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披著羊皮飛回水圍的山上
和一群染得漆黑的野獸一塊在山上滾動
鮮艷的鱗甲來自四方黑暗的水窪和爪牙
我披著一條荒蕪的道路
回到腐敗的平原
只有大河靜靜流過
流過平原
是我唯一的安慰
農舍,多麼溫暖多麼多麼溫暖
小而骯髒的房子,我棲身的內臟
火把節的皇后在鋪滿柴火的廚房裡嘔吐
一盞最後的油燈,把自己的頭顱
變成了一張不會說話的嘴和弓箭
黃金的稻草上隨處可以做愛
將會使她懷孕。這不是俘虜營
一隻羊咬著另一隻母羊的尾巴
一個接一個從她的腹腔走出產門
這些綿羊綠色的胃,活在石器中
從部落、部落、部落一直到人民公社
多麼溫暖多麼多麼溫暖的農舍
夜黑漆漆,有水的村子
鳥叫不定、淺沙下荸薺
那果實在地下長大像啞子叫門
魚群悄悄潛行如同在一個做夢少女懷中
那時刻有位母親曇花一現
鳥叫不定,彷彿村子如一顆小鳥的嘴唇
鳥叫不定小鳥沒有嘴唇
你是夜晚的一部分誰都是黑夜的母親
那夜晚在門前長大像啞子叫門
七月裡我是一頭驢,在村莊的外圍
七月裡我比他們家裡的人還要愚蠢
七月裡我突然發現自己是食草的野獸
遷移到人類的門前,拉下的糞便
投入火中。七月裡我是頭疼的驢
馱著一口袋殺人的刀子走進山裡
沒人打開山門,是我自己闖進
一口袋殺人的刀子全遺失路上
七月裡我是頭痛的驢咀嚼繩索
被人像新娘一樣蒙上了雙眼
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剩下天堂
那深不見底的天空被石頭圍在中央
天空自己也是石頭,長著一顆毛驢的心臟
我是一夜的病馬
飲水中的鹽和血
食鹽的母馬影子
早上流血不止
鳥兒的鳴叫:
母馬受傷又好了
手牽生病的母馬
走在我身體之前
名為月亮的身體
傷口癒合又紅腫
隱隱含淚的母馬
她也是孤獨的
一隻白鳥飛越我的頭頂去而不還
兩隻乳房溫暖過我也溫暖著別人
我大醉於骯髒鎮子的十字路口
醒來後發現自己連連砍死三人
第一人是我們時代偉大的皇帝
他的身體已喂肥了幾畝青草地
他的頭顱懸掛在山頂上,像破碎的燈
第二人是我情同手足的兄弟
他寫過漂泊的謠曲,死於貧困和疾病
他和我一起享受過苦難和愛情
但沒有分擔我的光榮和恐怖
第三人是那位世上唯一的公主
為了她我把自己那一隻粗笨的頭顱
搬到了城市的鐵砧……
北方是我們的屋頂
下面是受傷的獵戶和母馬
這個季節的黃昏最為漫長
蠟燭像是酒精長出的白耳朵
你是一個和平的人
你是一個善良的人
你今夜住在一個黑店裡
那個玩著刀子的店主人
就是我,手裡還提著燈
那盞燈照見過昔日的暴力今夜的血腥
兵器相交殺氣騰騰
這殿堂裡也仍有些鬼魂出沒
有些是皇帝,有些是兄弟
書像一包蠟燭和刀子捆在一起
可這一千年都是黑夜
在兵器中你如何安身?
