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看見,也不過是當尋常的一個成語記了,理解了,便丟諸腦後。世上的成語很多很多,但人的一生中真能親自經歷的,其實很少很少。
可當姜沉魚看到那封署名為「姜仲」的請辭書時,腦海裡第一個反應起來的詞就是——天道人事。
繼畫月最終順利誕下了新野,母子平安之後,又一樁困擾她許久的難事自動在她面前解開,不復存在。
但比起畫月來,事實上,姜仲才是她的心結。因為,對於姜畫月,姜沉魚有的只是憐憫和珍惜,無論畫月怎麼嫉妒她怨恨她,那都是畫月單方面的感情,姜仲則不同。對這位養她生她栽培她在她身上傾注了無數心血也寄托了很大希望的父親,姜沉魚的感情非常複雜。
一方面,她厭惡他的人格,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她姜沉魚既然不肯盲從,就注定他們不是同路人。
但另一方面,骨血至親,畢竟不是說決裂就決裂,說分道揚鑣就可以分道揚鑣的。
因此,如何處置自己的父親,就成了她最頭疼的一件事情。雖然她也說過一切秉公辦理,但真要實際操作起來,卻十分艱難,更何況有些事情不是發生了就可以徹底過去的——比如說,杜鵑。
回城事畢後,雖然姜仲尋了個機會將衛玉衡招回帝都,且杜鵑也跟著他一起回來了,但姜仲終究沒有認這個女兒,杜鵑的身份還是得不到承認。原本姜沉魚還為這個煩惱了一陣子,但當她去衛府看望杜鵑時,卻發現身為當事人的杜鵑自己反而想得很開,理由是——
「這麼痛苦的事情,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個人跟著遭罪。我已經很不幸了,但我起碼可以讓始終被蒙在鼓裡、毫無過錯的母親,避開這種不幸。所以,我不會認祖歸宗的,我也不屑認祖歸宗。」
「那麼,你以後怎麼辦呢?難道就一直這樣下去嗎?」
杜鵑將一雙毫無光彩的眸子對準她,最後輕輕一笑:「我不會停止報仇的。我就在這裡,哪兒也不去,然後,尋找每個可能的時機,扳倒姜仲。就算報不了仇,我也要噁心著他,讓他愧疚,讓他頭疼,讓他時時刻刻記著——他曾經做過多麼卑劣的事情。」
那就是杜鵑的選擇。
姜沉魚覺得她其實沒有說真話,但是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只能放棄。也許,比起自己,杜鵑對父親的感情更加複雜吧。
如今,姜沉魚在燈下,捧著這本折子,看了很久很久,最後抬起頭,命令道:「宣右相。」
羅橫立刻出去宣旨:「皇后宣右相覲見。」
片刻後,姜仲緩步走進書房:「老臣參見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丞相可否明說一下辭官的原因?」姜沉魚將折子遞還給他。
姜仲卻沒有伸手接,依舊弓著身子道:「一切都如書中所言。」
「丞相正值壯年,正是為國效力的大好時候,怎就厭倦了紛爭,要求歸隱呢?」
姜仲抬起頭,注視著她,片刻後,輕輕地笑了:「皇后在懷疑老臣?皇后覺得老臣是在以退為進?或者另有圖謀?」
姜沉魚沒有說話,只是目光,變得越發深邃了。
姜仲收了笑,臉上露出落寞的表情,長長一歎:「皇后,能否屏退一下旁人?」
姜沉魚沉吟了一下,命令道:「我與右相有話要說,你們全都退下吧。」
宮人應聲退下。偌大的書房,瞬間變得冷冷清清。宮燈的光,也不像平日裡那麼明亮,一眼望去,只覺哪裡都是陰影幽幽。
而在重重陰影裡,姜仲高瘦的身軀看上去竟有些佝僂,再細看,鬢角也有了些許銀絲。
父親老了……
姜沉魚忽然發現,就在她與他冷眼相對的這段時間裡,父親在迅速蒼老,才不過一年時間,就彷彿老了十歲。
「沉魚……」在她沉默的打量中,姜仲緩緩道,「你母親她……快不行了。」
「什麼?」姜沉魚震驚地一下子站了起來。
「你先別急,坐下,聽我慢慢說。」
姜沉魚又慢慢地坐回去,一隻手忍不住去捂胸,感應到自己的心臟,在不受控制地狂跳。
「你母親的身體一向不算太好。從去年開始,就經常覺得頭疼,但休息一會兒就好,因此沒太放在心上。但到了上個月,她頭疼再次發作,並陷入了昏迷,我請京城的名醫為她診治,都說她的頭風病已經很嚴重,需先飲麻沸湯,再以利斧切開頭顱取出風涎才能治癒。但此方風險極大,稍有差池立死。所以,你母親怎麼也不肯醫治。」
「這麼重要的事情你為什麼現在才說?」姜沉魚再次站了起來。
姜仲笑笑,笑容裡有苦澀,有尷尬,有感慨,還有包容:「你掌權伊始,根基不穩,日理萬機,你母親怕你分心,所以,不肯讓我告訴你。」
又是……自己的錯麼?
