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死你 第十章
    「曼弗雷德!」她大聲喊著,可是不會再有人回答她,聲音在門窗間寂寞的迴盪,只有古老的風扇咿咿呀呀,好像還在說什麼。

    奧莉薇亞撇了撇嘴:「無情的傢伙,這麼就跑掉了。」

    她拎起裙子開了門,門口並排是四個死神,四個猙獰可怕的骷髏面具就在她面前一英尺的地方。可是奧莉薇亞一點也不害怕,她踢踢踏踏地跑出去了。她也根本不知道她跑出去的一瞬間,我的巨鐮「風」在伯林格姆家族的死神們身上劃出了晶瑩的血,所以四柄鐮刀才沒有落在她的喉嚨間。

    那種香水是可以中和奧莉薇亞藥水的配方,對於東方的藥品我其實也很熟悉,只要學習一下配置起來並不難。沒有什麼難過哲學的,那是思考你自己存在的意義,我連哲學都不怕,還怕藥學麼?

    她永遠也不能看見、不能聽見我們這個世界的事情了,從此以後她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我站在她的背後她永遠也不會感覺到。現在我能讓她感覺到我的方法只有用我手上的鐮刀去勾魂而已。可是我手上的鐮刀再也不是勾魂的,現在它被用來殺戮死神!

    在奧莉薇亞的眼睛裡,她面前只是一條四十英尺長的鏡廊,有厚厚的紅地毯,還有被她踢碎的花盆。可是在我的眼睛裡,這裡有二十位伯林格姆家族的死神,他們揮舞的巨鐮都向著奧莉薇亞而去。

    我的「風」在咆哮,它必須在這四十英尺長的鏡廊中殺出一條血路,淒厲的風捲在奧莉薇亞的身邊。我怒吼著揮舞鐮刀,銀色的光弧不斷地跳躍,和我晶瑩的血一起飛揚。伯林格姆家族的老傢伙們有的是經驗,可是他們沒有我年輕,他們已經和他們勾取過的靈魂一樣漸漸走向了衰老。

    她什麼都不知道,即使我的血濺在她身上,她也只會感覺到微微的水汽。我全力地揮舞著最強勁的「大揮」,生命不是那麼輕賤的,有些事情必須用血讓那些老傢伙們明白。

    奧莉薇亞紫色的小羊皮鞋鞋跟敲打著歡快的曲子,我在用死神的血在周圍的鏡子上繪淒厲的圖畫。

    伯林格姆家族的奧斯瓦德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背後,這個「靜默的死神」冷笑著把鐮刀扎進了我的腿裡。劇烈的疼痛傳來,我手上慢了一下,被幾把鐮刀壓在了旁邊的鏡子上。我滿嘴都是水一樣的血,鋒利的鐮刃鎖住了我的行動,我的體力不夠了。

    死神們冷笑著,奧斯瓦德則緩緩走近了奧莉薇亞,在她背後舉起了鐮刀!他們要我看見我有多麼虛弱,他們要讓她死在我面前。既然我得罪了伯林格姆家族,我就要付出自己的一切來償還,什麼是我最珍惜的,什麼就是他們最想要的!

    這時候奧莉薇亞忽然轉過了身,奧斯瓦德吃了一驚,手上慢了下來,奧莉薇亞使勁睜大眼睛向四周看了一圈,貓著腰輕輕喚著:「曼弗雷德,曼弗雷德……我知道你躲在這裡,你出來啊,我看見你了……」我聽見她的呼喚,我看見她的樣子。她的長髮垂在耳邊,她側著耳朵想聽見周圍任何細微的聲音,她帶著狡黠的笑容輕輕眨著眼睛等我忽然出現在某處。

    奧莉薇亞,走吧。不會有人回答你的,我再也不會和你玩捉迷藏的遊戲……

    死神們面面相覷。在她喚我的時候,我仰天大笑,死神們惶恐地看著我大笑而流淚的臉!巨鐮「風」在笑聲的召喚中從地上躍起,縱橫狂舞。我笑的時候噴出了血,清澈的血召喚著它裡面摩爾巴勒家族先輩的靈魂,伯林格姆家族的死神們恐懼地躲避那瘋狂的鐮刀。

    我已經盡了我的全力,我沉重的喘息著,手持巨鐮站在奧莉薇亞的身後,我殘破的黑袍在寒風中獵獵飛舞。我畢竟是死神,哲學書和藝術不會抹殺我戰鬥的天賦,那些伯林格姆家族的老頭子沒有帶更多的人來,是他們的錯誤。他們像一群窺伺獵物的狼,我們靜靜地對峙著。

    這個時候我聽見奧莉薇亞在我身後輕輕歎了口氣:「真的走了啊。」敲打著樂曲的輕盈步伐響在我身後,越來越遠……

    在我以一對十二的對峙中,奧莉薇亞走進了她和老野豬的臥室。門隔開了生人和死神——包括我自己。我弓著腰,勉強舉高鐮刀封鎖了門口。我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已經快崩潰了,我一定得堅持到大天使長亞歷克斯在今天午夜趕回來。即使用欺騙的方法,我也要讓他們以為我還有戰鬥的力量。我唯一可以震攝他們的只有我的眼神,只要我的眼睛還沒有閉上,我不會讓他們穿過這道門。

    其實我只是一個手持鐮刀的稻草人,奧莉薇亞,你就是我守護的麥子。等到大風吹折了我的腰,希望你已經成熟,我畢竟不能守護你到永遠。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死神。

    七絃琴的聲音在我的喘息聲中低唱,又一次,我聽見了奧莉薇亞溫柔的聲音,說一個遙遠的東方的故事:

