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上) 第33章 亂起 (9)
    也就是說,位於這條街上的蔡家鋪子,是姜仲安插在程國的一枚隱棋。姜沉魚望著眼前的街市,不禁開始欽佩父親在間諜之術上的老謀深算與顧慮周全。眾所周知,大隱隱於市,而人最多的地方往往也是消息最靈通之處,因此,設立情報收集點時,通常都會把它安插在市集內。然而,大家卻疏忽了很大的一點——民間的消息,往往是最不準確的消息。

    正所謂流言蜚語,三人成虎,一起事件在傳過多數人之口後,必定會被添油加醋最後甚至與其本意相悖,所以,茶館酒樓得到的消息,過於雜亂,在時間上也拖滯太多。而蔡家鋪子則不同,它價位昂貴,專門針對豪富開立,售賣的又是貴胄女眷們一日不可或缺的香粉胭脂、珠寶首飾。這批最喜歡道人是非、與當事人緊密聯繫卻又置身事外的群體,將為它的信息補足帶來最安全可靠的來源。而最最重要的一點是——這樣的地方,才是她——一個璧國來的使臣即使去了也不會招致懷疑的地方。

    姜沉魚舉步走向十丈外的蔡家鋪子。

    鋪子的門大開著,半人多高的櫃檯邊,一個掌櫃模樣的人正與一位老婦人聊天。老婦人手裡還抱著個嬰兒,嬰兒哇哇大哭,老婦人就連忙邊搖邊哄。另一側的貨架前,兩個夥計正招待一位貴婦看首飾,貴婦將盒子裡的鐲子一隻隻地取出來,往手腕上套,然後搖搖頭,放回去,再戴下一隻。

    姜沉魚走得越發近了,那些鐲子的花紋都可以看得很清晰,還有十步之遠、九步、八步……

    貴婦拿起一對青鈿白玉鐲,慢慢地套進去,剔透的玉質映襯得她的手腕更加纖細柔美。

    還差七步、六步、五步……

    老婦人邊哄著孩子,邊轉頭對掌櫃道:「我這孫兒不知怎的,這兩天老哭個不停。」

    掌櫃安撫道:「小孩子嘛,哭哭有精神……」

    還差四步。

    夥計道:「夫人,就買這副鐲子吧,這鐲子便宜……」

    還差三步。

    眼看鋪門已近在咫尺,姜沉魚突然一個側身,走進了隔壁的鋪子。

    立刻有店夥計迎上前來:「姑娘可是買琴?這邊請——」

    蔡家鋪子旁,是一家琴行。

    姜沉魚走到一把雷我琴前,沉吟不言。夥計忙道:「姑娘好眼光,這把琴可是我們琴行的鎮店之寶,乃一代鑄琴大師雷文的生前力作,你且看它的琴身,乃是用最最上乘的桐木……」

    他的話縈繞耳旁,虛化成了背景,而在背景前鮮明浮起的卻是——不對勁,蔡家鋪子不對勁!

    作為一名祖母,卻不知自己孫子的鞋子掉了一隻;

    作為一名貴婦,卻有一雙帶有薄繭的手;

    作為一名夥計,卻完全沒有推銷技巧……

    一切的一切,都不對勁。

    這種種不合邏輯的細節,隱透出某種預兆,因此,迫得她在最後一刻,臨時掉頭,走進了另一家店舖。

    「不是自誇,這把琴的音色縱然不是舉世無雙,也可排名前三……」琴行的夥計猶在滔滔不絕。

    姜沉魚突地扭頭道:「我要試琴。」

    夥計一愕,很快反應道:「好的,沒問題,姑娘請那邊坐。」

    姜沉魚在一張玉案前坐下,從她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街對面的情形:幾家字畫店外,有個賣糖人的小販;再隔幾步,還有兩個懶洋洋地靠坐在牆下曬太陽的乞丐。

    她愈發肯定了自己的推斷。

    這條街的客人誰會買那廉價的糖人?又怎會任由乞丐在此曬太陽?更何況,大雨剛停,地上尚有殘水,乞丐只是貧窮,又不是笨蛋,怎會全然不顧潮濕的就那麼大咧咧地坐下去?

    以上種種,結論只有一個——蔡家鋪子出事了。

    因此,原本的據點如今變成了陷阱。那麼,對方想捕獲的,是單單針對她,還是針對一切埋伏於程國的敵國奸細?

