸途仍坐你船,多付船錢與你。」朱文隨取十兩銀子交與船家,說:「此銀暫存你處,到時,你將船擇一僻靜之處停好等候,游完,由你要價如何?」船家見二女容止神情清麗高華,早就疑是貴家小姐喬裝遊湖,出手又甚大方,喜出望外。隨口答應:「我家便住青林港不遠,有事只管吩咐。」將銀接過。船婦已將布帆升起,因有仙法暗中催舟,船行如箭,表面卻看不出。朱文見狀,不禁暗中讚佩。不消片時,船已到岸,船家夫婦大是驚奇,朝二女看了一看,把跳板搭上。二女告以時候久暫難定,必須守在船上,不可離開。船家應諾。
二女便緩步往岳陽樓走去。上樓一看,當日天好,遊人酒客甚多。又因貌美年輕,雖幻成一身布服,仍似朝霞之美,容光照人,所到之處,人盡側目而視。有的還在交頭接耳,互相議論,品頭評足。朱文心甚厭惡,遊興大減,悄聲說道:「姊姊,這般俗人甚是討厭。我們可把現成酒菜買些,帶往舟中同飲,就便往青林港去,不是好麼?」宮琳道:「文妹既厭煩囂,我們買都無須,教船家代辦好了。」說罷,便往回走,行經仙梅亭外,瞥見一個藏番裝束的醜漢急匆匆由外走來,往亭中跑去。朱文覺這藏番裝束奇特,似乎見過,卻並不相識。二女正在說笑,看了一眼,也未理會。
回到船上,又取銀子,令船家往岳陽樓代購酒菜。船家笑答:「小人因知此去青林港尚有好幾十里,歸途逆風,恐到得晚,已命屋裡人代客備辦吃的去了。」二女等不多時,船婦已提了一筐食物回轉,生熟葷素俱有。自稱以前本是湖中畫舫,善做船菜,只為時運不好,丈夫多病,將船賣掉,改駕小船,生活甚苦。朱文笑說:「我們不殺生,你把活的魚蝦放掉,只留那兩樣滷味,加上幾色涼菜好了。」船夫應命,自去準備。一會兒,便將酒菜端來,放在小條桌上。二女見菜甚精潔,杯筷全是新的,心中一動,笑問:「這是剛買的麼?」船夫恭答:「我知客人愛乾淨,特意備辦,全是未用過的東西。除這兩樣新出鍋的滷味外,都是洗了又洗。我夫妻一點孝敬,望貴客多用一點。」朱文見船家夫婦自從自己上岸回來,言動越發恭謹,料是船行太快,湖湘人民最信神仙,被其看破,便不再往下說。
飲過兩杯,宮琳由腰間解下一個長才兩寸的碧玉葫蘆,斟了一杯酒,遞與朱文道:「文妹,這便是藍田玉露,乃未成熟的玉石靈漿與數十種琪花仙果釀成。功能駐顏,使人不老,足敷你我平原十日之食。你看味道如何?」朱文見這酒剛到杯中,滿船俱是異香,色作淺碧,入口甘醇,芳騰齒頰,端的色香味三絕。又見那小葫蘆形制精雅,寶光浮泛,拿在手上,宛如一捧翠雪,與玉膚相映流輝。心想:「這麼小一件東西,竟有如許容量。」越發驚奇讚佩。宮琳笑道:「微末小技,何足掛齒?只是適才疏忽,酒香恐已隨風遠揚,就許被人驚覺呢。」朱文側顧湖波浩瀚,往來行舟相隔俱遠。船家夫婦正在偷觀自己,互打手勢,知道聞出酒香有異。意欲到了青林港,便即開發。此時人家既未明言,也就置之。這時扁舟一葉,容與湖心。二女舉杯對酌,聽其自行,雖未行法,因風勢已轉,舟行頗速。二女均是喜酒,仙家妙術,取之不盡,反正船家看破,就不再掩飾,各把仙釀開懷暢飲。
