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是說,我是詩,我是肉,抒情就是血。歌德、葉芝,還有俄國的詩人們、英國的詩人們,都是古典抒情的代表。抒情,質言之,就是一種自發的舉動。它是人的消極能力:你隨時準備歌唱,也就是說,像一枚金幣,一面是人,另一面是詩人。不如說你主要是人,完成你人生的動作,這動作一面映在清澈的歌唱的泉水中——詩。不,我還沒有說出我的意思,我是說,你首先是戀人,其次是詩人;你首先是裁縫,是叛徒,是同情別人的人,是目擊者,是擊劍的人,其次才是詩人。因為,詩是被動的,是消極的,也就是在行為的深層下悄悄流動的。與其說它是水,不如說它是水中的魚;與其說它是陽光,不如說它是陽光下的影子。別的人走向行動,我走向歌唱;就像別的人是漁夫,我是魚。
抒情,比如說雲,自發的湧在高原上。太陽曬暖了手指、木片和琵琶,最主要的是,湖泊深處的王冠和后冠。湖泊深處,抒情就是,王的座位。其實,抒情的一切,無非是為了那個唯一的人,心中的人,B,勞拉或別人,或貝亞德麗絲。她無
比美麗,尤其純潔,夠得上詩的稱呼。
就連我這些話也處在陰影之中。
(2)古典:當我從當代、現代走向古典時,我是遵循泉水的原理或真理的。在那裡,抒情還處於一種清澈的狀態,處於水中王冠的自我審視。在薩福那裡,水中王位不會傾斜。你的牧羊人斜靠門廳而立。巖間陶瓶牽下水來。
(3)語言層次:是的,中國當前的詩,大都處於實驗階段,基本上還沒有進入語言。我覺得,當前中國現代詩歌對意象的關注,損害甚至危及了她的語言要求。
夜空很高,月亮還沒有升起來。
而月亮的意象,即某種關聯自身與外物的象徵物,或文字上美麗的呈現,不能代表詩歌中吟詠的本身。它只是活在文字的山坡上,對於流動的語言的小溪則是阻障。
但是,舊語言舊詩歌中的平滑起伏的節拍和歌唱性差不多已經死去了。死屍是不能出土的,問題在於墳墓上的花枝和青草。新的美學和新語言新詩的誕生不僅取決於感性的再造,還取決於意象與詠唱的合一。意象平民必須高攀上詠唱貴族。語言的姻親定在這個青月亮的夜裡。即,人們應當關注和審視語言自身,那寶石,水中的王,唯一的人,勞拉哦勞拉。
(4)黎明。黎明並不是一種開始,她應當是最後來到的,收拾黑夜屍體的人。我想,這古典是一種黎明,當彼岸的鹿、水中的鹿和心上的鹿,合而為一時,這古典是一種黎明。
1986年11月18日
我覺得今天非得寫點兒什麼。
這些天,我覺得全身骨骼格格響,全身的全副的鎖鏈一下掙脫了,非常像《克裡斯朵夫》上的一些描寫。
我一直就預感到今天是一個很大的難關。一生中最艱難、最凶險的關頭。我差一點被毀了。兩年來的情感和煩悶的枷鎖,在這兩個星期(尤其是前一個星期)以充分顯露的死神的面貌出現。我差一點自殺了:我的屍體或許已經沉下海水,或許已經焚化;父母兄弟仍在痛苦,別人仍在驚異,鄙視……但那是另一個我——另一具屍體。那不是我。我坦然地寫下這句話:他死了。我曾以多種方式結束了他的生命。但我活下來了,我——一個更堅強的他活下來了,我第一次體會到了強者的尊嚴、幸福和神聖。我又生活在聖潔之中。過去蛻下了,如一張皮。我對過去的一張面孔,尤其是其中一張大扁臉充滿了鄙視……我永遠擺脫了,我將大踏步前進。
我體會到了生與死的兩副面孔,似乎是多賺了一條生命。這生命是誰重新賦予的?我將永遠珍惜生命——保護她,強化她,使她放出美麗光華。今年是我生命中水火烈撞、龍虎相鬥的一年。在我的詩歌藝術上也同樣呈現出來。這種絕境。這種邊緣。
在我的身上在我的詩中我被多次撕裂。目前我堅強地行進,像一個年輕而美麗的神在行進。《太陽》的笫一篇越來越清晰了。我在她裡面看見了我自己美麗的雕像:再不是一些爆炸中的碎片。日子寧靜——像高原上的神的日子。
我現在可以對著自己的痛苦放聲大笑!
