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舊物櫃)
1999年9月3日,太陽很大,曬得人有點昏沉。
這天是學校的開學日,四中的校門口掛著大大的橫幅。
校園裡人很多,不少家長領著孩子來報道。熙熙攘攘的人群裡,林佑孩背著個書包,額角的頭發被汗打濕,低頭踢著石子。
他在同齡的學生之中算高的,有點瘦,擠在人流裡抬頭找教室,初一(3)班。
突然書包被人拽了一下,他扭頭過來。
“幾班的?”眼前是個矮個子同學,吃力地抱著一撂語文課本,是新學期的教材,疊起來把前面人的大半邊腦袋遮住,只露出來一雙大大的眼睛。
林佑說:“三班,初一(3)班。”
眼前的這撂書搖搖欲墜,似乎每過一秒鍾就多了一分轟然倒塌的危險,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
那雙眼睛彎了彎,“我們是一個班的,你快幫我拿一下,我手酸死了。”口氣很急,一點也不客氣。
他伸出手剛要從上面拿過來幾本,突然前面的人手一放松,一撂書應聲“啪啦”全掉在地上。
聽見一聲“啊”,林佑皺著眉往後退了幾步,低下頭去,終於看清眼前人的臉:是個短頭發的男孩,罩在寬松短袖裡的身材單薄,手肘上塗著紅藥水,膝蓋上還有塊不大不小的疤,剛結了痂。
他有些沮喪地蹲下去把課本一本本撿起來,地上並不干淨,不知道誰灑了一地的水,混著灰塵沾在底下的書上,顯得有點髒。
他看上去有點著急,只能用手和衣袖在弄髒的課本上擦了擦,再抱起這撂書,嘴巴裡嘟嚕:“早知道分兩次拿了。”
歎了口氣,抬頭對林佑說:“前面就是三班了,我們正在發書,快過去吧。”
林佑跟著他進了教室,教室裡很亂,每個人都帶著初來乍到的興奮和緊張,一片嘈雜,混著窗外的夏蟲鳴唧讓人更加燥熱。
他終於把書四平八穩地放在了講台上,林佑都替他松了口氣。
“我叫張揚,我坐在那裡,倒數第二排。現在老師還沒有排座位,大家都隨便坐,我那邊有空座,你坐我旁邊吧。”他伸手把座位指給林佑看。
座位是臨時隨便挑的,來得早的同學都選靠前的座,教室裡現在只剩下後面三排還有空座。
林佑轉頭朝他應了一聲,往座位走。
張揚大聲問他,“你剛才說什麼?”
他說:“我叫林佑。”
張揚依舊沒有聽清楚,“什麼?你快先去座位上坐著吧,要發書了。”
隨後還有其他的同學陸續把課本抱進來,這幾個領書的人就成了小領導,臨時干起了發書的活。
林佑朝教室外面看了看,許多家長站在教室外面,有的看著自己的小孩,有的臉帶笑意在互相交談,還有的在關照老師多多照顧。
林佑的心情不算好,今天是他父母正式離婚的日子。
他們從他小學四年級開始出現感情破裂,林佑有兩年的時間在父母的吵架聲中度過,直到開學當天在法院正式離婚。
從情感上講,他更希望和媽媽在一起。
但他媽媽在離婚後即將要嫁給同城的一個略顯富態的中年男人,這個男人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他曾經見到過他未來的弟弟妹妹,有一次“見面”飯局上,他們看到他都露出生疏的表情,讓他在這個“合成”家庭面前止步不前。
林佑最後的選擇是和他爸爸一起生活。
今天他父母還有一些法律上的流程要處理,兩人都無暇顧及他。事實上,他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就已經逐漸獨立,很多時候都是自己在家做飯洗衣,比同齡人要早熟許多。
張揚很活躍,進進出出賣力地搬著課本,他的額角滲了細汗,抬手一擦,半張臉被擦成了花貓,林佑看見他的樣子,禁不住勾了勾唇角。
課本陸續發下來,初一的課程不重但種類很多,一套11本教材,放在手裡也是沉甸甸的。
隨著班主任進來,教室裡逐漸安靜下來。
張揚回到座位上,扭頭對林佑做了個鬼臉。他低頭在課本上一筆一劃寫自己的名字:張揚,初一(3)班。
林佑瞟了一眼,很想告訴他他應該找本字帖練練字。
教室外的家長陸續離開,林佑時不時地朝窗外看看,心裡期盼或許有人來接他放學。
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肘,他轉過頭,對上一雙漆黑的眼睛。
張揚小聲在他耳邊說:“你是不是因為拿了這個課本不開心啊?”