    「很久以前,在太陽升起的地方,有那麼一個東方的女孩。她的頭髮像絲綢,她的眼睛像黑寶石,她的眉毛就像春天青青的柳梢,頭上的寶石紅如秋天的楓葉。她每天在樓上吹起笛子,她快樂的時候吹快樂的曲子,燕子停在她的笛梢歌唱,她悲傷的時候吹悲傷的曲子,金魚憂愁地沉入了水底……」

    我在艱難地笑,曾經有那少年的時光,我還不知道生命的殘酷,我走在遙遠的中國,柳絲掠過我的面頰,湖水濺上我的黑衣,我扛著鐮刀快樂地走,就像那些扛著牧鞭的少年。我唱一首歌,誰也聽不見,可是我自己快樂著,我覺得樓上那個吹笛子的小女孩其實正和著我的歌聲。

    伯林格姆家族的死神們舉起了鐮刀,他們終於發覺了,我再也無法抵擋。我忽然轉過身用後背去承受鐮刀的刀刃,我虛弱的手伸向房門。希望我還有時間推開房門,再看看她彈琴的樣子。

    「可是女孩很寂寞,因為天黑的時候燕子和金魚都離開了,她總是對著一盞燈火孤獨地唱歌。直到那一天,星星滿天的時候,那個黑衣的客人來自遙遠的地方,他帶著一柄巨大的鐮刀,可是他不會割麥子,他高興的時候唱悲傷的歌謠,悲傷的時候跳快樂的舞,他總是在星空下思考,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女孩也不知道,可是她從此不再寂寞……」

    我連推開房門的力量也沒有了,靠在嵌銀的房門上,我竭盡全力去撫摸著那扇門,這樣我就離她的琴聲更近了一點,她的歌聲穿透房門,似乎能輕輕振動我的手心。

    「她從此不再寂寞,」我輕輕地笑,「因為拉著你的手看星星,所以不再寂寞,生命本就不該是寂寞的。感謝這一千零一個夜晚啊,感謝帶我來到這裡的所有人,在無論多麼漫長的等待中,我從來沒有寂寞過……」

    我終於說不出話來,幾柄黑色的巨鐮同時鎖上了我的咽喉,拖著我離開了我守衛的門。長長的鏡廊裡,我離那扇門越來越遠。他們拖走我,像是拖著那些失去生命的靈魂。阿格尼絲的聖光從天而降,她手持流星的弓哭泣,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艱難地指向了門口,我和她隔得已經很遠了,我希望阿格尼絲能夠看見我的手勢。

    守護她吧,阿格尼絲,像你說過的那樣,用你金色的弓箭堅持到大天使長的到來。風中遙遙地傳來了阿格尼絲的哭聲,我已經被死神們的鐮刀拖著滑在了寂靜的雪原上,離奧莉薇亞的琴聲越來越遙遠。

    阿格尼絲沒有追來,她看見我的手勢了麼?她知道我想讓她做什麼,也許她也想救我吧?可是她無可奈何,她只是一個小天使。所以她只能大聲地哭泣,她的哭聲也漸漸聽不見了,我第一次發現原來阿格尼絲是那麼可愛的。

    身下的雪冰冷,死神們終於放棄了殺死奧莉薇亞的打算,他們會把我帶去哪裡?會殺了我麼?把我的靈魂切成碎片拋進地獄麼?我不知道。

    我的意識漸漸朦朧了,朦朧間聽見雪化的聲音,花開的聲音,春風吹過第一叢玫瑰的芳香,花瓣散落在潺潺的流水上,某一個星光滿天的夜,我們拉著手,踏著水波走回從前……

    我的血流在雪地上,我第一次覺得我自己的血居然是熱的,我忽然就笑了。

    天使聖阿格尼絲的日記:

    第一千零一個夜晚,死神不再歌唱,公爵愛上了他的夫人,從此利頓城堡的一切都那麼幸福。

    七十年就這樣過去了,我還是無法忘記當初的那個夜晚。那個夜裡我失去我平生最好的朋友——死神曼弗雷德。

    曼弗雷德沒有死,大天使長的火焰聖劍在關鍵的時刻阻止了伯林格姆家族的死神們切碎曼弗雷德的打算。可是因為擅自殺死了伯林格姆家族的九位死神,曼弗雷德的靈魂還是被打入了地獄深處,我知道他在那裡,可是我再也見不到他,再也聽不見他和我說笑話。

    主啊,其實曼弗雷德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雖然他未必是一個很好的死神,因為我在他的眼睛裡能看見溫暖。求您拯救他吧!

    昨天我飛去看了奧莉薇亞,她已經九十歲了,她還沒有死。摩爾巴勒家族的死神不忍心奪取她的靈魂,而對於伯林格姆家族,我想死神曼弗雷德最後揮舞巨鐮的身影還依然戰鬥在他們的回憶裡,他們不敢。奧莉薇亞有很多孩子,她在給她的孫子們分一種印度的食物,叫做拋餅。她說這是她最好的朋友所喜歡的。孩子們並不在意拋餅,他們更喜歡她的故事。

    奧莉薇亞總是說一個關於死神的故事,她說她和一個死神有約定,總有一天他會帶著鐮刀來取走她的靈魂,一起去天堂。在寶石的房子裡,過著永遠過著幸福的生活。她在等著,死神不會騙她。不過有的時候她也會自言自語地說:「那個好無情的死神喲。」

    臨走的時候我看著她一個人躺在搖椅裡,在夕陽的窗前等待星空的降臨,我看見她夕陽裡飄動的白髮。她真的很老了,可是她總是微笑,她什麼也不害怕。

    因為她和死神,有一個約定。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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