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過了六年,死神那漫長的生命使我們很難衰老,我依然是人類二十多歲的樣子。可是奧莉薇亞已經變成大姑娘了。她小的時候我喜歡抱她坐在自己膝蓋上看星星,可是她十八歲那年,我剛剛準備把她抱起來,忽然覺得很不適應——如果她坐在我膝蓋上,她會比我還高的,那豈不是擋住了我看星星的視線麼?
最後我永遠放棄了這個習慣。
奧莉薇亞有一種不可救藥的樂天觀,她好像從來不害怕什麼。這樣有很多好處,比如和她看星星的時候如果忽然看見一隻野老鼠,她不會縮在我懷裡尖叫,她會驚喜地說:「看,老鼠,是老鼠啊!」
這個特點一直讓我很欣賞,直到有一天這個女孩樂天得昏頭了。
「曼弗雷德,我去嫁給公爵好不好?」她托著腮看星星的時候問我。
死神曼弗雷德沒有能回答她,因為他已經給嚇得一口氣接不上來,翻著跟頭倒栽在地上。
「怎麼啦?怎麼啦?不要做出那麼誇張的表情好不好?」奧莉薇亞漫不經心地說。
我爬起來摸了摸她腦門:「你沒有染上鼠疫吧?」
「沒有。」
「霍亂?」
「沒有。」
「百日咳?」
「沒有。」
「猩紅熱?」
「沒有。」
「那麼你只能是感冒了……」
「沒有!沒有!沒有!」奧莉薇亞噘著嘴撥開了我的手,「你不要老把手按在我的額頭上好不好,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既然你沒有昏頭,幹嗎去嫁給那個老傢伙?」我瞪大眼睛在她耳朵邊上喊,我有點慌張。不過我不是關心奧莉薇亞的生死,我只是想到以後夜裡沒有陪我聊天看星星就不寒而慄。對我這樣一個有藝術氣質的死神來說,寂寞實在是件可怕的事情——所有藝術家都是這樣的。
「他可是公爵啊,從阿爾卑斯山南麓一直到聖阿道朗河邊,他可是最有身份的貴族了。」奧莉薇亞滿不在乎地晃著雙腿。
我上去捏住她的鼻尖把她的臉轉向我:「要是他要殺你,即使我是死神我也救不了你的!你知道不知道啊?」
「知道,」奧莉薇亞好像很聽話地點點頭,「死神祇管收集靈魂,生死不由你們決定的。」
「那你還去?」
「可是我覺得嫁給公爵很氣派啊,這麼有威望的貴族很難找。」
「要掉腦袋的!還不如嫁給我呢……」
「不是吧?」奧莉薇亞吐了吐舌頭笑,「你都活了三百多年了,太老了吧?」
「只是打個比方嘛!」我攤了攤手說。
「你們死神會不會娶妻啊?」
「當然會嘍,要不然我怎麼生下來的?我母親是一位天使呢。」
「就像天天在上面飛過的阿格尼絲?」奧莉薇亞吐了吐舌頭,做了個小小的鬼臉。
「娶她?」我也做了個鬼臉。
兩張鬼臉很滑稽地湊在一起的時候,我忽然沉下臉來:「你怎麼忽然想到要嫁給他的?開玩笑的麼?」
「不是,」奧莉薇亞也安靜下來,「曼弗雷德,告訴我,死是什麼樣子的呢?」
「嗯……不知道。」我說的是實話,我並沒有死過,怎麼知道死是什麼樣子的呢?
