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醫院做完兩台手術,累得坐在椅子上站不起來,才可以把談靜的影子,稍稍從腦海中驅除一些。談靜交給他的盒子還被他放在醫院更衣室櫃子裡,他其實還是抱了一絲幻想的,比如談靜有一天會來對他說,聶宇晟我錯了,其實我是騙你的。他很卑微地欺騙過自己,在國外最艱難最困苦的時候,他曾經自欺欺人地想過,如果回到國內,談靜會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她只要說,我是騙你的,我什麼都沒有做過,他就什麼都肯相信。
可是她連這樣的機會,都不曾給他。
換衣服的時候,他漠然地把那個紙盒移開一些,裡頭的東西沙沙作響,是那些信。他想起那些寫信的日子,想起自己在假期頂著酷暑替人翻譯資料,頂著烈日站在街頭賣飲料,就只為給她買一枚胸針。
那枚胸針鑲著碎鑽,當時幾千塊錢,是很昂貴的。她原本不肯收,他說:「這是我自己掙錢買給你的。我希望,將來可以送你另一樣東西。」
後來買戒指給她的時候,特意選的樣子,跟這枚胸針是一套。這樣的話,她戴著戒指,同時戴著這枚胸針,也不會顯得突兀。
她曾經問過,為什麼第一次送胸針給她。
他說,我希望最靠近你心臟的那樣東西,是我送的。那時候她笑得多麼甜蜜,而那時候自己,又有多傻。
現在她早就把胸針賣了,因為還值幾千塊錢。
他想到她說那話的情形,就覺得自己真是傻。誰也沒想過自己當年還做過那樣的傻事說過那樣的傻話吧。他微微皺著眉頭,把那一盒東西胡亂往裡推了推,就像上頭有病毒一樣,不願意沾到,也不願意再碰。
他剛換完衣服,舒琴就給他打電話了。他因為心情非常不好,所以只問:「什麼事?」
「聶醫生,你答應來救我的啊!今天晚上九點,一定要準時出現啊!你不會忘了吧?」
他這才想起來,自己答應過舒琴,如果她們公司週年慶的時候自己不上夜班,就會去接她,讓她免於唱K出醜。原來就是今天,他還真的忘了。
這兩天發生太多事情了,先是談靜突然昏倒在他面前,然後是她向他要錢——他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很難過,這個時候倒是寧可跟舒琴在一起,免得他獨自在家又胡思亂想。何況今天並沒有夜班。他說:「我會去的。」
他下班之後先去吃晚飯,大部分時候他都在醫院的教工食堂混一下,有時候也去外面點兩個菜,今天情緒低落,原本打算去食堂草草吃一頓,但是一想晚上九點才去接舒琴,自己這麼早吃完了飯,更加無所事事。所以就開車跑到很遠的一間餐廳,去吃淮揚菜。
一個人點菜當然很為難,就點了餐館的兩樣特別推薦,再加了一份湯。等上菜的時候,無聊地玩弄著餐廳點菜用的IPAD,刷著網頁看新聞。
有聶東遠大幅的照片,最近聶東遠投資的幾個公司接連在美國上市,所以他的投資基金非常受到關注,財經記者用了很誇張的詞彙來形容聶東遠,說他雄心勃勃。聶宇晟有點冷漠地看著網頁上聶東遠的照片,雄心勃勃,當然是的。
他和聶東遠的關係已經疏遠到不能再疏遠,尤其他對聶東遠的公事,從來都不關注,偶爾新聞裡看到,只當做沒看到。至於私事,他心裡想,聶東遠哪還有什麼私事,在公司他是董事長,在家裡他仍舊是董事長,說一不二,把所有人都只當成是下屬。