他伸手指了指書面上的語文課本。課本的角上都沾了泥,很髒。發書的時候,課本是從發書的同學手上一路傳下來,干淨的都被前面的人挑走到,傳到林佑手上,只剩下幾本弄髒了的書。
林佑沒有答話。
張揚擰著眉心,一副有點糾結有點愧疚的模樣:“早知道我就替你拿一本新的了。我的比你還破,沒法和你換。”
林佑看了看他的語文書,那應該是剛才摔在地上被弄得最髒的一本,封面上有大大的一灘污漬。
張揚湊過去翻開他的課本,“你怎麼不寫名字?我借筆給你。”
語畢,他很大方地遞過來一枝圓球筆。
林佑接過來,低頭寫下一個“林”字,字跡清雋。
他抬起頭想告訴張揚他的名字的時候,聽見老師叫到“張揚”。
身旁的人大聲應了一句。
“你坐在第三排,周子良旁邊。”
張揚伸長脖子朝第三排看了看,利索地收拾好東西,向林佑擺了個笑臉,有點惋惜地和他告別:我太矮了,不坐前面看不著。
這以後很久,他們工作之後再到四中相聚,張揚悵憶往昔細數她同桌的那些人兒,有周子良、有羅依然、有同桌半個學期就轉學的楊清、還有幼兒園時候的陳潔,獨獨沒有提到過林佑。
他們一度在初中開學的時候同桌過半個小時,她借過一枝筆圓珠筆給他,他至今也沒有還。
上學的時間總是過去得很快,以林佑為中心的男生小團隊初漸形成規模。
林佑很快成為大家眼中的焦點:成績好,愛玩,走到哪都能叫上一伙男同學。
這個時候年輕的男孩女孩已經有些情竇初開,校園裡會看到低頭紅臉的心動和蠢蠢欲動的情愫。很難說清楚那時候的心動是從哪節體育課上他的一個灌籃,或者哪個午後一個不期而遇的背影,總之,林佑吸引了很多女同學的目光。
那時候他總是逃課,下午最後一節課不上,叫上幾個人一塊去網吧游戲或者打球。很多次周子良會被巡邏而來的父母拎著耳朵帶回家,但林佑不會,他爸爸似乎有新的對象,偶爾能看到一個年輕的阿姨在他家裡出入。
從周子良口中得知張揚是個女孩的時候,林佑禁不住撫額角,為自己當初的判斷感到可笑。他還在這之後留意看了看她,她總是留著短發,行事作風和男孩無異。林佑在上課的時候,抬起頭來總是能看見她和周子良在搶文具盒,或者用筆敲在周子良腦袋上嘲笑他的考試分數。
周子良和張揚的關系一直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最開始他還只是偶爾搶一塊她的橡皮或者修正液,後來開始用修正液在她桌子上畫烏龜。這個矛盾在一次體育課上徹底激化然後崩盤。
10月下旬,天氣開始轉涼,但陽光依然充足。
星期五下午最後一節的體育課是人最少的一節課,經常有同學上著上著,趁老師不注意,就拎著書包偷溜回家了。
張揚剛跑完400米,額邊上滲著薄汗,氣喘吁吁地跑到操場邊的水籠頭洗臉,轉過頭就看見周子良還有幾個男生提著書包要溜。
她玩心四起,沖周子良大聲喊:“周子良,這麼早就拿書包走啊?老師說提前下課了嗎?”
周子良有點窘,緊張地往老師的方向看了看,生怕被抓了個現形,“你小聲點。”
“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楚,你們這麼多人是不是又要去網吧?”張揚有點得意。
周子良遠遠地看見體育老師朝他們這邊走過來,轉頭壓低了聲音和張揚說:“你別打小報告好不好?”
張揚好不容易抓住一次機會,想趁機出口惡氣,“你做夢。”
眼看著一伙的男同學都已經溜到停車場了,周子良沉不住氣,放低了口氣說:“怎麼樣你才肯不告狀?”
張揚的眼睛亮了亮,揚著眉毛說:“怎麼樣都不肯。”
周子良惱了,“那你去告,我不走了。”
他有點洩氣地低著頭往回走。
忽然他停住腳步,盯著張揚看了一分鍾,皺著眉大聲道:“張揚你怎麼屁股流血了?!”
這句話立馬引來操場上同學的側目。
張揚臉“唰”地紅一片白一片,指著周子良說:“你胡說什麼?”