這段時間,她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決策,太多的行動……但,那麼多事情,那麼多決策,那麼多行動,卻沒有一樣,是跟母親有關的。
也就是說,她顧了自己顧了姐姐顧了心上人甚至顧了天下,卻獨獨疏忽了自己的母親。
天啊……天啊……天啊……
這個打擊著實不小,令得姜沉魚的身子一下子抖了起來,不得不按住書案,才能支撐自己勉強站立。
姜仲眼中依稀有淚光閃爍,低聲道:「沉魚,你父我的確不是好人,一生沉迷權勢,為了整個家族的利益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可以犧牲,但是……我真的……摯愛你的母親。權勢可以說,比我的一切都要重要;但你母親……卻是我的生命本身。你能理解嗎?」
姜沉魚拚命點頭。的確,父親一生做錯了太多太多事情,但唯獨對母親,卻是專一深情。
「所以……我們都做錯了,不是嗎?若早知你母親大限將至,最多只能再活三年,我之前訓練什麼死士剷除什麼異己玩弄什麼權術爭奪什麼利益?花大把大把的時間在那些無用的事情之上,而沒有好好地在家多陪陪她,還與自己的女兒慪氣,弄得你母親夾在你我之間左右為難,平添許多白頭髮……」
姜沉魚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羞愧地摀住自己的臉。
「所以,我決定放下一切,剩餘三年都陪在你母親身邊。她生平最引以為憾的事情就是礙於身份的緣故始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能遊遍天下名山,嘗盡天下美食。我決定在未來的三年裡,把她這個遺憾一一補上。」
姜沉魚顫聲道:「父親……你要出門?」
「嗯。」
「你……要帶母親一起走?一走就是三年?」姜沉魚急了,「父親你把母親帶走了,那我、我怎麼辦?」
「我們會偶爾回來看你們的。」
「可是……」
姜仲打斷她:「沉魚,你……不是小孩子了。」
姜沉魚一震。
姜仲凝望著她,聲音溫柔而哀傷:「你身上,穿的是皇后的鳳袍;你桌上,擱的是圖璧的玉璽……你,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我就沒有陪在母親身邊的權力了麼?」姜沉魚流著眼淚問。
「沉魚,讓你母親開心點吧。她,已經守了你十五年了,不是麼?」
姜沉魚的心沉了下去。伴隨著深深哀痛一起來至心頭的,是熟悉的厭惡——對自己的厭惡——她……又開始自私了……
永遠只先考慮自己的感受,所以,當父親說要帶母親外出遊玩時,第一反應就是不行,那樣自己豈非就見不到母親了?卻沒有站在母親的立場想一想:她盼望能出去玩,可是盼了整整一輩子啊……
連父親,那個對權勢在乎到可以犧牲自己女兒、無視骨肉幸福的父親,都肯為了母親而放下苦心經營了一輩子的權力,難道自己,號稱最乖巧最孝順最讓母親放心從來沒惹她生過一次氣的自己,還不如父親麼?
姜沉魚咬住下唇,看著面前一丈遠的父親,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拿起書案上的玉璽,緩緩地、沉重地蓋在了奏折之上。
塵埃落定。
王印鮮紅如斯。
圖璧六年秋,右相告老,請辭還鄉。後泣允之。
越日,新相誕生,是謂冰璃公子——薛采也。
三十五新相
「最近的書生很不安分啊。」
百言堂內,綠子搖著扇子緩緩道。
其他六子一聽此言,全部笑了,笑得很詭異。
正在批閱奏折的姜沉魚聞聲抬頭,不解道:「怎麼回事?」
綠子總算引起皇后的注意,連忙收起扇子回稟道:「皇后娘娘可知為何這幾日薛相都沒有來參加我們的例會麼?」
他這麼一說,姜沉魚倒想起來了。薛采已經足足有七天沒有來書房,每天只在早朝時匆匆露上一面,然後就消失不見,而今天更過分,連早朝都沒有來。
「他在忙什麼?跟書生不安分又有什麼關係?」
「回娘娘,是這樣的。」褐子答道,「薛相雖然成名甚早,四海皆知,但畢竟之前家中出了那麼大的變故,後又被貶為奴。如今恢復官籍,但年紀太過幼小,就做了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丞相,民間議論紛紛,更有吳淳、陳隆兩書生帶頭公然反對,在街頭設台批判時政,煽動百姓,越鬧越大,如今每日裡都有上百人特地趕去旁聽。」