而突然之間,克裡斯朵夫好像看到自己就躺在死者的地位,那可怕的話就在自己的嘴裡喊出來,而虛度了一生,無可挽回地虛度了一生的痛苦,就壓在自己的心上。於是他不勝驚駭地想著:「寧可受盡世界上的痛苦,受盡世界上的災難,可千萬不能到這個地步!」……他不是險些到了這一地步嗎?
他不是想毀滅自己的生命,毫無血氣地逃避他的痛苦嗎?以死來鄙薄自己,出賣自己,否定自己的信仰……但世界上最大的刑罰,最大的罪過,跟這個罪過相比,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欺騙,還不等於小孩子的悲傷?
他看到人生是一場無休、無歇、無情的戰鬥。凡是要做個夠得上稱為人的人,都得時時刻刻向無形的敵人作戰:本能中那些致人死命的力量、亂人心意的慾望、曖昧的念頭、使你墮落使你自行毀滅的念頭,都是這一類的頑敵。他看到自己差一點兒墜入深淵,也看到幸福與愛情只是一時的欺罔,為的是叫你精神解體,自暴自棄。於是這十五歲的清教徒聽見了他的上帝的聲音。
1987年11月4日
彷彿是很久以前的一支筆,她放在那裡,今夜我又重新握起。頭緒很多,我簡直不知從何寫起。而且,因為全身心沉浸在詩歌創作裡,任何別的創作或活動都簡直被我自己認為是浪費時間。我一直想寫一種經歷或小說,總有一天它會脫離陣痛而順利產出。但如今,我實在是全身心沉浸在我的詩歌創造中,這樣的日子是可以稱之為高原的日子、神的日子、黃金的日子、王冠的日子。我打算明年去南方,去遙遠的南國之島,去海南。在那裡,在熱帶的景色裡,我想繼續完成我那包孕黑暗和光明的太陽。真的以全部的生命之火和青春之火投身於太陽的創造。以全身的血、土與靈魂來創造永恆而又常新的太陽,這就是我現在的日子。
應該說,現在和這兩年,我在向歌德學習精神和詩藝,但首先是學習生活。但是,對於生活是什麼?生活的現象又包孕著什麼意義?人類又該怎樣地生活?我確實也是茫然而混沌,但我確實是一往直前地擁抱生活,充分地生活。我摯烈地活著,親吻,毀滅和重造,猶如一團大火,我就在大火中心。那只火焰的大鳥:「燃燒」——這個詩歌的詞,正像我的名字,正像我自己向著我自己瘋狂的微笑。這生活與生活的瘋狂,我應該感激嗎?我的燃燒似乎是盲目的,燃燒彷彿中心青春的祭典。燃燒指向一切,擁抱一切,又放棄一切,劫奪一切。生活也越來越像劫奪和戰鬥,像「烈」。隨著生命之火、青春之火越燒越旺,內在的生命越來越旺盛,也越來越盲目。因此燃燒也就是黑暗——甚至是黑暗的中心、地獄的中心。我和但丁不一樣,我在這樣早早的青春中就已步入地獄的大門,開啟生活和火焰的大門。我彷彿種種現象,懷抱各自本質的火焰,在黑暗中衝殺與砍伐。我的詩歌之馬大汗淋漓,甚至像在流血——彷彿那落日和朝霞是我從耶穌誕生的馬廄裡牽出的兩匹燃燒的馬、流血的馬——但是它越來越壯麗,美麗得令人不敢逼視。
我要把糧食和水、大地和愛情這彙集一切的青春統統投入太陽和火,讓它們衝突、戰鬥、燃燒、混沌、盲目、殘忍甚至黑暗。我和群龍一起在曠荒的大野閃動著亮如白晝的明亮眼睛,在飛翔,在黑暗中舞蹈、扭動和廝殺。我要首先成為群龍之首,然後我要殺死這群龍之首,讓它進入更高的生命形式。生命在荒野不可阻擋地溢出,舞蹈。我和黑夜,同母。
但黑暗總是永恆,總是充斥我騷亂的內心。它比日子本身更加美麗,是日子的詩歌。創造太陽的人不得不永與黑暗為兄弟,為自己。
魔——這是我的母親,我的侍從、我的形式的生命。它以醉為馬,飛翔在黑暗之中,以黑暗為糧食,也以黑暗為戰場。我與慾望也互通心聲,互相壯大生命的凱旋,互為節奏,