「你是死神哦。」
「這只是個稱呼,」我聳了聳肩膀,「我覺得更準確的說法是一個靈魂搬運工。」
「很可怕麼?」
「聽說……是這樣吧?」
「每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死一個女孩,足足六年了,多少女孩就這樣死去了呢?」
「兩千四百八十三個。」
「是你去勾魂的麼?」
我點點頭。
「她們死的時候都很害怕吧?」
猶豫了一下,我還是點了點頭,我不想給奧莉薇亞描述那種情景嚇唬她。無論她多麼膽大,人頭落地的場面還是會嚇到她的。
「知道麼?曼弗雷德,我不想利頓城堡附近的每個女孩都像她們一樣害怕,雖然我有的時候也害怕,不過你知道的,我膽子比她們大一點點……」
「不過膽子大和死不死沒有關係吧?我勾過的魂有不少膽子比你大多了,知道那個紅髮女海盜卡特琳娜麼?」我豎起拇指指指我自己,「我勾的魂,膽子再大還不是要死。」
「問你個問題,如果你是利頓公爵,你會不會殺我?」奧莉薇亞撐在欄杆上,探著脖子問我,好像是很想知道答案。
我覺得這個問題很有挑戰感,仔細思考了五分鐘,我才謹慎地回答說:「可我到底為什麼要是那頭野豬呢?」
「哎呀,我就是問你嘛。」
「那樣啊?不會。」
「我想也是的,」奧莉薇亞滿意地點點頭,「那麼沒準公爵也不忍心殺我呢?很有可能吧?」
「那你最好勸他先皈依佛教,不過那樣他就不會娶你了。」
「那樣挺難的吧?」奧莉薇亞想了想說,「不過不皈依佛教我也有辦法叫他不捨得殺我。」她瞇著眼睛笑。
「不捨得,」我歪了歪嘴,「你以為他是情聖啊?」
「那我們打賭好嘍。」
聽她說得越來越認真,我心裡有點不安:「可就算他不殺你,你也沒有什麼好處,難道你是嫁給他鍛煉膽量?就算你不嫁給我也有很多別的貴族可以嫁啊,那個經常來看你的奧利弗少爺也不錯啊,雖然是個豁嘴……」
「我是沒有什麼好處,不過,」奧莉薇亞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的時候,我被她臉上嚴肅的表情嚇得渾身發毛。她湊近我耳旁說:「那樣他就不會殺別的女孩了。」
「可是,我覺得他還是會殺你的!」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忽然有點絕望。她一旦決定的事情誰也無法改變的。而且對於這樣高尚的事情我非但不應該勸說而且應該鼓勵,我是死神,我也是信仰上帝的。
「我去試試看,」奧莉薇亞微微笑著看我,「答應我,如果他真的要殺我,勾魂的人一定要是你,不然我也會害怕的。」
「那讓我們先從柏拉圖的說法來討論一下這個問題吧。」想了很久,我決定先忘記我自己是上帝的信徒,來勸說這個正在發瘋的傢伙。我準備先把上帝從我的腦袋裡趕出去,現在就是他親自跑來我也沒心情聽他的布道。他可以獻出兒子的血救眾人,我可沒說我要獻出奧莉薇亞的血去拯救世界。是吧?
我只是一個小小的死神,我不是萬能的。如果上帝算是個大富翁,那麼我只是兜裡有一枚銀幣的窮光蛋……我不願意佈施那枚銀幣,因為那是我僅有的……
那天夜裡我動用了我所有的哲學知識,一直勸她到天亮,奧莉薇亞滿臉微笑地不斷點頭,就是不說話。曙光讓我覺得很難受,我不得已才離開了男爵家的陽台。
「晚上繼續跟你說!」我大聲喊著跑遠了,陽光真叫人吃不消。
奧莉薇亞微笑著看我狼狽地逃竄。整個白天,我躲在一個陰暗的酒窖裡組織更有打動力的說詞。黑夜降臨的時分,我急急忙忙地跑向男爵家的陽台。
這是第一次奧莉薇亞沒有在陽台上等我,我在那裡一直等到天亮。在我熟悉的黑夜裡,我喜愛的星空下,我有點發呆地望著空蕩蕩的欄杆,那是奧莉薇亞應該等待我的地方,可是她始終沒有出現。
我一直很喜歡黑夜,這一次我卻忽然覺得原來夜那麼冷啊!
