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瞇瞇地拉著他往風月樓裡走,看著狗兒低頭,一臉鬱悶的神情,我禁不住想笑,真是彆扭的孩子。
往裡走了幾步,竟見門口拴著一頭奇怪的驢子,請注意,我說「驢子」,沒有說「毛驢」,因為……這是一頭沒毛的驢子……
「風月樓不接待女客!」一個穿得奼紫嫣紅的女人走上前,彷彿一棵活動的聖誕樹。
「我們找回風。」拉著狗兒,我道。
「回風姑娘今天不見客!」「聖誕樹」不耐地揮手說道。
「等等!」一個高亢的聲音猛地響起。
我回頭,見一個胖女人搖著團扇走了過來。
「嫣紅,你怎麼招呼客人的!」那胖女人以團扇遮面,「這位姑娘別急著走,男人來我們風月樓是為了尋歡作樂,女人也可以在這裡賺錢嘛……」說著,她笑了起來,一身肥肉瑟瑟地抖動。
我微微皺眉。
「呀呀呀,這麼個美人胚子!」那胖女人眼睛一亮,盯著狗兒直瞧,「你是她姐姐?你缺錢吧?把你妹妹留在這裡,我給你二十錢,如何?」
我聽到狗兒的牙已經咬得「咯崩」作響了,他快發飆了。
「我找回風,她在哪兒?」沒有多廢話,我直奔主題。
「你留下你妹妹,我便讓你見回風,如何?」那胖女人笑道。
白了她一眼,我有些不耐煩,「我沒興趣賣我妹妹,回風在哪兒?」
胖女人收起團扇,臉一沉。
我嚇了一跳,那張如蒲扇一般的臉上擠著兩隻小眼睛,偏生了張一血盆大口,鼻子則呈不規則形狀,如此相貌,豈止是把人嚇了一跳,簡直是跳了幾跳。
「我風月樓是你說來便來,說走便走的?」胖女人發怒了。
我閉了閉眼,氣沉丹田,「回風!出來!」吼畢,我拉了狗兒便往樓上闖。
「啊?」那胖女人大驚,「別上去!別上去!快攔住她們!啊啊啊……」
剛剛在樓下沒見著回風,她八成在樓上,我一手拉著狗兒,橫衝直撞地衝向樓上。
爬上樓,我傻了眼,樓上大大小小幾十間屋子,都是一個模樣。
一路推開門,引來一迭聲的尖叫,當真是雞飛狗跳。
拉著狗兒,我再踹開一扇門,隨即立刻摀住了狗兒的眼睛……少兒不宜。
房裡一片富麗堂皇,一名身披薄紗,幾近赤裸的女子坐在一名青衣男子的腿上,情景曖昧到了極點。
「啊!」那女人見房門被踹開,立刻尖叫了起來。
倒是那個男子不慌不忙地轉過頭,看向我們,波瀾不驚。
回頭見那胖女人已經帶了人衝上來,我拉著狗兒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衝進了房間。
狗兒警惕地轉身關上房門。
「啊啊啊……」那半裸的女人彷彿在表演女高音似的,開始連連尖叫。
「閉嘴!」我狠狠瞪了她一眼。
「啊啊啊……」那女人閉著眼睛,沒有一點要閉嘴的意思,倒有愈演愈烈的傾向。
「我說,閉嘴!」我從懷中摸出寒光閃閃的瑞士刀,放在手裡把玩,磨著牙威脅道。
那女高音立刻乖乖閉了嘴,瞪大雙眼,驚恐萬分地盯著我手裡的刀,淚水簌簌地往下流,將「楚楚可憐」這四個字發揮到了極致。
「別怕,沒事。」那青衣男子一把將那女人摟入懷中,輕聲哄道。
那女人噤若寒蟬地躲在他懷裡,一個勁地抖,顫巍巍地如秋風掃落葉一般。
我白了那青衣男子一眼,這傢伙,活脫脫一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典型寫照。
見我瞪他,那青衣男子毫不介意地衝我微微一笑。
我倒是一愣,細看他,一襲寬大的青衣穿在他瘦削的身上雖顯得稍稍有些古怪,卻偏偏還有那麼幾分玉樹臨風的感覺,清亮的眼睛彷彿可以看透人心一般,此時那眼中正帶著幾分淡淡的笑意。
笑?這種時候他還笑得出來?
