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下) 第7章 璧碎 (7)
    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往回跑,但左腳剛邁出一步,就又突然停住,然後,站住了不動,定定地望著那越演越烈的大火,像是癡了一般。

    身旁,無數人匆匆跑過,夾雜著某個熟悉的聲音:「怎麼回事?」卻原來是衛玉衡親自出來了。

    衛玉衡看著東院的大火,滿臉驚訝,一撩衣袍下擺,快步前行道:「命令下去,速速撲火,取水救人!」

    薛采沒有動彈,一言不發地看著他走到圍牆旁,拎過下人提過來的水桶,往院內潑。由於他身長玉立又穿著紫衣的緣故,在烏壓壓的人群中顯得格外醒目。

    薛采忍不住想:真逼真……眼前的一幕,真逼真。像是演習過無數次的戲碼,道具、演員、天時、地利一應俱全。

    「城主,這火蹊蹺啊!」一下人嘶聲道,「照理說這麼大的雨,斷斷不會著火才對,可這火不但不熄,反而越來越大!城主,我看再往裡潑多少水都無濟於事的……」

    「閉嘴!」衛玉衡一把將他推開,繼續接過其他人手中的水桶,用力往裡潑去。誰料火焰遇水越盛,反倒舔卷而回,差點燒到他自己。

    「城主小心!」底下人一片慌亂。

    衛玉衡咬了咬牙,索性拎起一桶水往自己頭上倒,再用被水浸濕的衣袍摀住口鼻,二話不說就衝入了大火之中。

    眾人大驚失色喊:「城主!城主——」

    薛采冷眼旁觀著這一切,還是一聲不哼,手縮入袖,掏出那封姬嬰讓他轉交給衛玉衡的信箋,緩緩打開——

    大雨嘩啦啦地下,很快就把紙張打濕。

    攤開的雙手,素白如雪,沒有污漬,沒有墨痕——

    那是一張白紙。

    清冽的水注入已經被火燒得通紅通紅的水壺中,刺地泛起一股白煙。梅姨將壺中的水倒入杯中,最後將杯子捧到姜沉魚面前:「三小姐,喝茶。」

    姜沉魚抿緊唇角不開口。

    杜鵑在一旁道:「我勸你多少還是喝一口,大雨滂沱,花香逼人,你多少會吸入一些不該吸的東西。我可不想傷了你。」

    「你給我們下了毒?」姜沉魚聽到一個極其沙啞的聲音如此說,爾後發現那是她自己的聲音。

    杜鵑搖了搖頭:「江晚衣是醫之大家,我怎敢在他面前動手腳。不過有些東西,卻是連大夫也是防無可防的。」

    「你做了些什麼?」

    「你喝了這杯水,我就告訴你。」

    梅姨將水再次捧到姜沉魚唇邊,姜沉魚紅著眼眶,最終還是張開了嘴巴。梅姨順勢一傾,將整杯水都倒入了她口中。

    「對了,這才乖嘛。」杜鵑倒也沒賣關子,很痛快地解釋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原本是沒有毒的,但是聚在一起,就會變得不那麼安全。晚宴之上,除了你和江晚衣那桌的菜餚裡沒有放入一種名叫『玉露』的香料,其他人多少都嘗了些,而其中,尤以淇奧侯為甚。」

    姜沉魚素白著臉,吐字艱難:「有玉露,就有金風,對不對?」

    「真聰明。而所謂的金風,其實就是從睡火蓮根部散發出來的香味。」杜鵑揚著眉毛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淇奧侯吃了玉露,又聞了金風,恐怕就要勝卻人間去嘍……」

    金風玉露一相逢。

    有時候悲哀到了極致時,就會反而想笑。

    姜沉魚的唇角往上勾了勾,但眼淚卻隨著這個微笑再次湧出眼眶,悄無聲息地滑落。

    這是她第二次聽到這句與姬嬰相關的話,第一次是在程國,頤姝色誘姬嬰之時。公子和這句話真有緣……真有緣……真有緣……

    大腦已經完全失去平日裡的機敏,只能翻來覆去地把這個莫名其妙的判斷重複一次又一次。

    她坐在這裡,望著火光,聽著人聲,遙想那個白衣翩然的男子,再細看這個近在咫尺笑的嫵媚的女人,只覺這一切的一切,都好不真實。

    這麼這麼的不真實。

    「殺了我吧。」姜沉魚輕輕地說,用一種死亡般平靜的口吻。

    杜鵑臉上的笑容淡去,表情複雜地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回答道:「你知道這不可能。」

    「殺了我吧。」姜沉魚深吸口氣,再幽幽地吐出去,說出了最後兩個字,「姐姐。」

    白紙。

    薛采久久不動。

    大雨嘩啦啦,紙張被水打透,不再脆挺,軟塌塌地垂了下來。

    「真……是個……裝模作樣的傢伙……」薛采低聲喃喃。明明之前一直在寫字,最後卻給他一張白紙,果然,要論故弄玄虛、裝模作樣,當世再無人可及姬嬰。

    趁著四下一片紊亂,薛采將紙揉成一團放入袖中,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轉身鑽入雨簾,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而與此同一時刻,西院中對峙的兩個人彼此靜靜地坐著,誰也沒有先說話。

