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木船漾出的是一種特別的香氣,像是西方遮天蔽日的史前森林裡一種異獸的香氣。村子裡的人在夜間也都聞到了這香氣,有人認為它更近似於月光在水面上輕輕蕩起的香氣。他坐在床沿上,清楚地看見了自己的一生,同時也清澈地看見了那條木船。它是深紅色的,但不像是一般的人間的油漆漆成的。遠遠看去,它很像是根根原木隨隨便便地搭成的。但實際上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它的結構精巧嚴密,對著日光和月光齊嶄嶄的開了排窗戶,也許是為了在航行中同時飽飽的吸收那暮春的麥粒、油菜花和千百種昆蟲的香味。在木船的邊緣上,清晰地永久鐫刻著十三顆星辰和一隻貓的圖案。那星辰和貓的雙眼既含滿淚水又森然有光。於是,他在家裡翻箱倒櫃,找出了積攢多年珍藏的碎銀玉器,到鎮上去換錢買了筆墨開始作畫。於是這深宅大院裡始終洋溢著一種水的氣息,同時還有一種原始森林的氣息。偶或,村子裡的人們聽到了一種聲音,一種伐木的丁當聲。森林離這兒很遠,人們清醒地意識到這是他的畫紙上發出的聲音。他要畫一條木船。他也許誕生在那條木船上。他在那條木船上順河漂流了很久。而造這條木船的原木被伐倒的聲響正在他的畫紙上激起回聲。然後是許多天叮叮作響的鐵器的聲音,那是造船的聲音。
他狂熱地握著筆,站在畫紙前,畫紙上還是什麼也沒有。他擲筆上床,呼呼睡了三天三夜。直到鄰村的人都聽見半空中響起的一條船下水的「彭彭」聲,他才跳下床來,將筆甩向畫紙。最初的形體顯露出來了。那是一個雲霧遮蔽、峭壁阻擋、太陽曝曬、渾水侵侵的形體。那是一個孤寂的憂傷的形體,船,結實而空洞,下水了,告別了岸,急速駛向「鬼門」。它像死後的親人們頭枕著的陶罐一樣,體現了一種存放的願望,一種前代人的冥冥之根和身脈遠隔千年向後代人存放的願望。船的桅桿上一輪血紅的太陽照著它樸實、厚重而又有自責的表情,然後天空用夜晚的星光和溫存加以掩蓋。就在那條木船在夜間悄悄航行的時辰,孩子們誕生了。這些沾血的健康的孩子們是大地上最沉重的形體。他們的誕生既無可奈何又飽含深情,既合乎規律又意味深長。他艱難的揮動著畫筆,描繪這一切。彷彿在行進的永恆的河水中,是那條木船載著這些沉重的孩子們前進。因此那船又很像是一塊陸地,一塊早已誕生並埋有祖先頭蓋骨的陸地。是什麼推動它前進的呢?是渾濁的河流和從天空吹來的悲壯的風。因此在他的畫紙上,船隻實實在在地行進著,斷斷續續地行進著。面對著畫和窗外深情生活的縷縷炊煙,他流下了大顆大顆的淚珠。
終於,這一天到了,他合上了雙眼。他留下了遺囑:要在他的床前對著河流焚燒那幅畫。就在灰燼冉冉升上無邊的天空的時候,那條木船又出現了。它逆流而上,在村邊靠了岸。人們把這位船的兒子的屍首抬上船去,發現船上沒有一個人。船艙內盛放著五種不同顏色的泥土。那條木船載著他向上游駛去,向他們共同的誕生地和歸宿駛去。有開始就有結束。也許在它消失的地方有一棵樹會靜靜長起。
1985.5.25
初戀