姜沉魚的眉頭微蹙了一下:「竟有這等事情?為什麼不早點告我知曉?」
「呃,這個……」褐子的聲音一下子小了下去,「是薛相說皇后日理萬機,不得以這種小事前去打攪,他自會處理妥當……」
「那他處理妥當了嗎?」
此言一出,七子們彼此對視一眼,又發出了之前那種詭異的笑聲。
他們如此反應,必定是事情已經解決,否則神情不會如此輕鬆。姜沉魚看在眼裡心裡清楚,但臉卻沉了下去:「他說什麼就什麼,究竟他是你們的主子,還是我是你們的主子?」
七子連忙紛紛離座下跪,齊聲道:「皇后請恕罪!」
姜沉魚稍作警告,見好就收:「起來吧。給哀家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情?花子,你說。」
被點名的對象原本一直坐在座位上,腦袋一垂一垂地打瞌睡,被乍然叫道,整個人一激靈,無比茫然地站了起來:「啊?什麼?」
姜沉魚忍俊不禁,失聲一笑。
而見她笑,七子們也都紛紛放下心頭重石,跟著笑了。
頤非見眾人笑,更不明白了,極為狼狽且無辜地睨著大家,試探性地問了一句:「該吃飯了?」
滿堂哄笑。
姜沉魚莞爾道:「算了,你先坐下吧。紫子,你口才最好,你來說。」
「是。」紫子躬身行了一禮,也不囉嗦,「薛相知道此事後,就喬裝過去混在人群裡聽那吳淳、陳隆說了一天。第二日,當吳淳、陳隆剛擺上檯子想接著說時,十二鐵騎突然出現,清一色的白衣怒馬,而且馬轡上全都繡有白澤圖騰。圍觀的百姓看見這幅景象,又驚又畏,紛紛散開跪拜。十二鐵騎到得台前,呈扇形排開,跟在他們後面的,就是騎著一匹汗血寶馬的薛相。」
「先聲奪人,這一招下馬威做得不錯啊。」姜沉魚一笑,薛采那傢伙,竟然敢帶著公子的圖騰到處招搖,真是越來越無恥了!不過,白澤在璧國百姓心中有著極高的地位,用它亮相,效果的確極好,「後來呢?」
「薛相掃了吳淳陳隆的檯子一眼,冷冷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個卷軸,策馬走到街旁的一家酒樓前,一拍馬脖飛身而起,將那卷軸抖開,掛在了匾額上,再翩然落下,穩穩地站到了地上。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身姿之靈動,手腳之利落,都令人歎為觀止……」
紫子還待讚美,姜沉魚哭笑不得道:「夠了夠了,哀家誇你口才好,你就加這麼大串修飾詞的,又不是真個讓你說書……快切正題!」
「是是是。微臣失言了。微臣改。」紫子窘迫地笑笑,「在場眾人抬頭一看,只見那卷軸上寫了『鼎烹說湯』四個大字。」
「啊?」姜沉魚一驚之後,卻是歎服,「他莫非是要?」
「薛相掛完條幅後,回身,冷眼掃視了一圈,高聲道:『古有尹相背負鼎俎為湯烹炊,以烹調、五味為引子,分析天下大勢與為政之道。湯王由此方知其有經天緯地之才,遂免其奴隸之身,奉為右相,自此開創商朝盛世繁華。薛采不才,借古人典故,行現今之事——在此設下擂台,七天之內,無論是誰,只要你覺得你比我更有實力做璧國的丞相,就來挑戰我、擊敗我,我願將相位拱手相讓,決不食言!』」
姜沉魚聽聞此言,心中不知是好笑還是震撼。那個六歲就敢對燕王說「燕乃國中玉,吾乃人中璧,兩相得宜,有何不妥」的薛采;那個七歲就敢怒叱帝王寵妃「區區雀座,安敢抗鳳駕乎」的薛采;如今在大街上公然接受書生挑釁並擺出擂台自比伊尹的薛采……無論經歷了多少挫折,冰璃還是那個冰璃,錚錚傲骨猶在,未有絲毫改變啊……
紫子說到這裡,露出欽佩之色,感慨道:「薛相此舉很快就流傳了出去,各地文人豪客紛紛趕赴帝都,有大膽者真的上前挑戰,薛相年紀雖小,但博聞強記,雄辯滔滔,舌戰群儒,面對諸人詰問從容應對,侃侃而談,縱橫捭闔,游刃有餘,令得眾人盡皆失色,尤其是吳淳、陳隆二人,到得最後,羞惱道:『就算你才華蓋世、經略滔天又如何?別忘了,你父和你爺爺是逆臣!是反賊!是犯上作亂的亂臣賊子!是妄圖顛覆圖璧江山的千古罪人!你身為他們的子孫,竟能擔任璧國的丞相,這豈非是鼓勵天下所有人盡情造反麼?反正就算造反不成,自己的孩子也還能當官。任你為相,將千秋律法置於何地?將皇族顏面置於何地?將社稷江山又置於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