    直到一人急急拍門而入,慌張道:「夫人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杜鵑微微擰眉:「什麼事?」

    「東院著火,城主為了救人,親自衝進火海了!」

    杜鵑「哼」了一聲:「就知道他會這樣。梅姨,你去,知道該怎麼做了?」

    「是。」梅姨隨同那人匆飛速離去。

    如此一來,房間裡就只剩下姜沉魚和杜鵑兩個人。杜鵑挽了把頭髮,朝姜沉魚盈盈一笑:「你是什麼時候起知道我的存在的?」

    「十歲。」

    「怎麼知道的?」杜鵑眉宇間有著淡淡的嘲諷,「這麼大的醜聞,令尊是不可能直接說給你聽的,尤其是,裡面還夾雜了……那位姜畫月。」

    姜沉魚眼底泛起些許迷離——是啊,究竟是怎麼知道的呢?其實,一直都是……不知道的吧?

    雖然那些蛛絲馬跡散落在記憶的細節之中,但卻從來沒有真正地去整理和分析過。只是依稀知道,父親有秘密,而那個秘密,他不僅瞞著她們三兄妹,瞞著母親,還瞞著所有人……

    十歲那年的新年,大年初一。

    管家送來了一盆蘭花,說是不知道誰放在大門外頭的,瞅著好看,又想起夫人愛花,所以就捧了進來獻寶。

    大年初一的,母親自然很是歡喜,覺得天降奇珍,是好兆頭。但當夜給花移盆時,卻從土壤裡挖出一物,那是塊再普通不過的石頭,上面畫了兩隻眼睛。

    母親看到了嘖嘖稱奇,拿給父親看時,父親頓時變了表情。

    那一夜書房的燈通宵達旦,有好多暗衛出出進進,父親的身影拖拉在窗紙上,走來走去。直覺告訴姜沉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但介於父親一直如此神秘,因此也沒多想。

    此後每年的大年初一,門外都會出現一盆蘭花,而那個送花之人,遲遲沒有露面。母親說起此事,自然是當做了一段佳話,可父親的表情,每每那時就會不太自然。

    他肯定知道那個送花之人是誰。

    並且,他不準備告訴母親答案。

    就此姜畫月還戲謔地打趣說,沒準兒是父親在外有情人,每年初一那小妾就眼巴巴地送禮給大娘。對此結論姜孝成表示無比同意。但姜沉魚卻不如此認為。

    因為,一個像父親那樣的男人,如果成心要在外頭納妾,那麼,那個小妾就絕對沒有機會可以以任何形式任何方式出現在母親面前。更別說是在第一次送禮被父親知曉後,還年年如此了。

    再後來,就是跟江晚衣開始學習醫術之後,翻查資料時,無意中發現畫月吃的那種很香的藥成分詭異,竟然內含油菜籽和紫茄子花。據《本草綱目》記載,油菜籽加生地、白芍、當歸和川芎四物湯服之,雲能斷產。也就是說,會導致不孕。而紫茄子花也是避孕之藥。

    為什麼給畫月治不孕症的藥方里,會有導致不孕的藥物?

    發現這一蹊蹺的姜沉魚還沒來得及繼續深究,就先遇到了回城這檔子事。

    今日,在驛站內看見蘭花時,她只是心頭微動,還沒將三件事聯繫到一起。但當杜鵑握住她手,說要將花送給她時,就開始隱隱約約感到有點不對勁。等到下棋之時,發現杜鵑秀媚中帶著些許羞澀的笑容之所以眼熟,是因為與母親有三分相像時,久遠的封印終於轟然倒塌,呼嘯而出的,是對命運的詛咒,和對家族的嘲諷——

    如果,杜鵑就是那個送花之人;

    如果,杜鵑和父親一直暗中有所聯繫,那麼,會是怎麼樣的關係,才能令父親默許她每年給母親送花?將頤非也在使船上這麼機密的消息都告訴了她?又是什麼樣的感情,會讓衛玉衡的夫人每年都送花給右相的妻子?更讓她在談及母親時,滿含憧憬與感情?

    某種可能就那樣浮在了腦海中——

    「姐姐?」

    姜沉魚用最絕望的心情和最平靜的姿態說出了那兩個字。話音底下,三分試探,七分祈禱。可惜,最後的結局是——

    杜鵑,沒有否認。

    為什麼……

    為什麼要讓她最荒誕離譜的想法變成事實?為什麼要讓她先得知答案,再去猜度其中的緣由?就好像此時此刻,明晰了杜鵑的真正身份之後,浮現在姜沉魚腦海裡的迷惑就變成了硬生生的鋼刀,每個問題都是傷害:

    為什麼杜鵑會是她的姐姐?

    為什麼她的姐姐會雙目失明?

    為什麼父親從沒認過這個女兒?

    為什麼她會嫁給衛玉衡,此刻又在這裡設下了一局棋?

    她要的……是什麼?或者說,父親要的……是什麼?