後來還是朱文說起日色偏西,如到得太晚,不便訪問舊跡。想早到達,才在暗中行法催舟。本來水程已去三分之二,這一行法,轉眼就到。正待付銀登岸,船家夫婦忽然相繼跪求:「仙姑慈悲。」二女一問,原來船家生有奇病,時發時愈,家口又多,日常憂急。自載二女,發覺船行快得出奇,四顧旁舟,並不如此。而且船行雖如箭一樣快,而左近船上卻如未見,心已驚奇。到岸遇見兩個熟人,說是先並未見自己船影,忽然靠岸,問是何時到此,這才斷定所載定是仙女。二人剛走,又聽鄰舟說起今日湖上,曾見兩次靈跡:一是道姑打扮,一是仙女裝束。舟中遊客恰又是兩個少女,想塵世間哪有這等美女?神情舉動也與常人不同,於是生心。先前不敢叫破,自去備辦酒食,欲等吃完,再求救治。朱文笑說:「你夫妻頗有眼力。我們雖不是仙人,治病尚還容易,只不要向人亂說便了。」隨取兩丸靈丹,分賜船戶夫婦,又把身帶金銀給了一些。船已近岸,船家還待辭謝,二女已往岸上走去,隨起大風。船家知道仙人不令窺探,只得開船回去。
宮琳本是南宋時得道,中間只隨師來此一遊,相去已三百年,見當地變遷,好生感慨。再尋到麻姑祠昔年遇仙之地一看,廟已改建,面目全非。因是偏流曲港,水猛灘多,舟船極少由此經過,居民寥寥。只一株生氣毫無的老柏樹,猶是南宋故物。廟也殘破不堪,不似昔年香火繁盛。斜陽影裡,晚風蕭蕭,景色甚是荒涼。再尋到自家祖塋一看,滿擬華屋山丘,子孫定已零替,不料墓地完整,松柏森森,看去氣象頗好。料知香煙未斷,子孫必有顯達,心頗喜慰。又見墳前田畝甚多,人家卻少,欲尋親墳,訪問子孫近況。
宮琳正要走開,忽聽林外有一女子怒喝:「賤婢納命!」同時一片紅光,照得滿林血也似紅,千百支火箭夾著無數綠陰陰的飛針,暴雨一般由林外斜射進來,來勢萬分神速。朱文驟出不意,本來非遭邪法暗算不可。聞聲警覺,知來仇敵,回身待要抵禦時,一片明霞已由宮琳身上飛出,擋向前面,將火箭、妖針一齊擋住。朱文定睛一看,林外站著一個道姑打扮的美麗妖婦,身旁兩個同黨均是藏番裝束:一個雙腿已斷,手持兩根鐵杖,懸身而立;一個便是仙梅亭前所見番人。這才認出,斷腿妖番正是前在括蒼山受傷逃走的西崑崙六惡之一。妖婦必是李厚所說的薩若那無疑。不禁大怒。剛剛飛劍出去,又取出天遁鏡,未及施為,妖婦已先罵道:「該死賤婢,我尋你多日,好容易才得尋到。如不將你殺死,攝去元神,使你受那無盡苦痛,誓不為人!」說時,揚手又是大蓬碧色飛針迎面打來,吃明霞一擋,紛紛掉頭向上,朝空飛去。朱文天遁鏡也發出一道金光,衝向前面,火箭、妖針紛紛消滅。
因見飛劍被旁立妖蠻兩道叉形妖光敵住,方想用霹靂子給他一個厲害,宮琳忽喊:「文妹,留意身後!你用寶鏡去破邪法禁制,將妖婦引往別處除害,免傷居民。」朱文聞言回顧,先往上飛去的大蓬飛針突自身後、身左、身右三面環射過來。只閃得一閃,身前又飛起一片明霞,光牆也似將其擋住。如非宮琳仙法神妙,已中暗算。隨照所說,將天遁鏡四下掃蕩,所到之處,妖針紛紛消滅,依然來之不已,隨滅隨生。上空四圍又被陰火紅光籠罩全林。仗著寶鏡神妙,妖婦好似不願白送,飛針忽然不見。朱文就勢將鏡往上空照去,上空陰火本在下壓,就要爆發,兩下恰好迎個正著,妖光立被衝破。妖婦見狀大怒,將頭一搖,滿頭長髮便自披散。旁立二妖人飛叉不是朱文對手,也待發難。就這雙方劍拔弩張之際,宮琳玉臂輕抬,笑說:「文妹,我們換個地方如何?省得毀傷林木,殃及無辜。」聲才出口,袖中飛出拳大一團銀色明光,晃眼加大,成了一個扁圓形的雲囊,看去輕飄飄薄薄一層懸在面前,宛如一團輕雲所結的球,毫無奇處。