從前,有一個人,帶著一條蛇,坐在木箱上,在這條大河上漂流,去尋找殺死他父親的仇人。
他在這條寬廣的河流上漂泊著。他吃著帶來的乾糧或靠岸行乞。他還在木箱上培土栽了一顆玉米。一路上所有的漁夫都摘下帽子或揮手向他致意。他到過這條河流的許多支系,學到了許多種方言,懂得了愛情、廟宇、生活和遺忘,但一直沒有找到殺死自己父親的仇人。
這條蛇是父親在世時救活過來的。父親把它放養在莊園右邊的那片竹林中。蛇越養越大。它日夜苦修,準備有一天報恩。父親被害的那天,蛇第一次竄出竹林,吐著毒信子,在村外廟宇旁痛苦地扭動著身軀,並圍著廣場游了好幾圈。當時大家只是覺得非常奇怪,覺得這事兒非同小可。後來噩耗就傳來了。因此,他以為只有這條蛇還與死去的父親保持著一線聯繫。於是他把它裝在木箱中,外出尋找殺父的仇人。
在這位兒子不停地夢到父親血肉模糊的顏面的時刻,那條蛇卻在木箱的底部縮成一團,痛苦地抽搐著,因為它已秘密地愛上了千里之外的另外一條蛇。不過那條蛇並不是真正的肉身的蛇,而只是一條竹子編成的蛇。這種秘密的愛,使它不斷狂熱地通過思念、渴望、夢境、痛苦和暗喜把生命一點一點灌注進那條沒有生命的蛇的體內。每到晚上,明月高懸南方的時刻那條竹子編成的蛇就靈氣絮繞,頭頂上似乎有無數光環和火星飛舞。它的體格逐漸由肉與刺充實起來。它慢慢地成形了。
終於,在這一天早晨,竹編蛇從玩具房內游出,趁主人熟睡之際,口吐火花似的毒信,咬住了主人的腹部。不一會兒,劇毒發作,主人死去了。這主人就是那位兒子要找尋的殺父仇人,那條木箱內的蛇在把生命和愛注入竹編蛇的體內時,也給它注入了同樣深厚的仇恨。
木箱內的蛇要不告而辭了。夜裡它游出了木箱,要穿越無數洪水、沼澤、馬群、花枝和失眠,去和那條竹編蛇相會。而它的主人仍繼續坐在木箱子上,尋找他的殺父仇人。
兩條相愛的蛇使他這一輩子注定要在河道上漂泊,尋找。一枝火焰在他心頭燃燒著。
1985.5.22
誕生
這個臉上有一條刀疤的人,在叫嚷的人群中顯得那麼憂心忡忡。他一副孤立無援的樣子,紫紅的臉膛上眼睛被兩個青圈畫住。他老婆就要在這個酷熱的月份內臨盆了。
人們一路大叫著,舉著割麥季節擔麥用的鐵尖扁擔,向那條本來就不深的河流奔去。河水已經完全乾涸了,露出細沙、巨大的裂口和難看的河床。今年大旱,異常缺水,已經傳來好幾起為水械鬥的事情了。老人們說,夜間的星星和樹上的鳥兒都顯示出凶兆。事實上,有世仇的兩個村子之間早就醞釀著一場惡鬥了。在河那邊,兩村田地相接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蓄水的深池。在最近的三年中,那深池曾連續淹死了好幾個人。那幾座新墳就埋在深池與廟的中間,呈一個「品」字形。
兩村人聚頭時,男人婦人叫成一團。遠遠望去,像是有一群人正在田野上舞蹈。鐵尖扁擔插在田埂上:人們知道這是一件致命的凶器。不到急眼時,人們是不會用它的。彷彿它們立在四周,只是一群觀戰的精靈,只是這場惡鬥的主人和默默的依靠。池邊幾隻鳥扑打著身軀飛起。遠去中並沒能聽見它們的哀鳴,地面的聲響太宏大了。這個臉上有刀疤的人,接連打倒了好幾位漢子,其中一條漢子的口裡還冒著酒氣。泥漿糊住了人們的面孔。人們的五官都被緊張地拉開。動作急促、斷續、轉瞬即逝,充滿了遙遠的暗示。有幾個男人
