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女生的聲音驟然停止,但在看到來人時,表情迅速由「親和」轉為面對長輩時該有的「恭謹」。
一個長著一雙艷麗的丹鳳眼、看上去保養得很好的女人站在門口。
「我是程立辰的媽媽,請問林老師在嗎?」下了飛機,連午餐都沒吃的宋蘭蘭直接趕來了。
「阿姨您好,」柳瑜婧甜甜地一笑,「林老師應該是去吃飯了。百里和我一起在找程立辰,約好了放學時找不找得到都回辦公室等。阿姨您先坐一下,百里應該就快回來了。」
熱氣慢慢地從玻璃杯上方縈繞,再消失。
朝南的辦公室有一些秋天的涼意。
「阿姨,喝杯水。」女生放下水杯後,雙手握在胸前,乖巧地站在一旁。
這個女孩子真漂亮,又很有教養。宋蘭蘭接過水杯,看著眼前的女生,心裡生出親近之意。她禮貌地說了聲謝謝,又問:「你叫什麼名字啊。」
「柳瑜婧。阿姨叫我婧婧就好了,我媽都這樣叫我的。」
宋蘭蘭怔怔地把水杯放在桌子上,仔細打量著面前的女生。
「果果被一家姓柳的收養了,圓圓也在第二年被收養了。兩個女孩當時在福利院親得像姐妹一樣,後來圓圓還常回福利院,但果果就渺無音訊了。也是,很少有被收養的孩子還願意回到福利院來,這裡的記憶對她們來說或許太寒冷了。」——院長當時是這麼說的。
這個女孩姓「柳」啊,現在自己的女兒,應該也是這個姓吧。
如果找到了女兒,又該怎麼跟她說當年狠心遺棄她的事情呢?
其實事情很簡單,只用一段話就可以概括——十七歲的小女生,父母在外打工,家裡只有一個眼睛已經瞎了的老奶奶,太寂寞了才和那個男生在一起,完全懵懵懂懂的她直到已經五個月身孕了才驚慌地發現,那時候恰是暑假,開學後一直裝病沒去上學,村裡的住戶都離得遠,一直到肚子已經很大了也沒有人發現。不是沒想過打掉這個孩子,但卻不知道該是去買藥還是到醫院去,躊躇著,抱著恨不得時間重來的心情忐忑著,直到在一家小診所裡生下了孩子。那一天,她坐上公共汽車,從偏僻的小鎮一直坐到了鄰近的城市,把孩子悄悄地放在了公園裡的小噴水池前。忐忑地躲在樹後,指甲深深地掐入手掌心,看見很快就有人發現了女兒,打了電話,民政局派人來把女兒領走了。她還是不放心,在一個晚上五塊錢的十人房間住了四天,每天都在民政局前徘徊,最終失望地看到女兒沒有像自己渴望的一樣被殷實的家庭收養,而是被送到了福利院。
一想起剛出生的女兒臉皺巴巴的,什麼也不知道地被一個又一個毫無關係的人遞過來遞過去,心就會緊緊地揪痛起來。坐在回程汽車上的那一段路,當時恨不得這個孩子從未出世,後來因為生下孩子一直沒調養好而身體很差的時候,也曾討厭自己年輕時為什麼那麼傻。
也曾安慰著自己:會忘記的,那些撕心裂肺的痛。
可是,時光帶走了悲痛,帶走了那個面目模糊的男生,卻沒有把「遺棄了女兒」的記憶帶走。相反,在意識的深處,那個陰沉著天的週日,那一輛諷刺地寫著「不孕不育到XX醫院」的破舊公共汽車,甚至是公園的水池一塊彩磚剝落了,這樣的細節都清清楚楚地一幕幕地播放著。
那些痛隨著時間的累積,更加地令人不可忍受了。
常常在睡夢中夢到一條熟悉的老巷道,本來是可以兩輛汽車並排過的寬度,在自己要通過的時候卻越變越小,最後無望地卡在了中間,天色黑沉得嚇人,周圍沒有一個人影,自己拚命地想呼救,但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世界靜默,夢醒之後那種害怕的感覺久久無法消退。
那在時間深處越來越小的街道其實是自己心中越來越大的愧疚。
她花了六年的時間,閒暇的空當便跑當年的民政局,從堆滿灰塵的檔案裡找到了女兒當年隸屬片區可能去的福利院,將那一年十月被登記在檔案的四十八位女嬰一個個地確認,像一張網眼細若沙礫的大網,將「不可能」篩了出去,最終她找到了太陽福利院,查到了被柳姓家庭收養的果果,卻因為收養者換了新住址而中斷了線索。而圓圓,也就是百里,倒是常常回福利院,容易找得多。
知道了「柳」這個姓是女兒現在的姓氏後,這個字便成為了心底最刻骨的一塊疤。
宋蘭蘭看著面前乾淨美好的女生,心底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並且這個念頭迅速讓她的心凹陷下溫柔的一片,說話的聲音不由得更加柔軟:「婧婧,你住在哪裡啊,有沒有兄弟姐妹?」
「啊。」女生發出含糊的音節,或許是不明白話題為什麼從之前的長輩例行問話一下子變成探人隱私的話題。查戶口啊——女生的心底不屑地撇了撇嘴,但她臉上的笑意卻一絲未曾消退,只是不著痕跡地看了看手錶,乖巧地轉換了話題:「都十二點十分了,百里找得到程立辰嗎?」