為夜半的鼓聲和急促的屠殺。我透過大火封閉的牢門像一個魔。對我自己困在烈焰的牢中即將被燒死——我放聲大笑。我不會笑得比這個更加暢快了!我要加速生命與死亡的步伐。我揮霍生命也揮霍死亡。我同是天堂和地獄的大笑之火的主人。
想起八年前冬天的夜行列車,想起最初對女性和美麗的溫暖感覺——那時的夜晚幾乎像白天,而現在的白天則更接近或等於真正的子夜或那勞動的作坊和子宮。我處於狂亂與風暴中心,不希求任何的安慰和島嶼,我旋轉猶如瘋狂的日。我是如此的重視黑暗,以至我要以《黑夜》為題寫詩。這應該是一首真正偉大的詩,偉大的抒情的詩。在《黑夜》中我將回顧一個飛逝而去的過去之夜、夜行的貨車和列車、旅程的勞累和不安的輾轉遷徙、不安的奔馳於曠野同樣迷亂的心,渴望一種夜晚的無家狀態。我還要寫到我結識的一個個女性、少女和女人。她們在童年似姐妹和母親,似遙遠的滾動而退卻遠方的黑色的地平線。她們是白天的邊界之外的異境,是異國的群山,是別的民族的山河,是天堂的美麗燈盞一般掛下的果實,那樣的可望而不可及。這樣她們就悸動如地平線和陰影,吸引著我那近乎自戀的童年時代。
接下來就是爆炸和暴亂,那革命的少年時代——這瘋狂的少年時代的盲目和黑暗裡的黑夜至今也未在我的內心平息和結束。少年時代他迷戀超越和辭句,迷戀一切又打碎一切,但又總是那麼透明,那麼一往情深,猶如清晨帶露的花朵和戰士手中帶露的槍枝。那是沒有詩而其實就是盲目之詩的歲月,執著於過眼煙雲的一切,憂鬱感傷彷彿上一個世紀的少年,為每一張匆匆閃過的臉孔而欣悅。每一年的每一天都會愛上一個新的女性,猶如露珠日日破裂日日重生,對於生命的本體和大地沒有損害,只是增添了大地詩意的繽紛、朦朧和空幻。一切如此美好,每一天都有一個新的異常美麗的面孔等著我去愛上。每一個日子我都都早早起床,我迷戀於清晨,投身於一個又一個日子,那日子並不是生活——那日子他只是夢,少年的夢。這段時間在我是較為漫長的,因為我的童年時代是結束得太早太快了!以下三頁被撕掉。
動作(《太陽·斷頭篇》代後記)
如果說我以前寫的是「她」,人類之母,詩經中的「伊人」,一種北方的土地和水,寂靜的勞作,那麼,現在,我要寫「他」,一個大男人,人類之父,我要寫楚辭中的「東皇太一」,甚至奧義書中的「大梵」,但歸根到底,他只是一個失敗的英雄,和我一樣。
這是一幅人類個體完整的圖像,也是他的生長史。我從爪子下開始,那是一對曾經舞在空中斫天取火的爪子,但這僅僅是人類精神甦醒的序幕,於是我破魚而出,但似乎又回到魚,回到我所能感覺到的臍,那個與大地母親與地下冥府與永恆死亡緊緊纏在一起的臍。這是關於輪迴的大地之歌,是勞作與舞蹈的頌歌,也是破壞和毀滅的頌歌。然後我們一起上升到心,那是質樸的靜止的人類生存狀態。人們用火用糧食用歌曲用詩人的生命來長久地活下去,在心上活下去。心,就是靜止的人民,是一朵不滅的火焰,純潔的源泉。然後我們就通過詩人找到了老歌巫的嘴唇,它代表著祭禮、婚禮和葬禮。踏破這輪迴的歌曲的則是頭顱,這位大男人的頭顱,但這頭顱是用來作一種絕對失敗的反抗的,這只頭顱將被砍離整個軀體,成長為一個血紅的太陽。整個人類,無頭之軀的地面,永遠繞著這太陽旋轉。好比說是舞。
這首詩,是血淋淋的,但同樣是溫情脈脈的,是黑暗無邊的,但同樣是光芒四射的,是無頭戰士的是英雄主義的但同樣是人民的是詩人心上人的,是夜晚和地獄的,是破碎天空和血腥大地的,但歸根到底是太陽的。
所以他就叫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