第二天的早晨我終於聽見一個路過的侍女說男爵已經把女兒獻給了利頓公爵。好像有一把大鐵錘敲在我腦門上,我腿軟了一軟,當時立刻有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我慌張地跑向城堡後面,鐮刀拖在身後光啷光啷地響。深深吸了口氣,我心驚膽戰地探出腦袋去看城堡後的斷頭台。也許是因為跑得太快了點,我有點窒息的感覺。
薄薄的晨霧裡,曾經灑過無數女孩鮮血的地面上靜悄悄的。
沒有人被砍頭。那麼奧莉薇亞還沒有死,提到嗓子眼的心啪噠一聲掉了回去,我長長地吁了口氣。正好阿格尼絲好奇地飛下來看我,一口氣吐在她臉上。我也沒看她,頭也不回地走掉了。阿格尼絲後來整整一個月都不理我。
我滿鼻子哼哼哼哼地走在路上,要是有人能看見我那副樣子一定給嚇暈過去,以為這死神正準備著濫殺無辜。其實我只是在惱火而已,奧莉薇亞居然騙我,她結婚都不告訴我!枉費我抱她在膝蓋上看星星的交情!我非得找到她問個清楚。
公爵的堡壘當然擋不住我,就像世界上沒有什麼壁壘能阻擋死亡。我在奧莉薇亞用餐的時候找到了她,野豬一樣的公爵坐在長桌的另一頭。我一下子跳上桌邊坐下,仔細打量了她幾遍,從紫色小羊皮鞋的鞋跟到栗色長髮的髮梢都沒有放過。
奧莉薇亞閉上一隻眼睛對我做了個可愛的鬼臉,公爵當然看不見我,他滿心以為奧莉薇亞在對他做鬼臉。於是他以非常冷漠高貴的語氣說:「不要太高興了,我的夫人,我只是多給您一天的生命,今天晚上您說完那個漁夫和四色魚的故事,明天還是要去死的。不過我會好好地賞賜你的父親。」
奧莉薇亞盈盈起立,牽著自己的長裙行禮說:「謝謝公爵大人。」她回頭的時候我們又在對做鬼臉,我忽然又覺得挺開心的。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奧莉薇亞沒有被殺死了。因為那個漁夫和四色魚的故事,當初奧莉薇亞也是用這個故事騙我陪她讀詩集。接下來還會有烏木馬的故事,駝背的故事,瞎眼僧人的故事,阿拉丁和神燈的故事。對於我,永遠也不能終止陪她念詩集這個可怕的命運了,對於這個愚蠢到家的公爵,想要狠下心來殺她恐怕也有足夠的難度。
只有聽過她講故事的人才知道奧莉薇亞的故事有多麼吸引人,要不然奧莉薇亞給我講故事的時候阿格尼絲怎麼總在門外偷聽呢?每到天使換羽毛的季節奧莉薇亞屋外的地毯上一絲一絲都是純白的羽毛,聖潔的天使阿格尼絲卻咬死說她昨天早早就回白雲間睡覺去了。
日復一日的,奧莉薇亞在睡覺前給利頓公爵講故事,我能看見她的時候越來越少了。好在每天睡覺前她都會特意跑到陽台上來看玫瑰,只有這個時候我才覺得利頓城堡的生活不總是無聊的。要知道,自從奧莉薇亞嫁給公爵以後,我連勾魂的工作也沒的做了,更糟糕的是,沒人再講故事給我聽了。
寂寞得無聊的時候,我想過很多主意,包括怎麼把奧莉薇亞給搶回來。
「我,摩爾巴勒家族的精英,死神曼弗雷德,要把利頓公爵的夫人從他手裡奪過來……讓她天天講故事給我聽,」我曾經嘗試著鼓勵自己說。
前面聽起來很有力度,問題是每當我想到我為什麼要去搶她卻總是找不出理由,難道只是為了聽她講故事麼?所以我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到底為什麼要為一個人類的女孩做這件愚蠢的事情呢?
一切的一切都因為奧莉薇亞離開以後,我實在太無聊了。只好這麼寂寞地過了一天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