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靜只是抿嘴笑笑,看值班經理陰沉著臉站在那裡,連忙向大家遞眼色,眾人也就連忙各歸其位,去忙活手頭的事。
梁元安跟王雨玲一直走出店門,還在打手勢示意晚上見。談靜因為經理就站在旁邊,所以老老實實的,頭也沒抬,忽然聽到經理說:「談靜,你過來一下。」
談靜還以為他是要講梁元安那件事,心想店長已經批評過她了,說她亂擔責任,無視規章制度。但總體來說,店長對她態度還算和藹,最後還說,我就知道你不會幹出那樣的事。
談靜還以為值班經理也要跟店長一樣,批評教育她一番。誰知道值班經理只淡淡地說:「你以前幹得很好,這次回來上班,一定要保持原來的工作態度。」
談靜答應著,值班經理最近對她似乎有什麼看法,一直對她不冷不熱的,甚至有時候還總是挑刺。但她也想不出來,自己到底什麼地方得罪了經理。而且經理明明下周就要去總公司上班了,何必跟自己這個小小的收銀員過不去呢?經理又說了幾句別的話,突然問她:「談靜,你那個郵箱是哪個?」
談靜被他問得莫名其妙,訥訥地問:「您說的是什麼郵箱?」
「就是上次發解釋信的那個郵箱。」
值班經理這麼一說,談靜才想起來,說:「噢,那個是我隨便註冊的一個。」當時臨時要用,她就直接上門戶網站註冊了一個免費郵箱,沒想到過了這麼些日子,值班經理突然提起來。
「總公司發了一些資料過來,發到上次用的那個郵箱裡了,你把郵箱寫給我吧。」
談靜也沒想太多,就把郵箱寫給了他,還有密碼也給了他。值班經理這才點點頭,說:「你回去工作吧。」談靜已經走了幾步,他突然又叫住她,對她說,「這事不要跟別人說。」
談靜點頭答應了,走回收銀台去。下午時分天氣炎熱,顧客很少。店裡冷氣很足,店裡同事有的在清理托盤,有的在整理櫥櫃,也沒有太多人注意他們說話。
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卻是十分熱鬧。王雨玲本來就是個愛熱鬧的,再加上一個嬉皮笑臉的梁元安,大家再一起哄,幾乎把館子的屋頂都要掀翻。最開始的時候上了一盆麻辣小龍蝦,一個個吃得大呼過癮,倒把幾樣其他的菜都撇下了,然後又加了一盆麻辣小龍蝦,一邊吃一邊喝,沒一會兒工夫,一箱啤酒就沒有了,馬上讓老闆又拿了一箱。
談靜還是第一次看到大家瘋成這樣,一個個都開了酒戒,包括店裡年紀最小的一個女店員。談靜自然不由分說被塞了一大杯啤酒。
「我不會喝酒。」
「少來!」王雨玲雖然沒喝多少酒,但臉上紅彤彤的,倒是像已經喝醉了,「以後叫你喝也沒機會了,這是啤酒,跟米酒一樣,沒啥酒精的。大家都喝了,你怕什麼!」
離愁別緒,彷彿只有酒能排遣,也彷彿這酒並不是因為排遣,因為到最後所有人全都開心起來。開店是件好事,大家都這樣覺得,梁元安這次離職,雖然原因說起來似乎不太好聽,可是畢竟是要自己去開店了,用同事們的話說,這就自己當老闆了,自然是敬了一杯又一杯,喝了一輪又一輪。
以前店裡也有類似的聚餐,一般是春節之後。春節之前店裡會有公司掏錢的團年飯,但春節之後,大家一般會自己湊錢吃上一頓。因為做這行流動性很大,很多人干到春節就不幹了。春節後仍舊來上班的同事,就意味著基本上今年繼續要做同事,所以大家通常會湊錢下館子吃一頓,也算開年集體改善生活。
可是每次的氣氛都不像今天晚上,最後都鬧到要王雨玲跟梁元安喝交杯酒了。梁元安笑嘻嘻的,說:「喝就喝!」
王雨玲是女孩子,自然臉皮薄,有點不好意思,可是不等她反對,早就有兩個女孩子按著她,連聲嚷嚷:「快拿杯子來,這杯酒是一定要喝的!我們都還在店裡打工,你就要去當老闆娘了!今天先喝上,等你們結婚的時候,看我們怎麼輕饒了你們倆!」
這下子大家起哄,就更加熱鬧了。一片叫好聲中,梁元安跟王雨玲喝了交杯酒,所有人又輪流向他們敬酒,他們又反過來向所有人敬酒,到了最後,也不知道誰敬誰,總之只看到一瓶瓶的酒被打開,喝得盡興而返。