財經記者寫到,聶東遠已經快要六十歲,但是老驥伏櫪,因為聶東遠說:「我太太很多年前就已經去世,一直沒有續絃,因為很多女人都並不喜歡我這種人。我除了工作,再沒有別的樂趣。」記者還寫,聶東遠接受採訪的地點是在他的辦公室裡,所以記者注意到在他的辦公桌上,放著亡妻年輕時候的照片,還有獨生兒子拿到博士學位時的照片,可以看出聶東遠鐵漢柔情的一面。看到這裡,聶宇晟幾乎要冷笑出聲,拿到學位那段時間,幾乎是聶東遠和自己關係最僵的時候。聶東遠斷絕他的經濟來源數年,看他仍舊不屈服,於是放言說要脫離父子關係,剝奪他的繼承權。
而自己在越洋長途裡淡淡地答:「當然可以,您找律師,我簽字,反正我對您的錢也沒有興趣。」聶東遠當然被他氣得夠嗆,而他那張戴著博士帽的照片,還是聶東遠的秘書為了當和事老,偷偷在學校網站上下載打印的。他幾乎都想像得出來當時聶東遠的心態,既然自己學醫已成定局,連最後的殺手鑭都使出來仍舊不管用,那麼有個博士兒子又不算丟人,照片就鑲起來擺在桌上好了,正好讓外人看看他到底有多疼這個兒子。聶宇晟把IPAD關掉,握住那杯冰涼的檸檬水,冷漠地想,記者若是知道當年他聶宇晟博士畢業的時候,聶東遠根本都沒有去參加他的畢業典禮,還揚言要跟他斷絕父子關係,不知道作何想。
吃完飯差不多八點多,正好開車去舒琴指定的地方,路上交通並不順暢,到的時候稍微晚了幾分鐘,剛把車停下,正好看見一群人從餐廳走出來,舒琴遠遠看到他的車,立刻向他飛了個眼風。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他很乾脆地下車來,做了一個等人的姿勢。
舒琴立時一臉甜蜜地跟同事們打招呼:「哎呀,我朋友來接我了,我不和大家去唱歌了。」
「男朋友嗎?介紹一下啊!」有人起哄。
「普通朋友,普通朋友!」舒琴一邊說,一邊急匆匆地揮了揮手,就想溜之大吉。本來他們晚上聚餐,氣氛不錯,所有人都喝了不少酒,連董事長也有點半醺微醉的樣子,聽到她這樣說,於是點名叫住她,說道:「舒經理,就算是普通朋友,也得給我們介紹介紹,沒準哪天就不普通了呢!」
老闆發話,舒琴為難起來,本來只是叫聶宇晟來救場,可沒想到把自己陷到這種進退不得的地步,她知道聶宇晟的脾氣,不敢胡亂說什麼,只好求助似地望著他。
聶宇晟看到這種情形,不能不替舒琴解圍,所以也就打了個招呼:「大家好,我是舒琴的朋友,在醫院工作,我姓聶。」
「聶醫生啊!」董事長笑容滿面,握著他的手,「我們王副總的病就是你替他做的手術吧,你好你好,太感謝了!」
聶宇晟說:「不客氣。」
「既然來了,不如一起去玩玩,我們正打算去唱歌!」
「不用了,我們還有別的事。」
在一堆人笑瞇瞇的目送之下,兩個人上車離開。舒琴鬆了口氣:「真不好意思,我也沒想到董事長還會來那麼一句。」
「沒關係,你想上哪兒去?」
「晚上光顧著應酬老闆們了,沒吃飽,你吃了沒?」
「吃了。」
「那送我回家吧,我去吃點宵夜。」舒琴將頭靠在車窗上,她開車的時候和坐車的時候,都不怎麼喜歡用空調,總是願意把車窗降下來,讓夜風吹動自己的長髮。她吹了一會兒風,突然問聶宇晟,「你今天為什麼心情不好?」
他正專注開車,隨口反問一句:「有嗎?」
「都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何苦騙我。你但凡心情稍好一點,對誰都是愛理不理的,今天還肯跟我們老闆搭話,說明你心情糟透了。」
聶宇晟這才瞥了她一眼:「我又不是變態,難道我心情不好才會應酬人?我替你解圍,還被你這樣說。」
「那麼要不要去喝點酒?慶祝下你生日。」
聶宇晟淡淡地說:「我不過生日。」
