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現在我還是滿身創傷。逃亡在八月以後的荒蕪的山上。我踉蹌著走下山,這已是秋天的末尾了。我的傷口有所好轉,但仍是紫紅,嫩紅,黑紅相間。我用一把馬骨做了些日用的器皿,就踉蹌著走下山。黃昏的火燒雲的形狀兆始原稿如此。「兆始」似應為「兆示」。——編者注。著我今夜一定會有酒和糧食。果然,在靠近黃昏落日的地方,一面旗子迎風招展,抖抖索索不停。這是一個十分荒涼的所在。一切都被染成黑夜的色彩。今夜必定黑暗。我把頭顱放在那山腳的石頭間摩擦了一下。我讓全身的骨架鬆動一下,舒服一下。
讓骨骼在這種自由中不至於錯位。我用那山腰的雪水抹了抹腰部、生殖器和額頭。我感到我的肚臍一陣抽搐,一陣一陣抽縮。我彷彿又聽見了母親在竹林間生產我的呻吟。那時漆黑一片,隱隱有血腥味和痛苦的呻吟。母親咀嚼著什麼食物和花果,我已記不清。我的腦子裡糾纏一團,團團地打轉。肚子裡一陣涼氣,直壓向小腿肚和腳後跟。那時酒店的燈籠已經亮了。我感到全身的真氣流向那盞燈火。我再也走不動了。
噗地就倒在離酒店不遠的一堆石頭上。可能又流出血了。畢竟,酒店裡的男人對血腥氣味是那樣敏感。我多少次在昏迷中這樣推理。終於我醒過來,已在酒店角落一張十分骯髒的羊毛墊子上。那與其說是墊子,不如說是一堆被扯亂的十分鮮明的溫暖的野獸。我感到羊毛的溫暖漸漸變成了羊肉味,十分刺激,像柔軟的刀尖又壓向胃部。胃部就像著了火的幻象中的天鵝。口吐白沫的我又幻成了瘋子頭人,口中滔滔不絕。
我接過一位有刀子一樣眼光的人遞過來的液體一飲而盡。酒,啊那是酒。是酒。因為是多麼多麼空的一隻胃,我馬上就嘔出來了。來一碗玉米糊,賬算在我身上。我看見那個刀子眼的傢伙不僅是刀子眼,而且臉上橫七豎八的刻上了刀疤。我看見他的嘴唇在蠕動。那混濁低沉如寺院佛號的聲音一定是從這張臉和這只嘴裡吐出。臉和腳不一樣。腳是人的真正主人,而臉只是人的傀儡,是腳丫子的影子。我不止一次地這樣想,臉,臉這東西,就像喪家犬一樣,是長給別人看的。除了自己,誰都是他的主人。笑也是笑給別人看的,哭也是哭給別人看的。除了那些先知和瘋子,早就有部落頭人打著火把準備好了這家骯髒的小鎮。我又踉蹌著爬起,像一個真正的光棍,連嘔吐的殘跡都來不及抹去,就一屁股坐到正中央酒桌的唯一主席的位置上。這本是那位刀子眼的坐位。他是這裡的酒王、司令和主席。可我就根本不管這些。我必須用一罈子一罈子酒把我這條在地牢在荒蕪的山上丟失的命撿回來。我知道。這是我的命定之星,酒,每當我大醉或十分飢餓後,嘔吐了一地,我又能在這嘔吐的滋味中十分地痛飲一次,大醉一次。我的嘔吐,恢復和再生功能之胃十分完善,哪怕我全身已十分癱了。我仍是酒神,大風和火速運行的雨陣雷鳴之神,我更是酗神。我的火紅的心又「啪」地斷成兩截。
我連人帶椅子飛到地上。我的腦袋中又有火把又有美女。原來是一個滿臉卷毛和肉團的傢伙將我摔倒在地上。這可是那人的兄弟。我不顧傷口的破裂一下子就火了,好好抄住那傢伙的一雙鐵鑄的小腳一把拖將起來。可能我模模糊糊的腦子想著另外一個傢伙的腦子該飛出他的顱腔之骨了。我的心裡樂開了花。他倒在地上,也出了血。有人慢慢地扶他起來。可能是老闆也可能是刀子眼。我十分舒服十分愉快,傷口於是就更加十分痛起來。我從酒店的地下摳了一些帶酒味的泥塗抹並狠狠地按在那兒,止住了傷口的叫喚。傷口就像一群善良的羊一樣,在這一皮鞭的抽打下,再也不發出「咩咩」的叫喚了。我借力扶起椅子,又端坐在上面,像一位發須全白的長老,僧官,像一位我曾在沙漠夢遊的馬背上一教之主,在部落稱王稱霸的另一頭顱。我環顧四周,似乎都是我的族人或山洞中的金剛手。心中心更在。鐵中鐵亦在。我抱起地上的大罈子,咕嚕了多少口。
我唱起了山洞中我自己的歌:
紫殺王
鐵金王
鈴鐺響
殺人忙!
