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劍俠傳·柒 第40章 第二五六章 (4)
    山勢由高降下,成一斜坡,降約十餘丈,重又由下而上,與崖相接。因嶺比崖高,左右亂石雜沓,景物寒陋。不是事前有人指點,決想不到嶺盡頭崖下藏有奇景,端的隱秘已極。尤可異者,上次來時,崖壁飛瀑珠泉有好幾處飛舞噴射,這次往探,除卻碧苔綠草,蒼翠欲流,泉瀑俱都未見噴出,好似偶然遇上,並不常有。越看越覺當地形勢隱僻非常,好些妙造自然。如非預有成算的人,不特到了近側都易錯過,也決不會走到這一帶來。心中一動,猛觸靈機,走往靈崖相接之處,細看兩面石色,再把苔草拔起了些一看,立時省悟。忽聞破空之聲,一道碧光正往五龍巖那一面飛去,知有妖黨中能手到來。雖然所帶村童已經安置在離此十里的松林內採掘茯苓,不曾帶來。因防妖人警覺,未加戒備。春夏之交,山中蛇虎常有出沒,既恐有失,又防妖人路過向村童盤問,仍用天蟬葉隱身趕回。

    申屠宏因教書只為隱跡,村童根骨都凡庸,雖非正式收徒,畢竟師徒一場,也是前緣。本想邊地窮苦,隨時加以暗中周濟,並無他念。偏巧內中一個名叫馬龍娃的,根骨稟賦雖也平常,人極聰明,奉事寡母,尤有孝心。沒有多日,申屠宏便看出他至性過人,孝母敬師,又極好學向上,漸漸生了好感,只惜資質不夠。除暗中多加資助外,因他聰明守口,奉命惟謹,每次出門,必帶同行,並還秘囑,遇上異人異事,如何應答留意。在申屠宏,原因考驗龍娃,明暗幾次,從未錯過。心想多一凡人為助,有時也許得用。哪知龍娃孝行格天,福至心靈,漸漸看出師父不是常人,隨時都在留意。而申屠宏又是日久情厚,自然欣喜。加以花女就這日內要來,事應數日之內,關係重大,心有專注。對於這一個平日憐愛、永無過失的徒弟,無形中少卻好些掩飾顧忌,於是又被多看出兩分異狀。當申屠宏由珠靈崖飛回時,見隨來的另一個村童正在收拾已掘好的茯苓,龍娃卻在正對自己來路的高坡上向前眺望,似有甚事神氣。飛向他身後丈許,再行現身過去,悄問:「你一人在此,看些什麼?」龍娃低聲悄答:「老師來時,可曾見有一個怪女子麼?」申屠宏疑是花女已來,無心錯過,不禁大驚,忙答:「回去再說。」隨催起身。

    到了路上,設詞命另一村童先自回家,暗中行法,帶了龍娃到家細問。答說:「先想多得茯苓討好,走向對面土坡老松之下。正要掘取,忽見路側危崖後綠光一亮,心中奇怪。正要往看,忽見一個裝束華麗、身材瘦小、背插雙劍的女子,由崖角走出。跟著,便聽一男子口音,在後急喊,要那女子回去。女子忽然回手一揚,便有一道綠光,朝原來處飛去,口說『還你』二字。男的說了兩句,沒有聽清。女的也轉怒為喜,跟蹤走回。這裡人,全沒那樣畫兒上的打扮。我怕是娘平日說的妖怪,沒敢出聲。過去等了好一會兒,試探著走往崖後一看,男女二人全未見到。只崖壁下面有一封信,和那日放學後老師由身上取出來看的差不多,也是黃麻布所做。我想一定是那女子丟的,想拿,怕尋來看出我,不得了。

    又想帶回與老師看,忙把它塞向土坡上山石縫裡,仍回原處,裝不知道,暗中留神,看是如何。待了不多一會兒,女的忽然急慌慌尋來。先在原處看了看,末了尋到坡上,問我可見甚人走過,和見地上有什麼東西沒有。還給我一塊銀子,要我實說。我早看出她兩眼太凶,不是妖怪,也非好人。知她先前未見我,便和她裝呆說:『我是采茯苓的,你看我才掘起兩塊,剛來一會兒。只上坡時,見一穿黃麻布的鄉人走過,未見他撿甚東西。』女子一聽,好似又氣又急。我正疑心怕她害我,不料她只惡狠狠自言自語道:『如是小怪物拿去怎好?』我還裝呆問她:『哪裡有小怪物?』她怒罵了句小狗,一片綠光一閃,便不見了,嚇了我一跳。再看天上,綠光正往上次老師去的那一帶飛落下去。我料她去遠,忙把那信取出揣好,正怕她萬一回來搜我身上,老師就回來了。」隨說,隨將所拾黃麻柬帖取出。

