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談靜心裡,到底要如何恨他,才會在問他要錢的時候,都如此地不甘不願?她甚至同意讓孩子冒著生命的危險,去做那樣一台手術,也不願意對他說出實情。
她到底有多恨,才不願意他是這個孩子的父親。每次他都不願意去想,只要一想到,心裡就覺得痛不可抑。但是孫志軍的話就像子彈一樣,一顆顆打在他的身上,打碎他的五臟六腑。孫志軍這一拳頭揍在他臉上,可是心裡卻更痛,痛得他連話都說不出來。
聶宇晟把律師的胳膊拉住了,示意律師不要報警,他什麼也沒說,眼睜睜看著孫志軍怒氣沖沖地走了。談靜在哪裡呢?他其實也不知道。他到底做錯了什麼?談靜為什麼要這樣對他?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談靜恨他,這種認知讓他徹底地灰心了。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覺得自己是恨談靜的。恨她無情地離開自己,恨她可以若無其事地嫁人生子。在知道真相的剎那,他恨的卻是自己。現在,談靜成了一道傷口,按一按會痛,不按也會痛。她為什麼把孩子生下來呢?就為了今天問他要一百萬嗎?
他已經不再對談靜抱有任何希冀了。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想,如果談靜回來,告訴他,她是騙他的,她從來不想離開他,他都會相信,然後馬上抱住她,告訴她,自己一直都在等著這一刻,告訴她,自己一生一世再也不要她離開自己。
如今談靜真的回來了,而他和她之間,卻似乎再也回不去了。
年少無知的時候,似乎總覺得一切都是唾手可得。喜歡的人正好也喜歡自己,兩情相悅他也沒覺得是多麼神奇的一件事。他喜歡談靜,愛談靜,似乎只是本能的一件事情。而談靜對他呢?她在傷透了他的心之後,就離開了他。直到回來,她仍舊是個謎一樣。在得知孩子跟自己血緣關係的那一剎那,他心底曾經掠過最後一絲希望。而如今,這絲希望也破滅掉了。
談靜說過,她從來沒有愛過他。
不管他如何不肯承認,到了今時今日,他也不能不面對這個現實。
她是真的,從來沒有愛過他。
孫志軍雖然怒氣沖沖的,但也沒有失去理智。他想了一想就跑到心外科的病房去了,護士站的護士認出他就是那天打架鬧事的家屬,怎麼都不願意理他。孫志軍忘了孫平住哪間病房,最後一間間去找,還是找著了。果然也在這裡,看到了談靜。
看到談靜的一剎那,孫志軍鬆了口氣。在聶宇晟說談靜要放棄監護權的時候,孫志軍真的認為談靜可能會想不開。這個孩子她從來看得比自己命還重,她怎麼會捨得給別人呢?
談靜坐在病床邊,靜靜地看著孩子熟睡的臉,直到他走近,她才抬頭看了他一眼。也沒什麼詫異的表情,就是像往常一樣心平氣和,說:「我們出去說吧。」
是怕吵到病房裡的病人,談靜素來知道孫志軍的性子,害怕他又一言不合,跟自己大吵起來,幸好這次沒有。孫志軍跟她一直走到安全樓梯那裡,才甕聲甕氣地問了問:「平平怎麼樣了?」
「還好。」談靜不怎麼願意跟他說孫平,大約是從前忌憚他慣了,只是問,「他們沒為難你吧?」
「為難什麼?」孫志軍滿不在乎地說,「我揍了姓聶的一拳!旁邊還有律師在呢,還不是連屁都不敢放!」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著意打量談靜的神色,果然她微微皺起眉頭,但她也沒有提到聶宇晟,她只是說:「你這樣的脾氣,遲早會吃虧的。」
孫志軍不由得也皺起眉頭:「你也別兜圈子了。姓聶的什麼都知道了,你打算什麼時候跟我離婚?」
「我不想跟你離婚。」談靜頓了一下,說,「我打算跟聶家打監護權的官司,律師說,如果我們離婚,對爭取監護權是非常不利的。」
孫志軍冷笑了一聲,說:「你腦子壞掉了?姓聶的要兒子,你就把兒子給他好了。你自己把兒子攥在手裡,有錢給他治病嗎?」
「有沒有錢給他治病,那是我的事。」談靜習慣了他的喜怒無常,見他陰陽怪氣地挖苦,也不當回事,只是說,「我欠你的人情很多,這最後一樁,你當幫幫我。你要離婚的話,過陣子也行,等我把孩子的監護權拿到。我一有錢,就會給你一筆補償,你想要多少,我會去想辦法。」
孫志軍仍舊冷笑了一聲,說:「等你有錢了,再來說這種大話吧!」