被打出血來了。有好幾個婦人則躺在地上哼哼,另外一些則退出惡戰。剩下了精壯的勞力,穿著褲衩搶著撕打在一起。還有一名觀看助戰少年,失足落入池中,好在水淺,一會兒就滿身泥漿的被撈上來。
這時,刀疤臉被幾條漢子圍住了。他昏天昏地的扭動著脖子。不知是誰碰了一下,一根鐵尖扁擔自然的傾斜著,向他們倒來。那幾條漢子本能的跳開了。在他癱坐下去時,鐵尖遲鈍的戳入他脖子。有幾個婦人閉上了眼睛。就在這一瞬間,他痛苦地意識到妻子分娩了。他如此逼真地看到了扭曲的妻子的髮辮和那降生到這世上的小小的沾血的肉團。這是他留下的骨血,他的有眼睛的財寶。他咧著嘴嚥下最後一口氣,想笑而又沒笑出來。
……人們把這具屍首抬到他家院子裡時,屋子裡果真傳出了嬰兒的啼哭聲。不知為什麼,牛欄裡那頭沾滿泥巴的老黃牛的眼眶內也正滑動著淚珠。
1985.5.22
公雞
這裡生活的人們有一個習慣,在蓋新房砌地基時要以公雞頭和公雞血作為獻祭。這個村子裡老黑頭今年要蓋房。
老黑頭今年快六十了,膝下無兒無女,老夫妻和和睦睦地過著日子。不久前,他外出進山販運木材,歷經千辛萬苦,靠著這條河流和自己的血汁,一把老筋骨,攢下了一些錢。他要在今年春上蓋四間房子。事情就這麼定了。
他家有一隻羽毛似血的漂亮公雞。
老黑頭挑好了地基,背後是一望無際的窪地。只有一些雜樹林,那是自然生長出來的。還有一些摸不清年代的古老亂墳,那是人們與這片窪地最早結下的契約,現在這契約早被人們遺忘了。人們只守著門前的幾畝薄土過日子,淡漠了身後無邊的窪地。風水先生說這片窪地屬臥龍之相,如果老黑頭命根子深,他家就會添子成龍。老黑頭心裡半信半疑。每到黃昏時分,他就在窪地裡亂轉。他和窪地逐漸由陌生而熟悉,最終結成了一種密不可分的關係。尤其是在黃昏,他們能相互體會,體會得很深很深。西邊的落日突然在樹叢間垂直落下,被微微騰起的積塵和炊煙掩埋。老黑頭的心像這一片窪地為黑夜的降臨而輕輕抖動。他覺得老天有負於他,這麼一個老實巴交的人,居然不能享有一個兒子。老黑頭走出窪地的時候,吐了一口唾沫。天黑得很快。老伴又在守著小燈等他回去吃晚飯了。在蓋房之前的那天夜裡,沒有人知道,老黑頭對著他的老朋友——那片窪地磕了幾個響頭。
蓋房那天上午,磚瓦匠們摸摸嘴巴上的油,提著瓦刀,立在四周。一位方頭腦的傢伙拎著那只漂亮的紅公雞走到中央。他對著雞脖子砍了一刀。殷紅的血湧了出來,急促的扑打到褐色的地面上,像一朵烈艷的異花不斷在積塵上綻開。鞭炮聲響起來了。老黑頭遞一支紙煙給那方頭大漢。就在他伸出一隻手接煙的當口,那隻大紅公雞拖著脖子從他手裡掙脫出來,逕直飛越目瞪口呆的人群,流著血,直撲窪地而去,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亂樹叢後面。老黑頭這才回過味來和大夥一起,擁向窪地。但那只公雞像是地遁了似的,連血跡和羽毛也沒見到。