    申屠宏早已聽出此女不是所候姓花少女,再接過柬帖內外一看,越發心喜,著實誇獎了兩句。龍娃先是怔怔地聽著,忽然跪下說道:「老師你肯要我麼?」申屠宏道:「你本是我學生,何出此言?」龍娃流淚道:「娘和我早看出老師不是常人,也不會久在這裡。必是山裡有甚事要辦,等事一完,就要走了。我背後留心也不是一天了,也未對人說過。近日我見老師到山裡去得越勤,有時藉故走開,只一轉身,人便不見,才知帶我們同去是為遮掩外人耳目,前日老師到了山裡,又是一閃不見,我特意藏在崖後偷看。老師回時,竟自空中飛落,分明是神仙無疑。回去和娘談了半夜,算計老師不久必走。本來我捨不得老師,也捨不得娘。可娘和我說,我祖父原是大官,為奸臣所害,流寓到此。我娘也是大家小姐,因祖父和爹爹不久病死,我才兩歲,我娘受了無數的罪,才把我養大。

    本來代人放牛,如不遇老師,上月一場病,早已死去。如今病蒙老師醫好,又給了那麼多銀子。不久,便照老師所說,逐漸添買田地,足可溫飽一生。並且日前哥哥也由蘭州回來,他做水煙生意,一有本錢,就可經商養娘,家事也不愁沒人照管。娘再三勸說,必是多年苦求神佛默佑,才得遇到老師,命我無論如何也要求老師把我帶走。為防真人不露相,連對我哥哥均不說實話,只說時常周濟,但不喜見生人,不令他來。我想我年紀才十三歲,我娘已老,身子又弱,我不知還隔多少年才能養她,我又什麼也不會,想起就愁急。好容易遇到老師恩憐,恰巧出門九年的哥哥又學好生意回家。我也不想做甚神仙,只想學像老師那樣,不論多重的病,隨便取點水,劃上兩劃,吃了就好。學好回家,遇娘有病,一吃就好,活到一二百歲,人還是好好的,這有多好。現在我已決定,上天入地,都隨定老師。肯要我麼?」

    申屠宏本就喜他至性聰明,當日又替自己無心中得到一件關係此行的機密,高興頭上,暗忖:「此子實是不差。雖然根骨欠好,但他一個牧牛小兒,起初並無求學之念。只為見時看他應對聰明,舉止安詳,比別的村童要好得多。乃母正有病,家又寒苦,一時投緣,隨往他家治病周濟,又看出他孝母,才令來館讀書。他竟機警沉穩,言行謹慎,取得自己器重。照此遇合,定是前緣。雖然還未重返師門,不應先自收徒,但自峨眉開府以後,門人俱已奉命收徒,自己收徒,想蒙恩允。如說資質不夠,只要真個向道堅誠,也未始不可造就,前例甚多,不過傳授上多費心力。又是初次收弟子,將來功力不濟,比起一班師弟門下,相形見絀而已。」心雖默許,終於不敢自專。

    微一沉吟,見龍娃仍在跪求不已,態更堅誠。想起醉道人所說,開視柬帖日期,就在九月中旬,並未指明何日。還有姓花女子也只說此是她必由之路,不曾詳說底細。照龍娃今日所得妖人機密,事發當不在遠。每早拜觀並未現字,何不取視?如果不現,便向恩師通誠默祝,如此子無緣,必有警兆。想到這裡,便命龍娃起立,笑道:「我本心頗願收你從我學道,但我不能擅專。等我向師門遙拜誠求,看你福緣如何?想不到我素來行事謹慎,竟會被你暗中看破,此事必有因緣。若師祖因你根骨太差,所請不許,我們也算師徒一場,你又為我出了力,我必使你母子得享修齡,日子舒服便了。」龍娃聞言,雖極愁急凝盼,並不苦磨,只朝門跪下,默祝師祖開恩,甚是恭謹。

    申屠宏知道師門最重性行,此子多半能獲恩允,便將柬帖取出。待要供向案上,通誠遙拜,忽見柬上金霞一閃,知已現字,好生驚喜。忙即拜恩祝告,起立一看,果然現出開示日期,正是當天。恭恭敬敬抽出一看,共有三張,均是絹帖,兩張仍是空白。那現字的一張,預示機宜:明日花女即至,應於黃昏前遣走生徒,去往門外相待,必能遇上。對於收徒之事,也曾提起。並說申屠宏近年功力精進,語多獎勉。在重返師門以前,一切均准許便宜行事。不禁大喜,感激非常。隨令龍娃隨同謝恩,把此來用意和自己來歷略為告知,並傳以初步坐功。令先回家暗告乃母,切忌洩露。龍娃一聽,老師果是神仙中人,心中狂喜,依命拜別回去。