    不管是哪種,剛才只要自己一踏進門,就肯定會被擒拿。至於是不是抓錯了人,就要經過刑訊後再判斷了。

    想到這種可能性,她的脊背不由自主地一陣發寒。

    這時店夥計取來了琴,把琴擺到几案上,慇勤道:「弦已上好了油,也做了調整,姑娘請放心試吧。」

    姜沉魚想了想,抬手,樂聲頓時悠揚而起,彈的乃是一首《獲麟》:

    麟兮麟兮,合仁抱義,出有其時。

    行步而中規,折旋而中矩,其聲也音中鐘呂。

    所游那而必擇詳而後處處,仁趾兮生草不踐,那生蟲也而不履。

    居不群,行不侶。

    不陷於阱,恢恢網罟而無所羅。

    麟兮一角五蹄,時其希,氣鍾兩儀。今出無期,食鐵產金空其奇……

    琴聲優雅低婉,徽宮交替、泛散錯織間,悲憤若鏗鏘濤鼓,淒涼似歎息若虛,絲絲扣心,節節入骨,卻又從頭到尾溢含慈悲之意。

    相傳魯哀公時,有人捕獲了一隻麒麟,但使它受了傷。孔子看到以後,感到很悲傷,忍不住淚濕衣襟。

    此曲共分六段,姜沉魚只彈了第一段《傷時麟兮》,但已引得店員為之側目,路人為之駐足。當她停指時,一陣掌聲從後廳傳了出來。

    轉頭,錦簾重重,不見簾後人。

    掌聲停歇,一個小廝掀起簾子走將出來,十三四歲年紀,圓圓的臉,不笑也帶著三分笑意,長得像個泥娃娃,極為討喜。

    只見他快步走到案前停下道:「我家公子說姑娘的琴彈得實在太好了,那個什麼峨峨兮若華山……」

    簾後有人咳嗽,還有個聲音尖聲道:「泰山!是泰山啦!豬頭!」

    小廝連忙改口:「哦對,是峨峨兮若泰山,那個洋洋兮若……若……若……」

    該尖細聲音再叫:「江河!」

    「哦對,洋洋兮若江河,總之就是好得天上有地下無的那種。所以,我家公子為了答謝姑娘的這曲琴,請姑娘一定要收下這把琴!」

    姜沉魚愕然,凝眸又看了看那重垂簾,問道:「你家公子是誰?」

    「這個……姑娘收下就好,名就不必留了。」小廝說著對店夥計道,「把這把琴包起來,再派個人給這位姑娘送到家裡去。」

    姜沉魚連忙起身道:「且慢,萍水相逢,不敢收如此貴重之禮。」這麼一把琴,少說也要千兩銀子,不知送琴者的身份,她怎肯亂收?

    但那小廝仍是搖頭道:「我家公子說,他送你琴,只不過是為了答謝你剛才彈的那首曲子,而且,也只有姑娘這樣好的琴技,才配得上這把琴。」

    姜沉魚還待推辭,簾後傳出聲響,步音遠去,似是對方轉身離開了。

    小廝露齒一笑道:「我家公子走了,我也要走了。姑娘你就別推辭了,雖說是那個什麼水的相逢的,但是有緣自會再見。告辭。」說罷,轉身一蹦一跳地也跑了。

    姜沉魚看見一輛墨綠色車頂的馬車很快地拐過街角,消失在遠處。

    一旁的店夥計道:「那我就幫姑娘把琴包起來了,不知姑娘府邸何處?我好派人送琴。」

    姜沉魚問道:「你可知送琴者是誰?」

    「只知是個富家公子,比姑娘早來一會兒,正在後廳看琴,沒想到他自己什麼都沒買,倒是買了把琴送給姑娘。」店夥計說著,曖昧地笑了,「不過,姑娘的琴技的確是歎為觀止,那位公子送琴酬謝知音,也算是一段佳話了。」

    姜沉魚一時無言。她彈曲,本是想試探一下隔壁有何反應,看看父親的那些暗棋是被一網打盡了,還是有漏網之魚,也許他們聽見琴聲後,會猜到她到了,想辦法傳個訊。而今,沒試探出隔壁的動靜,反而莫名其妙收了把琴,真真是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陰。

    再看一眼依舊悄無動靜的蔡家鋪子,看來今天是試探不出什麼來了,而她也不能待得太久,免得自曝身份。當下對那店夥計說了驛站的地址,然後自己走路回驛站。

    沒想到剛回到驛站,就在前院看見了那輛墨綠色車頂的馬車。

    她忙問道:「這是誰的馬車?」

    一旁的李慶答道:「哦,姑娘出去兩天了,所以不知道,這是燕國使臣的馬車。」

    「燕國的使臣到了?是誰?」

    「說來難以置信,燕王竟然親自來了。」

    姜沉魚腳步頓停,驚訝道:「什麼?燕王?」

    「是啊,誰都沒想到,這下子,程王的面子可真是給足了,宜王和燕王竟然來齊了……」李慶歎息。

    姜沉魚注視著那輛看似平凡並無出挑之處的馬車,心中卻感到一陣難言的悸動——四國目前的君主裡,昭尹最年輕,登基時間也最短,外界評價他,多是羽翼未豐、受制臣子,及至今年他突然一舉剷除了薛家,親握政權,這才轉為堅忍剛愎、城府深沉;宜王的風評最好,開明親民,幽默風雅,且執政六年,國內無大事發生,也就無失德之處;銘弓年紀最長,壯年時寡言無恥,出爾反爾是經常的事,而且喜戰好功,為旁國所不齒,但程國子民卻對他有種根深蒂固甚至可以說是盲目瘋狂的崇拜,總之是個相當複雜的國君……