舒琴知道他的習慣,因為他生日正好同前女友生日同一天,所以自從跟前女友分手之後,他就不過生日了。她說:「我在往你傷口上撒鹽呢,你為什麼還這麼淡定。」
聶宇晟說:「什麼傷口,早就好了。不過生日是因為太累了,今天做了兩台手術,明天還有大夜班。」
舒琴笑了笑,她說:「對不起,我喝醉了胡說八道,你別跟我計較。」
她確實喝了不少酒,車子裡都是她身上的酒香,聶宇晟說:「你還是直接回家去吧,一個女孩子孤身去吃宵夜,你又喝過了酒,不太好。」
舒琴說:「沒事,我就是不願意一個人回去對著空屋子。」她有點傷感地說,「靜得像墳墓似的,覺得自己像個未亡人。」
把舒琴送到了地方,聶宇晟開車回家,想起她說的,自己何嘗不是有點不願意回家去,對著空蕩蕩的屋子?一段幾乎耗盡生命中全部熱情的戀情,把他和舒琴一樣,變成了外表正常,內心灰燼的未亡人。在生活中,他們仍舊像所有人一樣正常地活著,為了工作為了事業忙碌,可是一旦回家孤獨地待著,就像是一個囚徒,心靈的囚徒。
不知不覺,車子停了下來,他這才發現自己走錯了路。這條路並不是回家的那條路,可是他為什麼開車到這裡來?
他又想起那個晚上,自己開著車,一路跟在公交的後面,看著談靜下了車,他又開著車,跟著她慢慢地走。
這麼多年過去,隔著山重水遠的往事,也許愛情早就稀薄得像是清晨的一顆露水,在太陽升起之後,慢慢地蒸發。可是他的心卻是一個封閉的容器,不管這顆露水如何蒸發,始終都會重新凝結,然後匯聚,滾動在心的容器裡,無處可去。
他把車開到了那條小街上,然後停下來。他對自己說,這樣的事情,是最後一次了。早上當他把錢撒掉的時候,他就想,這是最後一次了。在嚮往事告別之前,他忍不住想要來看她最後一眼。
從此後,就當成是陌路人吧。
他把車燈熄掉,也許談靜早就下班回家了,也許她還沒有下班,怎麼說得準呢。就像一場愛情的結局,他曾經那樣千辛萬苦地愛過,最後,卻是一場惘然。他坐在那裡靜靜地悼念,是的,悼念過去的一切。
談靜終於回來了,雖然天色已晚,雖然路燈並不亮,可是在很遠的地方,他已經一眼認出了她。她背著孩子,一手拎著一個盒子,走近了才看出來,那是個蛋糕盒。
今天也是她的生日。
母子兩個很高興的樣子,一路走,一路說著話,就從他的車邊走過去了。他聽到孩子軟軟嫩嫩的聲音在問:「媽媽,爸爸呢?」
他聽到談靜的聲音,說:「爸爸在加班。」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車內,原本曾是他的愛情,可是早就與他無關。現在她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家庭,有人替她過生日,而自己,只是一個純粹的傻瓜。不過一切早就已經結束了,他慶幸地想,終於都結束了。
在昨天晚上接到她電話的那一剎那,在今天早上他抓住紙幣撒手的那一剎那,在剛剛聽到她溫言細語跟她兒子說話的那一剎那。
曾經有許多時候,覺得生不如死地痛苦,熬過來卻發現,也不過如此。這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當愛已成往事,而是你以為刻骨銘心的往事,在對方的眼裡,不過是早已遺忘的一粒砂。對方甚至會停下來,輕鬆地倒倒鞋子,把這粒硌腳的砂粒磕出來,不屑一顧。
聶宇晟,這麼多年你終於死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