    個中細由,姜沉魚非不能,而是不敢。她不敢想。

    她只能怔怔地看著一尺之遙的杜鵑,嘴唇顫抖,眼泛淚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不說,杜鵑卻說了:「難過嗎?沉魚?」

    姜沉魚搖不動頭。

    「傷心嗎?沉魚?」

    姜沉魚捂不了心。

    杜鵑扯起一絲微笑,聲音像棉絮,細細擰織在一起,輕軟,卻又厚實:「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一個姐姐;發現自己的心上人如今命在旦夕;發現一場驚天陰謀其實在很多年前就已經開始鋪墊、準備、醞釀;發現你原以為那個閤家幸福其樂融融的世界其實是假的……發現了這一切的你,想哭嗎?」

    姜沉魚死命地咬住下唇,不肯回答。

    杜鵑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但是比起在夢境中一無所知得享富貴的你,我才是最有資格最有理由哭的那一個吧?因為,我是被犧牲的,被拋棄的,被剝奪了幸福的權利後還被不肯善罷甘休地利用著的啊……」

    姜沉魚終於開口,聲音頹軟:「我……可不可以不聽?我……不想聽……」

    杜鵑的臉一下子沉了下去,厲聲道:「你憑什麼可以不聽?這是我的命運也是姜家的命運,你姜沉魚,憑什麼不聽?」

    這句話就像一記巴掌,狠狠地摑在姜沉魚臉上,她整個人重重一震,靜了下來。

    於是,腐爛的往事在這一瞬掀起瘡疤,猩黑色的膿汁四下流淌,窗外雷雨交加,分明是八月酷熱的夏季,卻在這一夜,冷到極寒。

    十八年前的六月廿四,右相姜仲家,在姜夫人被折磨了整整三天後,一名女嬰終於呱呱墜地,然而,姜仲還來不及領略喜獲嬌女的喜悅,就發現,這個女嬰天生失明。

    在將產房的門關閉了又一個時辰之後,姜仲才將門打開,對外宣稱,女兒出世,取名畫月。

    「丞相夫人對這個孩子期盼已久,若知道自己懷胎十月並疼了整整三天才生下的孩子,竟然是個瞎子時,該多麼傷心啊。她當時難產體虛,已經氣息荏弱,若再受此刺激,恐怕會接受不了打擊,一命嗚呼。所以,出於對妻子的珍愛,丞相大人就收買當日在場的穩婆下人們,調換了個健康的女嬰。失明的那個,送到了偏僻的村落裡,交給一對聾啞夫婦餵養。健康的那個,留在了府中,成了錦衣玉食的大小姐。」杜鵑的語音很平靜,甚至沒有高低起伏,但眉宇間,儘是嘲諷,「丞相大人多愛他的妻子啊,為了妻子的安危連親生女兒都不要,真讓人感動呢。多偉大的愛情,嘖嘖嘖……你不感動嗎?沉魚?你的呼吸為什麼這麼急促?你在哭嗎?其實你有什麼好哭的?我聽說你不但健康,還很漂亮,不但漂亮,還很聰明,不但聰明,最最重要的是——你很孝順。他們想要的,就是你這樣的女兒呢。你符合一切姜家所要的女兒的條件,所以,你沒有被調換,你不必哭泣。」

    一道霹靂劃過,照著杜鵑蒼白的臉,淡漠而扭曲。她就那麼一邊自嘲地笑著,一邊繼續用死水般不起波瀾的聲音緩緩道:「小時候,阿爹和阿媽告訴我,山裡頭有一個花仙,有緣人若能碰見她,對她許願,就會實現。所以,我明明什麼都看不見,但還是天天往山裡頭跑,我特別希望能夠遇見那個花仙,求她幫我治好眼睛,幫阿爹治好耳朵,幫阿媽治好嗓子,讓我們一家都變得健健康康的,和平常人一樣。

    我找啊找,沒有找到花仙,但卻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有些花需要用特別的方法養殖,有些花看似安全但其實會變成劇毒,我一點點地學,一點點地摸索,最後,在十三歲時,我所種的最大的一盆蘭花開了。阿爹阿媽商量著要把它送給他們的一個大恩人,我很捨不得,但他們還是送掉了。大過年的,走了幾十里山路地送走,然後又走幾十里山路地回來,他們很高興,覺得自己報答了那個大恩人,但是第二天,我從睡夢中醒來時,就聞到了一地的血腥味……你在抽氣?你也猜到怎麼回事了吧?沒錯,那盆花惹了大禍,因為我在石頭上畫了一雙眼睛,再將它埋入土中,向花神許願。但某個做賊心虛的人卻將其視作了威脅,二話不說就派暗衛們過來,把我的阿爹和阿媽……」說到這裡,杜鵑停了一下,聲音一下子變得很縹緲,「殺了……」

    那一夜,父親書房的燈通宵達旦。

    那一夜,暗衛們進進出出。

    那一夜的姜沉魚,預感了某個事件在發生。只是她萬萬沒想過,五年後她會得知真相,並且,親眼看著那一夜的受害者在自己面前,陳述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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