宋蘭蘭有些惆悵,她也望向了窗外:「我們再去找找吧。」
[四]
秋天的風帶著一絲絲涼意。
校道上零亂地落下了幾片樹葉,捧著食盒的男生女生坐在樹蔭下、花壇旁、草地上。肆意而美好的青春像秋日的暖陽一樣永遠深藏在我們心中。
到處都有人跟柳瑜婧打招呼。人緣好到可以用「爆棚」來形容。
永遠帶著笑意。看得出家境很好卻從不炫耀。非常的漂亮。很善良。這幾項中無論擁有哪一項都足以受到大家的歡迎。
「瑜婧,我給你打了飯。」一個圓臉小眼睛、有點嬰兒肥的女生從一側的校道走了出來。
「謝謝你,英子。你實在是太好了。」略有點誇張地表達驚喜,善解人意。
「還沒有找到程立辰嗎?」
「是啊。」柳瑜婧搖了搖頭,「正準備再到處走走,看能不能遇到他。」
英子歎了口氣,大大咧咧的女生這才發現宋蘭蘭,連忙說:「阿姨您好。」
「是程立辰的媽媽,宋阿姨。」柳瑜婧介紹著,又側著頭說,「英子,要不你幫忙找幾個吃過飯了的同學,在校園裡轉一轉吧。」
「嗯。」英子重重地點頭,很快就拉來了十幾個男生女生。
「我們手機聯繫吧。」柳瑜婧笑著跟大家說,卻又似不經意地轉向了宋蘭蘭,「宋阿姨,百里沒有手機嗎?」
「沒有吧?」不確定的語氣下一秒變為肯定,「沒有。」
「百里是程立辰的妹妹嗎?」
宋蘭蘭幾乎是下意識地回答:「不是,百里是阿辰爸爸助養的孩子。」
原本圍聚在旁邊的男生女生三兩個一組各自散向校園的四面。
「什麼是助養啊?」疑惑的聲音。
「好像是一種慈善行為吧……大概是對赤貧家庭孩子的一種幫助吧……沒想到我們身邊還有這樣的人欸,百里好像就是一個不知名的小海島來的……」聲音已經變得隱隱約約了。
宋蘭蘭的手指絞在了一起,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了柳瑜婧一眼,心裡沸騰著的「說錯了話」的懊惱像氣球被扎破了一樣,「砰」的一聲消彌於空氣中。
[五]
校道的兩旁種了高高的梧桐樹和一些別的什麼灌木,有的開著白色的小花,有的結著一串串紅色的漿果。
天氣陰沉得像一張厚厚的幔布,兩個女生站在校道通往情人林的十字路口。
「小樹林看上去……真的很漂亮啊。」女生甲感歎。
「呸!你的心底其實是在想——情人林不愧是學校裡最浪漫、最風花雪月的地方。」女生乙笑嘻嘻地解讀了字面下的「深層含義」。
「你以為你學了讀心術嗎?臭丫頭!」
兩個女生嘻笑著,一前一後走近小樹林。
「這一段時間那個禿頭的政教主任嚴查的重點就在情人林欸。所以以前那樣熱鬧的小樹林現在冷清清的,畢竟沒有人願意被捉現行。」
落葉一層一層地堆積著,腳踩上去便聽到一聲連一連的「卡嚓卡嚓」聲響。
「欸,你說這樹葉底下會不會有蜈蚣、蚯蚓、毛毛蟲什麼的呢。」聲音微微地顫抖起來的女生甲。
小樹林裡空蕩蕩的,彷彿可以聽見針葉掉落的聲音。
女生乙突然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真可憐啊。」
正專注地瞧著地上的女生甲一怔,但卻立刻明白過來,聲音即使壓得低低的,但在安靜的樹林裡依然顯得特別的突兀:「對啊,這麼說來,百里是在孤兒院長大的了,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呢。」
「平常看她的樣子一點也沒有發現呢,她掩飾得很好,不過……」
「還是很可憐。」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出來這句話的兩個女生,為了心底那崇高的同情和好友的默契而對視地笑了一笑,她們繼續往前走。
不一會兒,風中飄來的語句變成了——
「程立辰應該不在學校了吧。」
「話說,他真狠得下心,把季南打到牙齒掉落?」
「不是最好的朋友嗎?」
「……」
「吱呀吱呀」——鞋子踩在落葉上的聲音漸漸遠去。
剛剛兩個女生停留過的不遠處一株高大的樹幹後面,因為握得太用力而指節青白的男生擔心地看著臉上沒什麼表情的百里,微微地泛起了一些別的情緒。
聽到背地裡關於自己「身世可憐」的八卦應該很難過,現在正在竭力控制著想哭的情緒吧。
「沒什麼。你該不會以為我聽到這些會傷心吧。」百里突然揚起臉,眼睛清澈透明得像一片綠葉,彷彿猜到了男生的心思,「從小到大,我不知道聽了多少,要是每一次我都我難過,那我豈不是早就要難過到去死啊。」
「啊……」男生尷尬扯動了嘴角。
「程立辰,你現在似乎應該煩惱自己的事情,而不是為我瞎操心呢。」百里淡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