殺人忙!殺人忙!一舉鎖鏈吭嗆嗆!鎖鬼忙!殺人忙!我大笑三聲,連飲三口。這只中等罈子在我手中十分技巧地轉了數圈。又大笑三聲,連飲三口。這樣轉來轉去,喉嚨咕嚕了數次。終於我的酒精的數學完成了。我一甩手,那罈子像我剛才一樣飛起來落地,一直洞穿窗戶,在牆外呼然一聲,應聲而碎。我又高唱拿酒來。我也不顧我身上只有傷口卻無分文金銀。但我是見酒如命也是見酒不要命!他在我下面坐下,對店主說:「再給我端十幾罈子最好的來。」幾個人又圍桌子坐下了。那個仰面摔在地下頭顱噴出血的漢子已被抬進隔壁。那是老二,後來刀眼人跟我說。刀眼人讓人倒滿了酒,並給我倒了一碗酒,溢了些,並向我端起了碗。我仰著脖一飲而盡。他也一飲而盡。其他人也都紛紛倒酒喝酒叱喝著吃著唱著。山頭也在微微抖動。眾人後來便是狂飲。應該說在此之前我是否大腦出了問題,產生了錯誤,並喪失了對部分時間的記憶。我模糊記得有人給我端來了一種黑白相間的糧食,和水拌搓,我抓起就吃。
一口氣吃下了三大碗那種類似玉米糊和炒麵的東西。因此肚子就像一團大火和屋底地窖糧倉有了一些墊底的。有了地窖底喝起酒來我當然是很烈的。在眾人狂飲中我最狂。全身抖顫像沙漠上披頭散髮的囈語的神,坐在一面古老又大的鼓上。全身是火藥硫磺味,羊騷馬尿味,和化為青草野花的陣陣香氣。在我的數學體系中,我聽到天空終於參加了進來,帶著他的金黃星星綠發的星星,或火焰般狂舞的宇宙邊緣穗帶的星星。我的建築終於像一艘至高無尚的「渡舟」建在世界最高的山頭。我給它起名為「絕無僅有的紅」,「紅之舟」,「紅色的渡」等等,還有附加的民房,馬廄,囚牢,羊圈,豬圈,牛欄,廚房,軍隊營房,外交駐紮地等等,還有所有飛鳥的靈魂安葬之所。我似乎又回到了深深的地牢。但在地牢中我怎麼又突然有了這麼多酒肉朋友,把酒盞內的綠色的火向我舉起,併吞到自己的肚子裡。我極力在我的身上和身旁扶住我的火焰。其實這火焰就和空氣一樣虛弱。水和種子已流盡,已從我的頭顱中飛走了,落在遠方的草原上開花結果。我感到在遠方的大草原上我的蹄子變成泡沫飛濺的頭骨和酒杯。
鐵匠!
鐵匠!鐵匠!
鐵匠!鐵匠!金剛手在空中變幻了幾圈,變幻了數種人獸形象,幻成一個鐵匠在我的酒桌旁站起來。先是把幾個牛頭顱和羊頭顱(還沒有啃光)和幾大盤樹枝帶青葉都踢到地上。好像抽打了他。一種羊癲癇犯了。向我敬酒。那金剛手變成的鐵匠就像一個小型鐵匠鋪。丁當亂響。又黝黑又結實。一座小鐵塔渾身是煤煙和鐵屑的味道。原來這鐵匠是個聾啞人。越是聾啞就越想訴說什麼。咿啞咿咿咕。說個不停。像個未成婚的快樂的異族獵人。因為嘔吐渾身是獸糞味。這個金剛手又變成我,滾到了獸圈和地窖裡。我設計的「紅之舟」裡有時充斥著一種史前異獸的臭味和香氣。
08
巨大石門的一部分與「紅之舟」有明顯的繼承關係。
巨大石門面對著可愛的羊群般的石頭。
俯伏了,地。
那些白花花的整齊如弓如輪軸如星象,佈滿方向,緊緊鉗緊無言天空的白花花的石頭。
我用靈魂之手指引它們。不能說這些羊群在我的思想和建築中十分聽話。
它們在夜裡變成不能馴服也不可馴服的石頭,尖叫著,像一些尖銳的武器。
在廢墟的內部,那些石器時代的獵人手中緊握,臨死雙目緊閉也不鬆開的,不知哪一種野獸的角。
石頭。
石頭。石頭。
懸空的崖。大弓和柵欄。角,矛,鬥,輪軸。血紅的輪軸。白骨一樣的輪軸。堆到一塊的石頭超過了球體的重量。
我們來到了那個唐朝的洞窟。
冰河時代之後,在東方建立了一個唐朝。在那個天氣晴朗的日子裡,我和血兒騎著馬,其他幾個人坐著馬車來到那個唐朝的洞窟。那洞窟裡的彩塑似乎被溫暖的火光映紅。剛從冰河時代逃離了洪水和冰河的中國人有了第一個像樣的家。在家中,中國漢族人民生起了火。火光映紅了四壁。出現了溫暖的壁畫和景象。冰河和戰亂以前基本上是荒草和墓地。巨大石頭遮住了小村。先秦是墓地和孤零零的對奴隸施加酷刑的首都。然後是戰亂。在戰亂和稱王之前只是一些孤零零的半山坡上涉河而居的用石斧挖出的洞穴,上面蓋了些剛剛伐來的松樹,還流著芳香的松脂。還蓋了些用石刀石斧從壕溝,從那些用來防禦虎豹的大溝之外割來的長草,鋪做屋頂。這種半似山洞半似房屋的內部是以粘土燒製的陶器,用來打水和盛水。不知有無牲畜。陶器上畫滿了大地上水和空氣和幾何的花紋。但這些村子裡的人死得很早。終於淹沒在草叢中。後來就是多年稱王稱霸的戰爭。