今夜你歇息在我的黑店
享受我黑暗而骯髒的酒
你把你的馬拴好,明日你和店主一同登程
我收拾好行李,讓刀疤止住血
把劊子手們捆成一件兵器
我們一同登程
那時風和日麗高原萬里無雲
十一
兩個北方戴上的是同一個頭顱
火光糾纏著那個停止生長的地方
老虎抱著琴,在山下哭
哭一個被老虎咬死
或打死了老虎的人
就這樣,北方如一個野獸抱琴
大風之琴始終在山下哭
他不知在哭誰:反正死了一個
是我還是他老虎並不在意
北方——為了一條死去或勝利的性命
老虎抱著琴,在山下哭
山上狂風怒號
那是粗糙的北方
一切的故事都已講完
十二
在原始的道路上禁絕慾望
在原始的秋天的道路上
陪伴那些成熟的詩人,一同被綁往法場
慾望的老神擎火而來
一根又一根排列在你身上
可以為大火燒光的女人
獅子和少女坐在山頭上,照亮山頂洞
使我突然想喪失一切
母牛和五穀也會聽從人類
熄滅燭光,姿態美麗地來到集市
綠色獅子陪伴她們嫁給漢人
處女也會聽從人類的父母
身旁的姐妹痛哭失聲
我騎在水上,對抗著母親的孕育
十三
原始的媽媽
躲避一位農民
把他的柴刀丟在地裡
把自己的嬰兒溺死井中
田地任其荒蕪
燈下我恍惚遇見這個靈魂
跳上海水她要踏浪而去
大海在糧倉上洶湧
似乎我雪白的頭髮在燃燒
十四本詩與第一編中的短詩《七月的大海》大體相同,似由該詩修改而成。——編者注。
老鄉們,誰能在海上見到你們真是幸福
一夥叛徒坐在同一隻船艙
遠處的山洞大火熊熊,已經燒光
我們會把幸福當成祖傳的職業
放下手中痛哭的詩篇
今天的白浪真大老鄉們
它高過你們的糧倉
如果我中止訴說,把我自己的故鄉拋在一邊
我連自己都放棄,更不會
回到秋收農民的家中溫暖而貧困
在七月我總能突然回到荒涼
趕上最後一次
我戴上麥秸,安靜地死亡
這一次不是葬在山頭故鄉的亂墳崗
十五
一個島嶼取走了一顆英雄的腦袋
一面鏡子、一條河流和一個美人
又取走另一顆英雄的腦袋
誰來取走我的頭顱?
我從一本骯髒的書中跳起來殺人
放火城廓。雨夜的酒館多像一處牲口棚
在寒冷的高原上,骯髒但是溫暖
我獨自一人,呆在山上
兩個山頭兩個皇帝發動同一場革命
他只有牙齒和爪子,抓到一切都是犧牲
我是一隻受傷而失敗的從太陽上飛下的獸
捧著火,用他們親人的血
我用粗糙的岩石也擦不盡爪子
戈壁橫在我心中,像一次搶劫扔下的武器
十六
我不是你們的皇帝又是誰的皇帝
火或被殘暴的豹子雙爪捧上山
獻給另一個比豹子更孤獨的皇帝
十七
天空大亮石頭自己堆起
四個城門
一個皇帝滿朝文武
我在何方?我為何
不在這裡不在此時此地
火點在巖穴的開口
那裡面昏暗而潮濕
在給我那位難友摘腳鐐時
我站在一旁等著,然後我走到鐵砧跟前
鐵匠們讓我轉過身去,背向著他們
他們從後面抬起我的腳放在鐵砧上
他們忙亂了陣,都想
把這件活幹得更靈巧更出色
鐵鐐掉在地上
我把它揀起來,擎在手裡
最後看了它一眼,想起來多麼奇怪
它剛才還戴在我腳上
十八
我丟失了一切
面前只有大海
我是在我自己的故鄉
在我自己的遠方
我在海底——
走過世界上最高的地方
天空向我滾來
高原懸在天空
你是誰?