    然而,要說到真正具備帝王之風的,則是燕王——彰華。

    彰華一生,可以說是順風順水,乃正統國母所生,一出世就受封太子,無驚無險地長到十七歲,老燕王突然看破紅塵,出家當和尚去了,因此順理成章地就把皇位傳給了唯一的兒子。而燕國又有一位忠心耿耿的好丞相,輔佐他到二十歲,事事成熟、內無隱患、外無外憂後就辭官告老,雲遊天下去了。而彰華本人,也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唯有赫奕,鎬鎬鑠鑠,赫奕章灼,若日明之麗天,可與吾相較也。」

    他統治下的燕國,兵強馬壯、國富民強,綜合實力堪稱四國之首,他親政六年,拔人物則不私於黨,負志業則鹹盡其才。從善如流,濟世康民,功績卓然。

    要說他如何有威望,有一事可以證明——

    燕國的死刑需三復奏複審批後方可執行。而在華貞四年,舉國判死刑者共四十九人。恰逢過年,彰華下令命這四十九人全部回家團年,待來年秋收後再回來復刑,結果四十九人全部準時歸返,無一人逃脫。

    此事傳至其他三國,世人俱驚。

    昭尹立刻在年後派薛採出使燕國,也因此演繹出了後來彰華以絕世美玉「冰璃」相贈的一段佳話。

    如今,這個最負盛名的帝王竟然也來到了程國?而且,就在剛才,還送了她一把琴?

    繞是姜沉魚再怎麼沉穩鎮定,一顆心還是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再開口時,聲音就明顯地逼緊了:「燕王現在何處?」

    「燕王也住在此間,只不過就在剛才,宮裡來人把他給請走了。」

    話音剛落,屋裡跳出一人,帶著幾分哭腔地喊道:「搞什麼啊,我才瞇了一下眼的工夫,就又把我給丟下全都走啦?我……」喊到一半,抬頭看見姜沉魚,驚了一下,「啊?彈琴的那個……姑娘?」

    此人不是別個,正是剛才送琴給她的那名小廝。

    姜沉魚也怔怔地望著他,覺得他嘴唇張啟,似乎又說了些什麼,但是聲音卻忽然模糊了,而且他的人也由一個暈化成了好幾個,天地開始旋轉,視線開始發黑。她只來得及說了一個「我」字,便暈了過去。

    天昏地暗。

    身體像被熊熊烈火灼燒著,骨骼與肢體都酸疼難言,明明是黑暗一片,卻又依稀可以聽見一些支離破碎的聲音:

    「咨爾右相府姜仲第三女,慶承華族,禮冠女師……是用命爾為淑妃,擇時進宮……」

    「沉魚幼時最是怕疼……現在,請公子為我穿一耳,就當是,沉魚向公子討的賀禮……」

    「朕要你,和潘方、晚衣他們同去程國……」

    「別以為撒嬌我就會原諒你……」

    「虞氏,跟我聯手吧。」

    「朕是帝王……」

    那麼多那麼多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凌亂的、重複的、無休無止的,像繩索一樣將她重重纏繞,然後再慢慢絞緊,很疼,疼得說不出話,甚至無法呼吸。

    「姜家的小姐?」一個溫潤如水、輕朗如風的聲音如此呼喚。

    「天色不早,嬰送小姐回府吧。」

    「小姐約嬰前來,必為有事,既然有事,是誰約的又有什麼關係呢?」

    「是嬰事起唐突,匆匆傳訊,希望沒有打攪到小姐的正事。」

    「小姐……」

    「小姐……」

    「小姐……」

    不、不要,她不想再聽下去了,不要再喊了……

    「虞氏……」

    「小虞……」

    另有兩個聲音插了進來,姜沉魚拚命掙扎,然後猛一悸顫,睜開眼睛。視線起先還是黑色的,然後慢慢地綻出光亮,入目,是一張眉清目秀且帶著悲憫之色的臉,熟悉而溫暖。於是,某個稱呼就自然而然地喚了出去:「師兄……」

    江晚衣對她微微一笑,聲音暖如旭日:「阿虞,你醒了?」

    「師兄,我怎麼了?」

    「你病了。但是別怕,很快就會好的。」他的眉眼是那麼的溫柔,笑容又是那麼的鎮定,彷彿只要有他在,就不用懼怕任何痛苦。於是,姜沉魚得到保證後,閉上眼睛再次沉沉睡去,而這一回,噩夢消失了。

    她再次醒來時,陽光明媚,江晚衣已不在榻前,只有懷瑾歡喜地放下手裡的盒子,湊過來道:「小姐,你醒了?覺得好些了嗎?」

    姜沉魚擁被慢慢坐起:「我的頭還是很疼。」

    「小姐的燒剛退,頭還會有點沉,侯爺給開了方子,現正在煎著呢,過會兒就好。」懷瑾取來枕頭墊在她腰後。

    「師兄呢?」

    「小姐一病三日,侯爺這幾天一直在照顧小姐,都沒好好歇過,剛才宮裡來人,把他喚走了。」

    姜沉魚心中歉然,自己果然又添麻煩了。明明知道每人身負重任都不輕鬆,尤其是江晚衣作為大夫最是操勞,卻偏偏在這種時候病倒給他添亂。當時跳下湖只圖一時痛快,如今卻害了自己不說,還拖累了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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