說完他轉身就走了,他素來是這種脾氣,談靜也沒有放在心上,何況她滿腔愁苦,都在別的地方。她回到病房,護士正給孫平換藥水,見她進來,於是告訴她:「三十九床,你續交的錢收到了啊,護士長讓我告訴你一聲,一共二十萬。這幾天的費用明細你要是想打印,到樓下的收費處那裡,刷卡就可以自動打印了。對了,護士長還讓我問問你,你還打算給孩子做手術嗎?要做手術的話就得排期,回頭我再跟主治醫生說,手術方案什麼的,主治醫生會來跟你談。」她瞄了一眼床頭的牌子,看了看主治醫生的名字,嘀咕了一句,說,「聶醫生今天沒上班,明天吧。」
談靜什麼都沒說,她只是坐下來,疲倦而困頓地看著孩子。孫平已經醒了,見到她很高興,瞇起眼睛衝她笑了一笑。
「媽媽!」
談靜輕輕握住孩子的手,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孩子聽:「乖……手術費有了,咱們很快就可以做手術了……等做完手術,你的病就好了……」
「媽媽……你怎麼不高興?」
談靜卻怔怔地流下眼淚:「媽媽高興……」
「媽媽,你不是說要跟我玩遊戲?我要藏起來……我都還沒有藏起來呢,你怎麼就來了?」
「我們不玩遊戲了,媽媽一直陪著你,好不好?」
「好!我也不想玩遊戲。我要是藏起來,媽媽你找不著我,該多著急啊!」
電話響起來,病房裡手機都調到了震動,是聶宇晟的號碼,她怕打擾到其他病人,走到走廊裡,終究是沒有勇氣接電話。看著電話顯示屏上,那個號碼不停地震動,最後她還是掛斷了。
一轉身,就看到了聶宇晟。他沒有穿醫生袍,神色非常憔悴,事實上就像早晨剛剛見到她的樣子,她又有點想要臨陣退縮,不過聶宇晟卻正好擋住了去路。他說:「跟我談一談。」
「我們已經沒什麼好談的了。」
「我剛把手術費轉過來了。」
「護士告訴我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的律師馬上就到,有什麼話,你直接對律師說吧。」
談靜說完就走了,似乎怕多耽擱一秒。聶宇晟眼睜睜看著她走到病房門口,不過短短幾步的距離,卻像隔著千山萬水,中間萬重艱難險阻,他竟然沒有辦法逾越。他說:「談靜……」
她在門前停了一停,卻並沒有回頭,只是等著他說話。
「這台手術,我自己沒辦法做,即使是傳統方案,我也沒辦法拿起刀。從前實習的時候,老師說,醫人者不能自醫,當時我並不以為然。現在我才知道,我根本沒辦法進手術室做這台手術……」
談靜仍舊沒有回頭,只是問:「你是想換主治醫生嗎?」
「不是……我想請我們主任來做這台手術。」
談靜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說:「你不介意流言的話,我也不會介意的。因為這是你工作的醫院。」
「我不會因為介意會有流言,就讓孩子……讓病人……冒任何風險。」
「那好吧。」談靜打開病房的門,說道,「聶醫生,麻煩你幫忙排期手術。」
她走進病房,隨手關上了門。聶宇晟站在那裡,談靜的最後一句話就像是顆又苦又澀的苦藥,他卻只能嚥下去。他走到值班室去,問值班的小閔:「主任下班了嗎?」
「被院長辦公室叫去了,說是有點什麼事。」小閔猛地吃了一驚似的,上下打量他,「師兄,你怎麼啦?就一晚上沒見,你臉色怎麼這樣差?」
「家裡有點事。」聶宇晟小聲說,「昨天沒睡好。」
小閔還以為他掛心他父親的病,於是安慰了他幾句,聶宇晟精神恍惚,聽在耳裡,壓根就像是沒聽到一樣,但同事一片好心,他於是點點頭,表示感激。他在辦公室裡坐了沒多大會兒,就聽到走廊裡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還有護士打招呼的聲音:「方主任!」
他知道是主任回來了,於是去了主任辦公室。果然方主任一看到是他,就說:「院長那邊跟我說了,算是肝膽科室借你一星期,讓你陪你爸爸去香港。對了,香港有個著名的肝膽外科醫生,叫孟許時,自己開診所的。這個人是我當初在德國留學時候的同學,到時候我跟他打個招呼,你帶你爸去他那兒看看,瞧瞧他有沒有更好的治療方案。」他瞥了一眼聶宇晟的神色,說,「怎麼啦,臉色差成這樣?昨天不是叫你回家休息去了,你到底怎麼休息的?今天你不是夜班嗎?你這樣子,怎麼上夜班?」
「三十九床的錢到賬了,想做傳統手術。」
「那就給他們排期唄。」方主任又瞥了他一眼,「你想在去香港前把這手術做了?也好,我跟手術室那邊打個招呼,插個隊。」
「主任,這手術我沒法做……我想……請您主刀。」
方主任這下子完全糊塗了,他說:「法洛四聯症而已,你都做過多少台了?新生兒你都能做,這麼大的病人了,你怎麼沒法做了?你手還沒好?把紗布拆了我看看,你說你怎麼就把手傷成那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