飢餓
懷孕
把無盡的滾過天空的頭顱
放回子宮和山洞
頭顱和他的姐妹
嘴唇抱住河水在大河底部喜馬拉雅
而割下頭顱的身子仍在世上
最高的一座山
仍在向上生長
十九
天空無法觸摸到我手中這張骯髒的紙
它寫滿了文字
它歌頌大草原
被扔在大草原
被風吹來吹去
仍然充滿了香氣
這就是山頂洞中,一頂遺民的草帽
和獸骨上文字的香氣
當語言死亡,說話的人全部死去
河流的綠色頭髮飄蕩
荒野無盡的孕育使我驚慌
人類,你這充滿香氣的骯髒的紙
天空無法觸摸到我手中這張骯髒的紙
這就是我的勝利
1987;1988
你是父親的好女兒
《大草原》三部曲之一海子原計劃寫一部長篇小說,名為《大草原》三部曲。但他僅寫出這篇《你是父親的好女兒》。——編者注。
西海還非常遙遠。我一人站在這空無一人的大草原上,喃喃自語。大草原上一棵樹也沒有。草全貼著地長。西海還非常遙遠。是的。非常遙遠。
遠方的那些雪山也深得像海一樣。
01
流浪的人有預感嗎?
兩個俘虜都有一雙斜視的大而漆黑的眼睛。黑得像夜晚。
大俘虜和小俘虜,他們有預感嗎?
為什麼?
也那,五鳥,這兩個我曾與他們共在大草原上漂泊的流浪藝人,和我親得像兄弟一樣。還有札多,提著一米長的大刀,月光在刀刃上閃閃發光,走在這草深的地方,五鳥背著一面大鼓,和他的體重差不多。也那披散著他的長髮,上面編織著紅色的穗子,始終像僧侶一樣緘默。他的服裝被筆直斬為三段:絕無任何雜色。白色俯伏在紅色的上方,映襯著他那黑得像鐵犁一樣的頭顱,像一隻飢餓的大鳥,飛過了腰帶寬寬的紅色,一直撲向身體上那大部分的黑色。那黑色除了黑色還是黑色。黑色,就像一個貧窮的鐵匠在打鐵。一個貧窮的鐵匠,除了打鐵,還是打鐵。他寫出的謠曲也時而是生鐵,時而是熟鐵。而他的嗓子則像火中的金子,那樣流淌,那樣燦爛,閃著奪人的光芒。一到這時,牛皮鼓呼呼作響,而札多連大刀都握不住了,那大刀像被解放的奴隸躺在地上鋪好的乾草上,也許那大刀會娶妻生子吧。十把小刀有男有女。
我被自己的突發奇想所震懾,而這時,無邊的草原正在我背後,以四季特有的時而溫暖時而寒冷的氣流吹在我的背上。透過我,風神呼吸著我,像無窮的淚水滾動的故鄉。腳下的這些野花,很碎很小,碎小得令人不能置信。每一朵和每一朵小得就像夜間的星星,比星星更密。密切的,關懷的,秘密的,無名的小花。不應該叫一朵一朵,應該叫一滴一滴。因為她們的確像這一滴或那一滴露珠或淚水。在這稍微有些暖紅的土地上。小得彷彿已經進入了秘密深處。小得就是秘密自己。另外有些野花,是紫紅色的,黃色的,長得比較高,一叢一叢的,憑借它們你可以預感到這附近一定有一個大湖。可以預感到就隱藏在這周圍的秘密的泉水,她們就是一片大水
在草原上走向自己故鄉時留下的隱秘的足跡。她們既想隱去,又不想隱去。我採下一抱,放在膝頭上。有一股子味,是一種不太好的味,酷似酸性的土地本身,是那種混合著糞香的艾味。艾,是一種奇怪的草,總是使我聯想到那個漢族的母親,在過月子時,所用來沐浴和蒸熏的大木桶的滾沸的水中的艾。在家鄉的荒坡上總有這些高高的草。有時又叫黃金。我給這些較大的花取了個名字,一概稱之為「足跡」。無非是因為顏色的不同,我就分別稱之為「紫紅色的足跡」或「黃色的足跡」。由此,我想,風神和大水之神是在遙遠的草原盡頭微笑了。心安了。寧靜地笑了。像遠方本身的笑容,而這些花,我取個名字,都是為了說給那個又黑又小的俘虜聽的。那個雪山的女兒。有一次,在乾草柵中,靠近微微隆起的山坡。
山坡上散著些牛羊。那是在一條乾涸的河的底部用乾草搭起的乾草柵。在那裡,她說她是雪山女神的最小的女兒。我對這小小的俘虜說,這些花我全都抱來了。我把這些足跡全都抱來了。我管這些花叫「大水的足跡」。另外的,草原上鋪滿的,小得像淚滴一樣的花,白色的,我就管她們叫「淚」或「妹妹」。一個有著名字的無名的野花。一個又聾又啞的妹妹。
全部的妹妹,在雪山之下的草原上開放著。而我則沒有名字,在一個茫茫無際的大草原上漂泊。我多想有一個名字。叫也那,也雨,五鳥或札多這樣的名字。哪怕人們叫我鐵匠也好。甚至只叫我歌手也使我心安。可是不。熟悉的人們管我叫「大俘虜」或乾脆就叫俘虜。不熟悉的只能叫我,召喚我用「喂」或「你好」。難道我真叫「你好」嗎?