「你笑什麼?不怕我殺了你!」打量著他瘦削的身子板,彷彿一陣風吹過便會倒下似的,我評估一番,在心裡下了結論,此人不具威脅性。
他仍是微笑,「姑娘不會殺人。」
我「哼」了一聲,用鼻孔示人,表示不屑,不過心裡卻微微一驚,他說得如此肯定,彷彿可以一眼看穿我似的。
「你真是我見過最有風度的嫖客啊!」我扯了扯唇角,大難臨頭,他還顧著哄女人。
「多謝姑娘誇獎。」他微笑。
我嘴角微微抽搐,覺得他有些面熟。
「姐姐,他們在撞門。」狗兒拉了拉我的衣袖,道。
我回頭,見門被撞得「砰砰」作響。
「把門撞開!」那胖女人在門外大叫著。
「嬤嬤……嬤嬤救我……」躲在那青衣男子懷裡發抖的女人哭喊著,哭得快背過氣去了。
「莫怕莫怕……」青衣男子輕撫她的背,復又抬頭看我,「姑娘,可有在下幫得上忙的地方?」他開口,彬彬有禮。
我眉毛微微抖了一下,這個場景真是怪異,「你知道回風嗎?我來找她。」
「回風姑娘啊,在隔壁……」他指了指,笑道。
我抬手按額,開始頭痛,這種心情……真是難以言喻。不如我來打個比方好了,考試的時候,59分和0分,哪一個更令你痛心疾首?
「勿需擔心,回風姑娘就快來了。」他坐在原地,軟玉溫香抱滿懷,悠哉地微笑說道。
「你貴姓?」我看他一眼,問道。
「嗯?」他微微揚眉,隨即又掛上了微笑,「在下郭嘉,郭奉孝。」
「你是鐵口直斷郭半仙啊!」我沒好氣地搶白,事事都說得那麼篤定,真真叫人看得鬱悶。
青衣男子微微一愣,隨即微笑,「姑娘芳名?」
得,來而不往非禮也。
我咧了咧嘴,道:「笑笑。」那樣一個嘔血的名字我才不要公之於眾呢,陪笑……
他神色略略一僵,清亮的眼裡有片刻的恍惚,隨即輕輕笑開,「姑娘貴姓?」
我咬牙,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裴。」
「裴笑?」他訝然,隨即抿唇,眼裡閃動著笑意。
我就知道……
「你叫我笑笑得了。」我故作大方地揮手。
「裴兒。」他輕輕啟唇,笑得溫和。
「嗯?」
「我叫你裴兒,可好?」
這回我聽明白了,卻感覺怪怪的,裴兒?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這樣喚過我。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明白,命運同我開了怎樣一個玩笑;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明白,原來曾經有一個和我一樣的時空過客在這裡出現,並且,她有著和我一樣的名,笑笑……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明白,眼前這個蒼白而病弱的男子沒有叫我笑笑的原因……
因為,那樣一個名字,在他心裡刻下了太深的烙印。喚著那個名字,大概連呼吸都會痛吧……
「嬤嬤,回風在這風月樓替你賺的錢也不少,何苦刁難我的朋友?」回風淡淡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我訝然,看向那青衣男子,被他說中了。
撞門的聲音停了下來,門外的人聲漸漸散了去。
「咚咚咚……」響起敲門聲。
我後退一步,戒備起來。
那青衣男子卻鬆手放下懷中的女子,不緩不慢地上前去開門。
門外只有回風一人。
回風對那青衣男子欠了欠身施過禮,便看向我,「姑娘,我的孩子……」她忽然停了口,有些怪異地看向我身後。
狗兒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沉默不語。
「她是……」回風有些猶疑。
「你女兒啊。」我一把拉過狗兒,順便走出房門,轉身體貼地替那青衣男子帶上房門,「抱歉打擾了你們的雅興,你們繼續。」
「有勞姑娘。」那青衣男子居然頷首衝我微笑。
嘴角抽搐一下,我沒有再理會他,轉身看向狗兒。
狗兒有些狼狽地瞪了我一眼,臉紅到了脖子根。
回風怔了一會,淡淡笑了起來,「有勞姑娘照顧了。」說著,從袖中拿了一隻精緻的錢袋遞給我,「一直沒有盡過做娘的責任,他跟著我在這種地方,也只會落下旁人的笑柄……」
我不自覺地皺起眉,想說些冠冕堂皇的話,我想告訴她,無論如何,沒有孩子希望離開娘親,就算是再不堪的女人,在她孩子的眼中,永遠都是幸福的港灣……我想告訴她,被母親遺棄,那將是一輩子都抹不掉、揮不去的噩夢……
但看著回風那清淡如水的眸子,我卻是怎麼都說不出口了,其實狗兒的眼睛像極了回風,黑白分明,很漂亮,帶了三分淡漠,三分倔強,三分孤傲,一分淒然。
一直站在一旁默默盯著自己腳尖的狗兒忽然抬手,一把扯過回風手中的錢袋,拉了我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的手微微帶著寒涼,掌心卻是濡濕的汗,我終沒有掙開他的手,任由他拉著我下了樓。
一路下了樓,那胖嬤嬤雖虎視眈眈,卻礙於回風的面子什麼都沒有說,便放了我們出去。
狗兒一路走得很快,只是低著頭默默地走。
「不是很想見她嗎?」看著他沉默的背影,我開口問道。
他沒有答,卻轉身將那袋錢塞在我手裡。
「既然不認她,為何拿她的錢?」我歎氣道。
「不拿白不拿,姐姐不是很缺錢麼?」抬頭看我,他居然笑道。
我捏了捏他的臉,也笑了起來,「是啊,不拿白不拿。」看著他的笑臉,我心裡卻有些發緊。
回到糕點鋪的時候,門開著,卻不見阿瞞的身影。
前前後後找了個遍,也沒有找著。
「狗兒,你看著鋪子,我再去找找。」說著,我又腳不沾地出了門。
真是作孽啊,半刻不得閒。
「伍婆婆,見過阿瞞沒有?」剛出門,便撞見了住在隔壁的阿婆。
「阿瞞啊?呵呵,他幫我去市集賣小麥了。」阿婆道。
「什麼?」我愣了一下。
阿瞞的身份那麼危險,萬一被認出來可就慘了。還有,他失憶了,會不會忘記回來的路?會不會被人欺侮?會不會再被人當小偷?