大伙跟著老黑頭踏入這片陌生的窪地,暗暗地納悶著,繼續向深處走去。突然,前面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人們放大了步子,加快了速度,向前搜索著,不時地互相傳遞著驚異的表情。雜樹枝上一些葉片剛從烏黑的笨重的軀殼裡掙扎出來,驚喜的瞧著這渴望奇跡的人們,甚至用柔韌的軀體去接觸他們,摸摸他們頭頂的黑髮。窪地滿懷信心地迎接並容納著人們。大伙終於發現了一個用紅布小褂包裹的男嬰。他躺在兩座古老墳包之間,哇哇直哭。說也奇怪,在嬰兒的額上居然發現了兩滴潮紅的血和一片羽毛。那羽毛很像是那隻大紅公雞的。不過也沒準是鳥兒追逐時啄落下來的。就是血跡不太好解釋。公雞終於沒有找到。
自然是老黑頭把那男嬰抱回家去了。
剩下的人們整個春季都沉浸在窪地的神秘威力和恩澤中。人們變得沉默寡言。人們的眼睛變得比以前明亮。
又用了另一隻公雞頭,老黑頭的房子蓋好了。第二年春天老黑頭的妻子居然開懷了,生了一個女兒,但更多的乳汁是被男嬰吮吸了。奇跡沒有出現。日子照樣一直平常地過下去。日落日出,四季循環,只是窪地變得溫情脈脈,只是老黑頭不會絕後了。
1985.5.24
南方
我81歲那年,得到了一幅故鄉的地圖。上面繪有斷斷續續的曲線,指向天空和大地,又似乎形成一個圓圈。其中的河流埋有爛木板、屍體和大魚。我住在京城的郊外,一個人寂寞地做著活兒,手工活兒,為別人縫些佈景和道具。我在房子中間也得把衣領豎起,遮蔽我畏寒的身體。那好像是一個冬天,雪花將飄未飄的時候,一輛黑色的木輪車把我拉往南方。我最早到達的地方有一大片林子。在那裡,趕車人把我放在叢樹中間的一塊花石頭上,在我的腳下擺了好些野花。他們把我的衣服撕成旗幟的模樣,隨風擺動。他們便走了。開始的時候,我不能把這理解為吉兆。直到有一顆星星落在我的頭頂上,事情才算有了眉目。我的頭頂上火星四濺,把我的衣裳和那張故鄉曲折的地圖燒成灰燼,似乎連我的骨頭也起了大火。就在這時,我睜開了眼睛,肉體新鮮而痛苦,而對面的粗樹上奇跡般的拴了一匹馬。它正是我年輕力壯時在另一片林子裡丟失的。這,我一眼就能看出事情非同小可。為了壯膽,我用手自己握住,做出飲酒的姿式。這匹馬被拴在樹上,打著響鼻。我牽著它走向水邊,準備洗洗身子,忽然發現水面上映出一位三十多歲的漢子,氣得我當場往水裡扔了塊石頭。就這樣,北方從我的手掌上流失乾淨。等一路打馬,騎回故鄉的小城,我發現故鄉的小雨下我已經長成二十歲的身軀,又注入了情愛。我奔向那條熟悉的小巷。和幾十年前一樣,那扇窗戶還開著。和那個告別的夜晚一樣:外面下著雨,裡面亮著燈。我像幾十年前一樣攀上窗戶,進屋時發現我當年留下的信件還沒有拆開。突然,隔壁的房間裡傳來她吃吃的笑聲。我驚呆了,只好跳下窗戶,飛身上馬,奔向山坡。遠遠望見了我家的幾間屋子,在村頭立著。我躍下馬,滾入灰塵,在門前的月下跌一跤,膝蓋流著血。醒來時已經用紅布包好。母親坐在門前紡線,彷彿做著一個古老的手勢。我走向她,身軀越來越小。我長到3歲,抬頭望門。馬兒早已不見。
198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