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舅媽有些粗魯地將他往前面推,他看著寧媽媽氣得發白的臉,猶豫著不肯向前。舅媽急了,使勁掐他的手,指甲都快摳進他的肉裡:「你這孩子怎麼就不聽話?我們家什麼情況你也知道的,是不是想害死我呀?你外公又病成那個樣子,姨媽又收留了靜靜,哪還管得了你?你是不是也要害靜靜都沒地方去?」
他聽到靜靜的名字,頓時猶如涼水澆頭,像被當頭打蒙了似的,呆呆地不再掙扎,再被舅媽再用力一推,幾乎是撲到寧媽媽的面前,他定了定身子,怯生生抬起頭叫了兩聲:「媽,媽媽……」
小小年紀,卻用一種想去討好的語氣。
寧媽媽用力瞪著他,可是鼻頭一酸,眼眶竟一下紅了。
「這就好,其實仔細一看,你們長得還挺像的,還都姓寧,像真的一家人。」舅媽趕緊在一旁拍手稱好。
「這孩子我是不會收留的,你們不要妄想了!」寧媽媽直起身子,一咬牙把寧南推開,轉身把門關了,「回去,我不是你媽!」
舅媽討了個沒趣,卻也不生氣,而是拉著寧南使勁把他往門上按,壓低了聲說:「你就在這門口等著,再過一會兒,她肯定會讓你進去的。畢竟他們理虧,欠著兩條人命,你不走,她是不敢逼你走的,不然你再出了什麼意外,她擔不起責任的,懂嗎?。」
他眨眨眼睛,眸子裡有一股淡淡的霧氣,一直溫順聽著,咬著嘴唇,一句話也沒說。
舅媽他們走了,只留他一個人站在寧家門口。
時間一點點過去,天空逐漸被夜色籠罩,寧南還是獨自在外面坐著,一點聲音也沒有出,彷彿變成了一塊不會動的石頭。
這是建在江濱的一幢三層小樓房,那時這一帶還沒有完全被開發,只要有錢買地就能自己蓋房子,在附近也都是同樣的獨立小樓,只是寧家顯得更洋氣,更氣派些。
到了夜裡,江邊風很大,四周也顯得更黑,幾乎沒什麼路燈,只有二樓的窗口透出淡淡的光,寧靜將他籠罩。
他呆呆地看著那一點點光,再把身子縮得很小很小。
這樣就不會害怕了。
哪怕這樣死了,也不會太過孤單吧,因為總算還有這一點光陪著他。
沒料到窗戶突然被推開了,從淡色的窗簾背後露出一張白淨淨的小臉來,一雙黑白雙眼的眼睛襯著柔軟的燈光,兩排睫毛長長的,嘴唇紅得像個櫻桃,看樣子和他妹妹是同樣的年紀。
「媽媽,為什麼他一直在外面啊?」小女孩疑惑地大聲問著,聲音聽著很稚氣,帶著軟軟的天真。
「快進來,不准看!」寧媽媽皺眉,要把她拖回去。
她掙扎一下,仍是伸出頭,睜著大大的眼睛望向寧南:「他冷不冷?」
「不關你的事,快去寫字!」
窗簾「唰」地一聲被緊緊拉上,光便顯得更黯淡了。
那時候正是冬天,一年到頭最最寒冷的時候,到了夜裡溫度都在零度以下,他卻似乎麻木了,也不覺得多麼冷,只是肚子餓了,想到舅媽臨走前給他留了一個煎餅,就想拿出來吃,可手卻動不了了,也許是站了太久,大腿以下都是麻痺的,費力去摸,原來眉毛上都結了霜。
煎餅又冷又硬,吃不出什麼味道來,他機械地吞嚥著,突然那扇窗又打開了,小女孩趴在窗台上,好奇地看著他:「你是誰啊?為什麼在我家門口?」
他被問得臉紅,動作一滯,沒吃完的煎餅給掉到了地上,連忙又撿了起來。
「你別吃那個,都掉在地上了,不乾淨的。」小女孩大聲跟他說話。
他聽後也不好意思再撿了,只得仰起脖子看著她。小女孩明亮的眼睛滿是困惑,由於逆著光,臉的輪廓鍍了一層好看的金色的邊,像畫裡的天使一般好看。
他感到一瞬間的眩暈。
