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是最好的時光1 第九章 (2)
    張秘書趁機說了一堆聶東遠的好話,又說:「聶先生看你睡著了,都不讓別人叫你。最後檢查做完了,才自己走過去叫醒你。父子哪有隔夜仇的,何況他是長輩……」

    「那他晚上有沒有空?」

    「有啊有啊,當然有啊。」張秘書迅速地騰出一隻手,在備忘錄上把聶東遠和國稅局長的飯局給劃掉,「你要是晚上回家吃飯,我跟家裡保姆說一聲,叫她多做兩個菜。」

    聶宇晟未置可否,說:「我也不見得回家吃飯。」

    張秘書笑著說:「反正是回家一趟,陪聶先生吃頓飯吧,他血壓高,少一頓應酬,多在家吃頓飯,就對身體好一點兒。」

    過年的時候他在醫院值班,大年初二才回家去看一看,想必聶東遠不是不失望的。連他身邊的秘書都知道,老闆跟兒子的關係是一根弦,繃得緊一點,老闆就不高興,哪天兒子鬆一鬆,老闆的心情就能好些。

    張秘書腳步輕快地走進聶東遠的辦公室,告訴聶東遠,聶宇晟主動打電話來,說要晚上回家吃飯。

    聶東遠聽見這話,倒沒有喜上眉梢,反倒冷笑了一聲,說:「這小子,沒準又有什麼事要跟我犯倔,所以先以退為進,哄我上當呢。」

    張秘書苦笑了一下,說:「小聶大不了就是不肯交女朋友,不肯結婚,除了這個,也沒啥好倔的了。」

    「我叫他回公司來上班呢,醫院有什麼好,累死累活,手術台上一站大半夜,能掙幾個錢?早上看到他跟條死魚似的,坐在椅子上就能睡著!」

    「回家吃飯總是好事。」張秘書腹誹,小聶已經是個那樣的脾氣,這老聶更是揣著一肚子的三十六計,兒子不理他吧,他不高興,兒子肯理他吧,他又覺得有陰謀。這爺倆過得比誰都累。不過他是夾心餅乾,只能兩邊說好話,「小聶再倔,也是孫悟空,翻不出您掌心。他玩什麼花樣,晚上您聽聽不就得了。」

    聶東遠倒是挺以為然的,自己這個兒子雖然脾氣倔,其實人挺單純,是個書獃子,在自己面前,諒他翻不出什麼花頭來。

    聶宇晟回去睡了一覺,等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他洗了個澡,換衣服開車回聶家大宅。接門鈴是保姆來替他開的門,見著他不由滿面笑容:「小聶回來了?」

    家裡的保姆已經換過無數茬了,這一個估計又是新換的,聶宇晟都不大認得,點點頭當打過招呼,換了拖鞋往客廳裡走,聶東遠已經下班回來了,坐在沙發裡看報紙。聽到他進來,抬頭瞥了他一眼,對保姆說:「跟秦阿姨說,就開飯吧。」

    那個秦阿姨是新換的家政助理,專門負責做飯,做出來的菜頗有點家常味道,父子兩個都吃了一碗飯,喝湯的時候,聶東遠突然說:「你明天上白班?」

    聶宇晟「嗯」了一聲,聶東遠說:「換個班吧,明天陪我去一趟郊區。」

    聶宇晟下意識不太情願,於是說:「我明天安排有很重要的手術。」

    「我想去你媽墳上看看,公墓打電話來說,有一批好的墓穴出來,我想給你媽換個地方,現在墓地跟市中心的房地產似的,好位置也越來越少了,這次就選個雙穴的,等我死了,正好跟她合葬在一塊兒。」

    聶宇晟不由得抬頭看了聶東遠一眼,餐桌上吊著一盞燈,因為燈懸得低,所以照著聶東遠灰白的雙鬢,清清楚楚映出額頭上的皺紋,還有沉重的眼瞼,畢竟快六十歲的人了,再不服老,也已經老了。

    聶宇晟沒再說什麼話,只用瓷勺攪著碗中的雞湯。

    換墓地是大事情。第二天一早,聶東遠還帶了個風水先生,跟聶宇晟一起去看墓地。這兩年公墓的發展很快,聶宇晟每年清明節都會來給母親掃墓,所以他走在前頭,一會兒就找著了母親的墓碑。在當年,這裡的墓穴算是很豪華的了,現在夾雜在一片高低參差的墓碑中,變得毫不起眼。

    聶東遠血壓高,上山這麼一點路,就已經走得氣喘吁吁。他推開了秘書遞上來的礦泉水,先把手裡的花束放在了妻子的墓碑前,看著兒子,說:「都不讓燒紙了,也不讓燒香了,就給你媽鞠幾個躬吧。」