    申屠宏設館之地,在山口外坡上,通著一條谷徑,共只兩戶人家,均是務農為業,人數不多,又因平日常受先生好處,對申屠宏甚是親切。此外村集相隔最近的,也有二里多路,地曠人稀,甚是荒寒。學生多是附近村童,連龍娃不過六人。次日一早,便向眾生說,要去看山中紅葉,那地方常有野獸出沒,恐帶人多,照顧不過來,命各放學回家。學童去後,便命龍娃在附近眺望,有無形跡可疑之人出現,到了申正再來。自將室門外鎖,隱形入內,在室中行法,查看來人是否已在途中,並查山中妖黨有無動作。

    申屠宏所習,乃窮神凌渾因代說情未允,一時負氣,傳與他一種預防仇敵侵害的法術,名為環中宇宙,與佛教番僧和毒龍尊者所用晶球視影,異曲同工。一經施為,照行法人的心意而為遠近,由十里以上到三百六十里以內,人物往來,瞭如指掌。不過此法近看尚可,一到三十里以上便耗精神,無故不輕使用。門外山谷,乃是花女必由之路,相去咫尺,本無須乎看遠。只為昨日龍娃拾來麻柬,得知妖女已知珠靈峽寶穴機密,並還得到一紙秘圖。雖只是內層禁圖,沒有外圖,但這最關重要的已被得去。只須邪法較高的人相助,不由外層開禁而入,逕由崖頂下攻,等將內層埋伏引發,再照圖說解破,一樣有成功之望。不知怎會粗心失落?大是不解。還有,妖女到底是本山原有妖黨,還是僅與崆峒派餘孽有交情的外來妖邪,也須查看明白。此事關係重大,反正要耗一點元氣,索性先由來人看起。

    及至行法細查來人,並無影跡。只龍娃拾取柬帖的危崖之下有一石洞,石室五間,陳設極為富麗。內有一個相貌癡肥的妖道和昨日龍娃所見妖女,面帶愁急,正在計議。妖人居處地勢隱秘,外壁並無門戶,平日似用邪法破壁出入,看去邪法頗高。五龍巖那面,雖有幾個崆峒派餘孽,均在打坐練法,不似有事情景。恐天殘、地缺兩老怪覺察,又知老怪師徒此時不會出手,未往烏牙洞查看。再四推詳,料那妖人必是崆峒派中有名人物,一向獨居崖中,潛伏修煉。妖女乃他密友,不知由何處取來禁圖,覺著獨力難成,去尋妖人相助,無心遺失,在彼發急商議。昨日曾見綠光飛往後山,與龍娃所見時地相同。也許妖女心疑五龍巖妖人路過拾去,前往查探。照眾妖人安靜形勢,必是妖女恐人生心,還不曾吐口,明言來意。花女來路必遠,不到時候,故看不出影跡。觀察了好些時,不覺已是未正,花女仍然未現。

    忽見龍娃如飛往門前跑來,門已外鎖,又有法術禁閉,心想時限將到,便收法起身。剛把門一開,龍娃已是趕到,見面便悄聲急語道:「老師,那少女來了,果然姓花。」申屠宏因自己剛才還在行法觀察,所見均是土著婦女,並無此人,心疑龍娃誤認,忙問:「你怎知是此女?」龍娃悄答:「平涼府只這一帶人少荒涼,幾個村子的人,我全認得。連日隨老師一起,在家時少,每早一起床,娘便催我快來,村裡來了外人,也不知道。方才老師命我隨便在附近五里之內留心查看,沒限地方,又教不要老在一處。我怕老師就要離開此地,想借此回家和娘說幾句話。為想順便看看有無可疑之人,特意和娘同立門外。不料走來一個青布包頭、穿得極破的年輕女子,先還不知就是老師所說少女。

    因她臉生,又向娘打聽附近山中可曾見有兩個不論冬夏老穿著一身黃麻布短衣、面如白紙、各生著三綹黃須的孿生怪人?我忽然想起,昨天無心中曾向那丟柬帖的怪女子說起穿黃麻布短衣矮子,她便驚慌的事。心中一動,細朝此女一看,我從來沒有見過長得那麼好看的女子。尤其那雙眼睛,黑白分明,毫光射人,來得奇怪。我娘在此居久,知她問的是山裡兩個最厲害的怪人,我母子全未見過,只是傳言,怎敢亂說,答以不知。她便走去,行時看了我一眼。我見娘和她相識,一問,才知住在隔壁趙家。前五日,趙家夫妻由城裡帶她同來,說是他們親戚,姓花,因許了軒轅廟的心願來燒香的。趙家幾門遠近親戚我娘全都相識,哪有這姓花的?又是外路口音。我想十九是老師所說的人,趕忙跑來報信。走時,分明見她人在前面,晃眼便無蹤影。迎頭遇見趙老漢,強將我喚住,說花姑姑是他親戚,家裡很有錢,為了還願扮成貧女,最恨人知道,叫我別向人提說,回來給我糖吃。我說誰管女人家閒事?就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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