和平沒有了。陶器打碎了。扯下了屋頂上的乾草,用青銅埋葬了這些半山坡上周圍是紅色火焰般粘土的村落。後來是戰爭。有一人當了全國的帝王,那就是秦始皇。他要把以前的各種思想和思想的學生投進火裡和坑裡。修了一條城牆,用來防禦北方。後來又是戰爭和饑荒。漢朝建了一個簡陋的村莊,有糧食,有石頭,有墓地,有馬,有人,有槍,還有不少分封到各地的小王。後來又是戰爭。那是三個人的戰爭。終於到了唐朝這個家裡生起了火,雕刻了巨大的石門上的石像。四周畫上了城廓和豐衣足食的景象。沒有村莊,到處豎起了城牆和宮殿,制訂了刑法。在漢朝出現的地主,大地主和小地主越來越多了。到了宋,就出現了不少商人,小販,和倒爺,還有紙幣。不少地主也兼做買賣,開了米行。然後就是一大批強盜好漢在臨江的酒樓上飲酒,寫反詩,搶生辰綱。
這些武士,和尚,浪人,小官僚,刑事犯,這些打漁的,無業遊民,雲遊道士,開黑店的和軍官,這些精通武藝的,脾氣暴躁的,性子剛烈的,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一點就著的粗魯漢子,以好漢自居,憑力氣吃飯,在酒樓上在江湖上廝混,殺幾個貪官污吏,然後搶一些銀子,來到酒桌旁坐下,對店小二吩咐:先切五斤好牛肉來,酒只管上,然後踉蹌著上山,拳打腳踢。弄死了老虎,把字刺在臉上,燒掉了草料場,上山入伙去了。他們聚在一起大鬧了好一陣,直到明朝一些窮困的,辭去小官的不得志的讀書人從老百姓中點滴搜集,寫成了幾部千古奇書。這時,在山頂上,在廢墟內部,有誰最先想到要修建第一座鐘樓呢?誰又是那第一個鑄鍾人呢?不斷地撞擊著,不斷地群山四起,不斷地刺殺著景色和生靈,可有誰聆聽過那一陣陣高懸於平靜而結凍的北方之海,那像石頭一樣滾動的海浪之上北方的鐘。那北方的鐘聲在海浪中,與海浪翻滾的節奏有同一種命令。可有誰聆聽北方那半夜的海面上陣陣鐘聲。面朝北方的鐘樓,座落在巨大廢墟的內部,你的建造人是誰呢?
那走過海浪踏著海水卻來領取的海水。那陰鬱的鑄鍾人。那北方巨大的鐘。那不斷地迴響,不斷地聆聽自身,不斷地撞開世界,不斷地召喚過去,回來吧,不斷地打擊著你的那鐘聲。鑄鍾人仍住在石門和廢墟之間的一個小石屋。扔下了手中即將熄滅的火把,投入一大堆乾燥的渴望點燃的劈柴,白癡只活在這山頂的陣陣鐘聲裡。成了白癡之後,在山頂上,他看著腳下的大雪和羊群,腦子裡空空如也。像陽光一樣空蕩蕩溫暖。在意識深處自我召喚呼喊自己回答自己進行一場秘密談話。那大雪中逐漸明亮的羊群和海。那一下子就到達中心的鐘。
但是,還是必須從頭開始。
我在這個故事裡,必須頻繁地朝聖,必須不斷地起飛,但是,空氣總是圍繞著我。如果有一隻烏,是北方的,黑色的,天空上的,也吃糧食的,上空的,身體。就不斷地起飛。故事必須不斷地開始。又一次重新開始。都沒有結尾。詩歌來源於它的頭一句。
我有一首長詩,是寫世界怎樣化身為人的。這是我們這個世界的意義的真理。世界和這個內在的我都統一於這個有著外在和內在的人身上。這第一個人,他要說的時候,他總是說,總是說。是的,我要從頭開始。那年,那一年我在夏爾巴人的篝火旁,我在攀登喜馬拉雅珠穆朗瑪的世界登山運動員之中。第二天就要正式從大本營出發了。我第一次聽到了這個我和血兒的故事。她穿了件洗得變淡的紅色套頭衫,就像運動員們在秋天早上跑步時經常穿的那件。她滔滔不絕地說著。我第一次聽到了這個我和血兒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