「我剛才全部都聽到啦,那個人好凶啊,還要你管我媽媽叫媽媽,你是我媽媽的什麼人?」
這是一個很稚氣也很傻氣的問題,他被問住了,想了很久也答不上來,他其實想要說,因為你的爸爸把我爸爸媽媽全害死了,當然他自己也死了。可這種話他又說不出口。
過了一會兒,小女孩突然被拉進去,只聽「砰」的一聲,窗戶再次被寧媽媽用力關上了。
寧南靜靜看著那扇緊閉的窗,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麼孤單過。
四周那麼的黑,那麼的靜。整個世界裡都彷彿只剩下他一人。
不再有光,不再有溫暖,只有他站在這兒,聽著嗚嗚的風聲。
被拋棄的恐懼第一次從心底深處奔湧而出,漲滿在他幼小的身體裡,頂得五臟六腑都劇烈發疼。他沒有家了,沒有親人,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去了。
他不知所措,哭得抽抽噎噎,眼淚大滴大滴掉在手背上,擦也擦不完,心裡委屈極了。
即使很多年後,他仍記得那一刻。
寧媽媽關上了窗,卻為他打開一道門。
門縫中透出了光亮,門緩緩打開,那光也越來越亮,一點點投射在他的臉上。他的臉哭得髒髒的,嘴唇與指甲都凍得青紫,有點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看著那片光,還有站在眼前的人影……
那是他第一次走進寧家。
第一眼看到的是茶色的玻璃,潔淨的米色瓷磚地板,還有橘黃色格子桌布,餐桌上擺著一束好看的紅色假花。
那個家裡很溫暖很溫暖,有著樸面而來的溫度與香氣。
他已經凍僵了,全身僵硬站在客廳的中央,直過了好一會兒才恢復知覺。
「過來吃點東西吧,吃完了,我再就叫派出所的人把你送回去。」寧媽媽咬著唇,為他盛來一碗冒著熱氣的湯,「先把這個喝了。」
「謝謝。」他聽話地點點頭,接過碗,很快把湯喝完。
「再把臉擦擦吧,吃完飯,去洗個熱水澡。」寧媽媽沒去看他的臉,語氣生硬地說。
「謝謝。」他又接過毛巾,仔細地把臉和手都擦得乾乾淨淨,擦完了又說,「謝謝阿姨。」
他的手背與指頭上都長了凍瘡,裂了幾道猙獰的長口子,所幸臉上還很白淨,長得很討人喜歡。他從小就有一股獨特的氣質,顯然很安靜,目光映著有霧的水色,潮濕中帶了一抹隱忍。
寧媽媽也不說話,去廚房給他下了碗麵,他說:「謝謝阿姨。」這才低頭去吃。
「你不用謝我。」寧媽媽扭過頭去,眼睛又一下子紅了,「那場事故,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寧南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
「我丈夫的車,被一輛超載的貨車給撞了,滑出公路的時候將你的父母捲了進來,貨車沒事,可他卻和你父母一起當場去世……你要知道,這並不是他的錯!這只是一個意外,我們也很倒霉啊,不止你父母,我丈夫也丟了性命。我知道你父母死得很冤,是我們欠了你,但我的日子也不好過,現在我必須要一個人撫養女兒,已經不知道將來該怎麼才好,根本不可能再去收留一個了……而且只要一看到你,誰都會想起那場事故,我真的沒辦法跟你生活在一起,我要給女兒一個幸福的家庭,帶著她重新開始,你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