談靜因為不會喝酒,而且都知道她家裡還有孩子,大家也不怎麼勉強她,所以她倒是喝得最少的一個。按規矩這頓飯大家AA制付賬,最後小店老闆來算賬的時候,也就是談靜還非常清醒,把每個人多少錢都算了出來,大家湊錢買單。梁元安醉得特別厲害,他本來就跟一位同鄉合租,就有位男同事送他回去。而王雨玲也喝得差不多了,談靜於是說:「我送小王回去吧。」
王雨玲住的地方,跟談靜住的地方並不是一個方向。她把王雨玲送到之後,已經趕不上最後一班地鐵了,本來想就在王雨玲那裡湊合一晚上,反正孩子在陳婆婆那裡。但是一想王雨玲的床本來就是個單人床,她又喝醉了,人喝醉了只想睡著舒服點,自己若是跟她擠,沒準讓她受罪。於是打定主意還是回家去。她伺候喝醉的人已經有了經驗,熟門熟路地打水替王雨玲擦洗乾淨,替她換了件睡衣,又拉了毯子給她蓋上,看她睡得沉沉的,才下樓趕公交回家去。
她轉了幾趟車回家,差不多已經是半夜了。夏天的時候,居民區外頭都很熱鬧,一條街邊擺了好幾家大排檔燒烤,還有些人在乘涼。兩邊小店都還沒有關門,挑出來的燈照著吃排檔的人,光影幢幢。她這個時候倒覺得酒意有點上頭,拖著疲憊的腿,從這熱鬧裡穿過去。風裡吹來烤肉串的青煙,夾雜著辣椒粉孜然粉的香氣,香得有點嗆人咳嗽。
走到樓下的時候,她倒有點不想上去了,因為夜裡的這一陣涼風很舒服。這裡是老式的居民樓,前面種了一排香樟樹。因為沒人管理,樟樹也長得不好,稀稀落落的,有的樹前幾年就枯死了,卻沒有人動,拉繩子繫上了,平常大家曬被單。只有靠著樓頭一棵樹長得特別好,像是一把綠傘似的,晚上的時候,總有幾位老人坐在樹底下乘涼,今天大約是太晚了,老人們都回家睡覺去了,就有一個人站在垃圾箱那邊抽煙,煙頭一閃一閃的,在黑夜裡特別醒目。她原本以為是樓上的鄰居下來扔垃圾袋順便抽支煙,沒想到走近了一看,原來是孫志軍。
她這幾天累得夠嗆,看到是他,也懶得說話,逕直就往樓上走。倒是孫志軍追上來,拽住了她的胳膊:「你往哪兒快活去了?半夜才回來了!」
她回頭看了孫志軍一眼,他的手跟鐵鉗似的,目光灼灼盯著她,像是她臉上寫滿了字似的。他剛從拘留所裡出來,不知道多少天沒有洗澡了,身上腐敗酸臭的氣味,幾乎嗆得她難以呼吸。她把臉別過去,吸了口氣,說:「放手。」
「派出所說馮競輝願意調解,而且已經收了醫藥費,你平常摳門得一個大子兒也不願花,上哪兒弄的錢給馮競輝?」
「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孫志軍冷笑起來,「我管得著你嗎?你哪件事讓我管過?不知道跟誰喝酒去了,鬼混到半夜才回來,哪個女人像你這樣,還有臉叫我不要管!」
她怒目而視:「孫志軍,你放手!」
「誰給你的錢把我贖出來?你上哪兒弄的錢?」
「我上哪兒弄的錢你管不著!」談靜本來喝了點酒就覺得難受,再被他身上那股臭味一熏,只覺得作嘔,別過臉冷冷地說,「你發什麼神經?我想盡辦法把你從派出所弄出來,難道還是我做得不對?」
「你是不是找那姓聶的去了?」
談靜拚命掙扎也掙不開他的手,又急又怒:「你放開我!」
「心虛啦?說中了?姓聶的憑什麼給你錢?你拿什麼去換的?就跟他喝頓酒?行啊,不用陪睡覺?」
談靜聽他說得難聽,心中更難過,只說:「我沒拿什麼去換,我也沒找他。」
孫志軍咧嘴笑了笑,這笑也是冷笑,他雪白的牙齒在路燈的光線下一閃,像是頭猙獰的獸。他語氣森森,湊近來,身上的氣味更加難聞,談靜只好盡量往後避讓,可是胳膊被他抓著,動彈不得。
「你起碼花了一萬多吧?叫你給兩萬塊錢給我,你不肯,等我打了人,你倒有錢賠人家醫藥費,你哪兒來的錢?」
「我借的錢!我借錢把你贖出來難道我還錯了?」
孫志軍仍舊是咄咄逼人的口氣:「你找誰借的錢?你那群窮朋友哪有錢借給你?」
談靜被他這麼一逼,脫口說了句謊言:「我找小王借的錢!她本來打算辦嫁妝的,我找她借的錢!」