這時,頭上陰火紅光已連同四外的邪焰、飛針潮湧而來,鏡光只能衝破一面,下余三面來勢更猛。朱文看出邪法厲害,又有李厚先人之言,早將身劍合一,暗中戒備。本來要用霹靂子誅邪,因是宮家墳地,恐有殘毀,欲發又止。緊跟著,雲囊便由宮琳袖內飛出,剛一長大,前端便裂一口,微微射出一股祥輝,光甚柔和。可是才一出現,四外的陰火、妖光、飛針、飛箭便似被那祥輝遠遠吸住,萬流歸壑一般,齊朝雲囊口內擠射進去。只見雲網中各色光影閃動明滅,十分好看,後面依然來之不已。妖婦似知不妙。這些陰火本由一個魚皮帶內發出,妖針卻發自手上,因為深恨敵人,又見寶鏡神妙,立意一拼。以為敵人鏡光只顧一面,只要被乘隙射中一支,對方便聽其宰割。
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樣不起眼一團輕雲,會有如此威力妙用。當時急怒交加,好生痛惜,行法回收。誰知對方吸力太大,如磁引針,她那聚斂地底千萬年陰煞之氣煉成,平日能與心靈相合、運用由心的妖火,竟會收它不住。又因性暴急功,把所有飛針全數發出,以致顧此失彼,鬧了個手忙腳亂。微一疏忽,千百根碧血妖針首先淨盡,陰火再無法收回。等到想用邪法切斷,保留一點殘餘時,去勢太快,已是無及,嗖的一聲,晃眼全盡。只見一溜色紅如血的火尾餘光,在雲囊口裡一閃即隱。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妖婦厲吼得一聲:「我與賤婢拼了!」忽聽一聲慘嗥,兩同黨妖人又被敵人斬成兩半。同時對面祥光一閃,敵人倏地收回飛劍,在一片祥雲籠罩之下,騰空飛去。
妖婦急得暴跳如雷,自恃尚有邪法異寶未用,又見雲中祥光明滅,閃變不停,只當敵人膽怯欲逃。把滿口白牙一錯,大喝:「快追!」一縱妖光,破空追擊。那半截身子的妖人也伸手一招,一片灰光裹了同黨殘屍元神,一齊隨後趕去。眼看雲影在前,冉冉飛馳,晃眼便追了個首尾相接,看去不快,相差只數十丈,偏生追趕不上。後來追到一座高山後面,雲光忽隱。妖婦、妖黨相繼追到,會合一起,便往山後搜尋蹤跡。這時已是日落黃昏,一輪明月剛掛林梢。後山一帶景甚荒涼,到處靜蕩蕩的,哪有人影。妖婦怒極,斷定雲飛不快,必在近處隱藏,不會逃遠。忙令同黨放下死屍,各自戒備。一面飛起一幢灰白色的妖光,護住全身;一面從囊中取出一個晶球,正待行法,觀察敵人蹤跡,猛瞥見豆大一粒紫光在身前一閃。妖婦邪法高強,人甚機警,知是敵人暗算。剛剛遁向一旁,震天價一聲霹靂已經爆發,打得滿林均是紅紫色的精光雷火,那半截妖人連那同黨殘屍、元神立被炸成粉碎消滅。妖婦如非逃避得快,也非受傷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