    聶宇晟沉默地朝著母親的墓碑三鞠躬。直起身子看墓碑上的女人,她溫柔地笑著,凝視著兒子,微微上翹的嘴角,似乎隨時還會喚一聲兒子的乳名。

    「走,我們去看看新墓穴。」

    新的墓穴在山上的更高處,雖然公墓修的石階十分平整,可是聶東遠也走得滿頭大汗,到最後累得邁不開腿,扶著膝蓋只喘氣,自嘲地笑:「真是老囉,這幾級台階都上不去了。」

    張秘書連忙說:「是天氣太熱了。」

    聶宇晟沒吭聲,只是扶了父親一把,聶東遠被兒子這一攙,倒打起點精神來:「沒多遠,就快到了。」

    風水先生拿著羅盤先看了一遍,然後選了兩個上上大吉的雙穴,一個據說子孫興旺,另一個則是十分利財。聶東遠說:「那就要那個旺子孫的吧,人都死了,還要錢做什麼。」

    「是後世有財,後人的事業十分興旺。」風水先生笑著說,「不過宜子孫的那個穴也好,多子多孫多福。」

    「多子多孫我也不指望了,不斷子絕孫就不錯了。」聶東遠做決定極快,指了指那塊墓穴,「就這個吧。」

    秘書跟著公墓管理處的人去刷卡交錢,聶東遠坐在樹下的石椅上休息,聶宇晟拿著瓶礦泉水,沉默地打量著山上一層層整齊的墓碑。聶東遠突然說:「你打個電話,問問活檢結果出來沒有。」

    聶宇晟素來沉得住氣,這時候也被嚇了一跳,不由得轉過身來,看了父親一眼。

    「我都活了幾十歲了,你們那點花樣,瞞得過我嗎?抽血?抽血有往肚皮上抽的?那明明就是做活檢!不用哄我了,說吧,到底是肝臟,還是膽囊?」

    「明天結果才會出來。」聶宇晟說,「等出來再說吧。」

    聶東遠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也不指望你回公司來,接我的手管那一攤事。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小時候過的日子太苦,家裡七八個孩子,連蕃薯都吃不飽。所以年輕那會兒拚命掙錢,總覺得有了錢才能給自己孩子創造好的條件,讓你過得幸福。結果呢,工作太忙,反而顧不上你。我知道在你心裡,其實是恨我的,到了我這把年紀,也看開了。你願意做什麼,就做什麼去,可是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用不著因為跟我賭氣,連女朋友都不交一個。我要是走了,這世上就剩下你孤零零一個人了,到了地下,我怎麼跟你媽交代呢?」

    聶宇晟沉默地捏著礦泉水瓶,不知不覺已經將那瓶子捏得變形了。

    「那個談靜就算有千般好,萬般好……」

    「我沒覺得她好。」聶宇晟打斷聶東遠的話,「您不用說了,我會找個女朋友的。」

    「一提到她你就不高興,你不要以為當年的事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你不把過去那點事放下來,你就算找個女朋友,也是不會長久的。你不用因為我的話,就找個女人來結婚。我希望你過得幸福,而不是為了將就我,隨便把自己的婚姻敷衍了事。這樣對你不公平,對你未來的太太,也不公平。聽我一句話,兒子,把她忘了吧,過去的事早就過去了。」

    是啊,過去的事情早就已經過去了,哪怕再念念不忘,也不過是徒增煩惱而已。聶宇晟沉默地看著風吹動墓碑間的松柏,它們在風中搖曳,像是一排整齊的衛兵,守護著這片靜謐的沉眠之地。

    因為他跟同事換了夜班,所以從墓地離開的時候,他就不再跟聶東遠同車回去。當聶東遠走向那輛奔馳車的時候,聶宇晟覺得他的背影既衰老又沉重。也許是因為剛才父親的一席話,也許是因為那份結果待定的活檢報告,讓他覺得既無力又傷感。

    在開車回去的路上,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電話號碼,聶宇晟本來不打算接,但一想可能是哪位病人,所以還是接了:「你好,聶宇晟。」

    電話那頭半晌沒有人說話,他本來以為是打錯了,正打算掛掉,突然聽到一個遲疑的聲音:「聶醫生……」

    他怔了一下,竟然是談靜,她似乎很擔心他掛斷電話,急急地說:「您說今天下午可以去您辦公室,但護士說您跟人調班……」

    今天下午,他原本約了談靜談那個該死的補貼方案,可是聶東遠一病,他心神不寧,答應了陪著父親來看墓地,就把這件事忘到了九霄雲外。

    「對不起,我忘了。」

    他的聲音冷漠而有禮貌,談靜拿不準他是不是有意迴避自己,但是事到如今,逼上梁山也只有一條路。她問:「那您今天還會到醫院來嗎?我今天是請假過來的,如果改一天的話,不是特別好再請假。」

    什麼時候,她對他的稱呼已經從「你」變成了「您」?他的心裡只有一種難受的鈍痛,剛剛在公墓的時候,他才下定決心,忘記過去的一切,重新開始。可是短短片刻之後,她卻又重新闖進來,命運似乎永遠在刻意地讓他難過。

    他決定快刀斬亂麻,早點解決這件事,也早點停止和她的接觸。他說:「我今天會到醫院上夜班,你現在是在醫院?那就在我辦公室等一會兒。」

    「好的,謝謝您。」她像所有的病患家長一樣客氣而謹慎,語氣間唯恐得罪他似的。

    從郊區趕回城裡天色已晚,來不及吃晚飯他就去值班室接班,忙完一堆手續,才看到談靜站在走廊裡等著他。

    他不願意多看她一眼,只是說:「進來談吧。」

    談靜取出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記的全是她看不懂的醫學術語,她像個小學生似地請教,一點點問清楚每個詞每句話的意思,聶宇晟突然有點恍惚,大約是因為值班室裡白熾燈太亮,讓他想到高中的時候,談靜有數學題不會解,請教了班上的一位男生,被他看到之後,他就天天抓著她講習題。那時候在白熾燈下,他給她講解過一道又一道難題,一切清晰得就像昨天一般。

    「聽懂了沒有?

    他總是習慣性地在最後問上一句,談靜低垂著眼簾,輕輕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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