孫志軍愣了一下,不由得放開拽住談靜的那隻手。談靜卻覺得崩潰了,這幾天來她已經受夠了,她再也忍不下去了:「我到處看人臉色,我到處想辦法弄錢,我把自己的臉都丟盡了,去求馮家的人,求他們不要告你!我到醫院去被人家趕出來……我給錢人家都不要……我費這麼多功夫把你弄出來我究竟為什麼啊?你這幾年一分錢也不給我,家裡樣樣都要開銷,每次下班回來,不是欠了人家賭債就是喝得醉醺醺,孫志軍,這種日子我受夠了!我湊不齊孩子的醫藥費,醫生說平平活不到十歲,我這輩子已經完了,還眼睜睜看著孩子受這種罪……我什麼辦法都想盡了……救不了平平的命……我求求你放過我吧,讓我和孩子多活兩年……」
孫志軍停了一會兒,倒像是輕鬆起來:「說得挺可憐的,說來說去,你不就是要離婚?」
「我們現在離不離婚有區別嗎?」
「那好。」孫志軍冷笑了一聲,「你去找姓聶的,拿十萬來,我就離婚。」
「這事跟聶宇晟沒有關係。」
「誰說這事跟聶宇晟沒有關係?」孫志軍從兜裡摸出皺皺巴巴的香煙盒子,拿了支煙出來點上,一派好整以暇,「你不願意找他開口,那我去找他好了。」
談靜擦了擦眼淚,說:「你不願意離婚就算了。」
「別啊,話都說到這分上了,咱們索性說開了好了。」孫志軍的臉色就像抓到耗子的貓,雖然是一臉的笑意,卻看得談靜心裡發寒。他說:「你不是愁沒錢給孩子看病嗎?聶宇晟有的是錢,聶宇晟的爸爸就更有錢了,你為什麼放著兩尊財神爺,就不肯想想辦法呢?」
談靜低下頭,聲音也低下去:「你到底想怎麼樣?」
「我也不想怎麼樣。談靜,你可記清楚了,是你欠了我,不是我欠了你。」
是你欠了我,不是我欠了你。
直到第二天,這句話仍舊在談靜腦海裡,嗡嗡作響。
她已經累了,精疲力竭。孫志軍說完這句話,也沒有上樓回家,轉身就走了。讓她驚惶萬分,不知道他會到哪裡去,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可是她追不上孫軍志,等她回過神來,追出小區大門的時候,兩側巷子裡仍舊在熱熱鬧鬧地吃著大排檔,可是孫志軍早就走得沒影了。
她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中,洗了個澡。出來看到窗台上的那碟豆芽已經長得有一寸來長,明天接了平平回來,他肯定要問,豆芽都長出來了,為什麼爸爸還不回來呢?比起平平的追問,孫志軍最後那句半是威脅半是警告的話語,更讓她覺得揪心。孫志軍那個人做事情根本就不分青紅皂白,她真的擔心他會闖出什麼禍事來。
所以第二天在店裡,突然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的時候,她簡直是心驚膽寒。
對方很隨意地確認了一下她的身份:「您就是孫平的家長是吧?孫平的病歷在我們這裡做過登記。」
「是。」
「您當時簽署過一份協議,同意如果是因為教學或研究目的,可以對孫平的病歷公開討論。」
「是的。」
這是當初李醫生幫她的忙,李醫生看她帶著孩子可憐,就讓她簽了這份協議,說教授們講課的時候,如果引用孫平的病歷,就算是會診了,一般這種病例會給出最權威的治療方案。她當時想了想,就同意了,連同造影一塊兒交給了醫院,後來石沉大海沒了音訊,她本來也想著這事肯定沒下文了,誰知道醫院會突然打電話來。
「是這樣的,我們醫院馬上要進行一項新的課題研究,選中孫平作為案例。麻煩您來醫院一趟,詳細的情況,將由我們課題研究小組的負責人向您解釋。」
「謝謝!」她感激不盡,不論如何,這也算是一線曙光,「太謝謝您了。」
「不客氣。麻煩您到我們醫院的住院部C棟,就是靠近門診樓的那棟白色新大樓,三十樓心胸外科,到時候您來,直接找聶宇晟醫生就可以了。」
談靜呆呆地重複了一遍:「聶宇晟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