看見也那,五鳥,札多這些兄弟坐在下面的緩緩的山坡上,沒有大刀之舞,沒有鼓聲,沒有歌聲,連那些編織著紅穗的頭髮也沒有飄動,也被兩邊無窮的草原染成一個顏色。我們沉默地坐在那裡。我頭枕著烈日下的大草原,沒有遮蔽,沒有樹。青色的煙從草原那一頭升起。
為何總是火的呼吸先到達我們?在這無風的正午,火,平穩地呼吸著。
青色的煙,美妙地,平穩地升向天空。
一定有人。
牧人或者是流浪的弟兄。
一想到有人喊我,呼喚我,哪怕是沒有名字的一聲召喚,
哪怕僅僅是這裊裊升起的青色的曼妙的煙……
她不也曾用那鼻音呼喚過我嗎?
那個小小的黑色的俘虜。
我有一個名字。他是秘密的。流動的。有時像火。有時開花。總有一天,我要抓住他,把他砌在聖殿的岩石中,陪那些安靜的大神過一輩子。等到神廟倒塌。我又變成一道火山口。然後就是湧出泉水,遍是森林和開花的山坡。
02
那年夏天雨下得很多。大雨使流浪的藝人們吃盡了苦頭。
那輛又舊又破的馬車總是陷在泥濘裡,微微泛著紅色的粘有苦草根和揉入泥漿的分辨不清的花瓣,打了馬一身。這是匹母馬。而血兒騎在那匹母馬生下的小馬脊背上,小小的身軀像遠處的山梁一樣挺得筆直。她是在內心感到驕傲。也許是在為這大雨滂沱而驕傲。童年的痛苦和少女的煩惱在這大雨中一掃而光。大雨煥發了她潛在的青春和靈性。這種時候,血兒尤其美麗,使人不能逼視。我們幾個男人吃力地從泥中推著馬車,身上已完全濕透,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我又累又餓,真想把身子往這雨地裡一放,再也別起來了。但我仍然把自己繃得像弓弦一樣緊。這時候,有家有屋頂的人該是多麼幸福。
大雨點打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全身和臉兒都開放著雨水的花朵,那是血兒,騎在小馬上,黃色的頭髮在雨中披散著,像是正在沐浴的小神,小小胸脯在雨水中微微隆起,雨水使她的臉更顯得光潔。這個草原上雨神的女兒,似乎全部雨水降落西部大草原都是因為她的召喚。她擰乾了自己黃色頭髮上的雨水,用誰也不懂的言語輕聲唱著一隻歌子。我知道那內容。血兒告訴過我。獵人在高山上追捕一隻母鹿,不幸跌下了山澗。就在他跌下去的一剎那,大風刮去了他那紅色的有獵物氣息的獵人帽。他是死是活,沒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