各種恐怖的幻想都向我張牙舞爪地撲來,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想像力竟然如此豐富……
「阿瞞那小子不錯,裴姑娘可要好好把握啊……」阿婆一手扯住我,「只是早該回來了,怎麼去了那麼久啊……」
我只得乾笑,好不容易脫了身,便匆匆趕往集市。
到處都是人,我擠出了一身的汗。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個傢伙,千萬不要出什麼事啊。
走著走著,卻見前面圍了一群人。
「真可憐啊。」
「是啊,年紀輕輕就被馬車撞死了。」
「唉,誰讓他竟然為了個玉珮不要命了……」
玉珮?撞死了?
我驀然停下腳步,腦袋罷工半晌,隨即猛地回過神來,咬牙擠進人群。
「阿瞞……阿瞞……」我喉嚨一陣陣地發緊,只見地上滲著一灘血,一個男子倒在血泊中,被軋得面目全非……
阿瞞他……
「阿瞞……」我衝到屍體身旁,哽咽著,「阿瞞……你好傻……玉珮丟就丟了……為什麼要去撿啊……我錯了,我再也不當你是拖油瓶了……你別死啊,阿瞞……阿瞞……以後我再也不欺侮你了……」
「相公……相公啊……」一陣比我更淒慘的哭喊聲直入雲霄。
我愣了一下,回頭看向一個體態豐腴的女人正趴在那具屍身上呼天搶地,哭得風雲變色,慘絕人寰。
「相公啊……」她哭喊,肺活量十分的驚人。
半晌,她停了下來,轉頭看向我。
「你……是誰?」看著她滿是淚痕的臉,我輕聲問道,有些突兀的樣子。
「這句話不該是我問你嗎?」柳眉倒豎,那女人站起身來。
「呃?」我縮了縮脖子,看向地上那具屍體,體型……似乎比阿瞞胖了點……個頭……似乎又矮了那麼一點……
「你這狐狸精!跟我相公什麼關係!」雙手叉腰,她拔高了聲音問道。
我捂了捂耳朵,開始心虛。
「我就知道這死鬼外面有女人!今天果然老天開了眼,有了報應!」那女人狠狠瞪著地上被馬車軋得面目全非的男人,剛剛傷心欲絕的神情消失得一乾二淨。
果然……女人的嫉妒是最可怕的。
我忙趁著她只顧著指天罵地,沒時間注意我的當口,轉身悄悄開溜。
「老天有眼啊!」身後,仍不斷傳來那女人不間歇的怒罵聲。
我連忙加快了腳步。
不過想想那男人……真冤,死了還要背黑鍋。身為罪魁禍首,我心虛極了,不過想到阿瞞沒事,我寬心不少。
走了幾步,我忽然看到一個極熟悉的身影……阿瞞?再抬頭,風月樓?阿瞞在風月樓前幹什麼?
「放開我……你們放開我……」阿瞞掙扎。
「別嘛,這位公子進來坐嘛……」嗲嗲的聲音酥麻入骨,幾個香肩半裸的女子拖著阿瞞。
「不成,不成,笑笑會生氣的。」阿瞞死命地搖頭。
我失笑,這傢伙倒是有心啊。
「笑笑是誰?你家夫人?公子莫不是懼內?嘻嘻……不要緊不要緊,夫人不會知道的……」那些女子嬉笑著拉扯。
「我……我沒錢……」阿瞞漲紅了臉,急道。
「談那種俗物做甚……公子如此俊俏,叫我們姐妹倒貼也可以啊……」那些女子的笑聲越發的大了。
說著,一個紅唇印上阿瞞的臉頰。
「姑……姑娘做什麼……」阿瞞嚇得瞪大眼睛。
「哎呀,這公子真愛說笑,人家自然是喜歡你……」那女子故作嬌羞地說著,隨即一眾女子都咯咯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