“真的,你看你,褲子上有血。”周子良還特意走近了一些,想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不會是把屁股摔爛了吧。”
張揚對這個下午記憶猶新,清楚地記得她轉過頭看到男同學的一臉壞笑,和女同學的竊竊私語。她不知所措,差點就要哭出來,眼眶紅紅的,聽見身邊周子良報復性質地起哄說:張揚把屁股摔爛了。
“別說了,快點走,要不然就給捉住了。”周子良被人拉了一把,林佑拿好單車催促他快跑。
周子良現在的注意力已經轉移,比起逃課,取笑同桌更來得有意思。
他揚著眉抱著胳膊觀察張揚懊惱的表情,從中得到報復的快感。
林佑是知道的,他本來就比同年紀的人要懂得多。
他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張揚,從來沒見她這麼難堪過,臉漲得微紅,又氣又惱,完全沒有往日大大咧咧男孩子的模樣,好像下一秒鍾就會哭出來。
黃昏的夕陽在遠處鋪開,林佑發現她的眼角有些晶瑩,他心裡突然莫明地一慟,用手搭在周子良肩上,拉著他往前走,皺眉道:“這有什麼意思啊,走啦。”
“啪”周子良的後腦勺被一本作業本狠狠地打了一下。
他捂著腦袋轉頭,看見一個穿藍色裙子白襯衣的女同學,怒氣沖沖地看著他。
周子良被她看得有點心虛,沒底氣地問:干什麼啊?
那個女同學走近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拉過張揚,一路小跑進了女廁所。
這個女同學叫羅依然,班裡的學習委員。
她附在張揚耳邊說:“不要怕,你是來那個了。”
張揚的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轉:“什麼是那個?”
她們在女廁所裡呆了很久,張揚從她口中得知這根本不是什麼該死的“摔爛了屁股”,而是女孩子都要經歷的月經初潮,她一顆心總算落了地,把周子良恨得牙癢癢。
從廁所出來,張揚脫下外套在腰上打了個結,試著遮住褲子。
羅依然替她把自行車推過來,掩護著送她出了校園。
從這以後,張揚再沒有和周子良說過話。
他們倆的同桌時代也在1999年的元旦前的一次座位調整中徹底結束。
1999年12月31日是新舊世紀交替的日子,那天天有點暗,烏雲疊在天邊,似乎要下雨。
黑板報一向由值日生負責,這期輪到張揚做值日生,正逢元旦,學校要放假,所以她只好利用放學之後的時候在教室裡畫板報。
放學鈴一響,等到同學們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拿了兩盒彩色粉筆走到教室背後,拖了把椅子,踩在上面開始畫。
“你踩到我的椅子了。”聲音冷不丁地冒出來,她差點一個趔趄就要摔下來,回頭看見林佑倚在窗戶邊,歪著頭看她。
她低頭和他商量說:“臨時借我用用好嗎?用完了我會擦干淨的。”
“你用了我的椅子,我坐在哪?”林佑朝她看了一眼,繼續說:“而且你踩在椅子上也夠不著吧。”
這句話戳到張揚的軟肋,她發育的時間比其他同學要晚,到現在也只有1米5。
她看了看眼前的人,他神情很平靜,唇角微微上揚,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張揚對林佑的印象不深,只覺得這個人總是和周子良混在一塊,整天逃課上網的壞學生。
她心裡不服氣,有些故意地抬起一只腳踩在林佑的課桌上,“這樣就夠得著了。”
林佑抱著胳膊,輕飄飄地看了她一眼:“小心點,我桌子的板子不太結實。”
他的話音剛落,課桌的桌板就應聲掉下來,張揚一只腳正好就踩進桌子裡。
不像其他的同學,他的桌子裡放的都是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全套一本一本整齊地碼在課桌裡,還有一個游戲機和兩個護腕。
張揚驚呼了一聲,連忙跳下去仔細看了看,課桌的螺絲已經松了,不用怎麼費力桌板就可以拿下來。
她有點為難,只能說:“對不起呀,我沒想到你的桌板這麼松。”
林佑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那怎麼辦?你賠我一張桌子?”
“一張桌子要多少錢啊?”她皺著眉頭問。
“兩、三百吧”,林佑覺得她的模樣很有意思。
她嚇了一跳,“這麼貴?那我把我的換給你好嗎?”
林佑笑了,課桌上的螺絲是他自己卸下來的,方便上課可以偷偷看小說。可是他不打算告訴她,“你那桌子上什麼也沒有,你讓我考試怎麼辦?”
張揚順著他的意思仔細看了看他的桌子,發現上面竟然用小字打了小抄貼在不起眼的地方。
她睜大眼睛一條一條看過去,嘴裡輕聲嘀咕,“居然抄了這麼多……”
窗外突然轟隆一聲響雷,大雨就這麼下下來。
教室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鈴聲響起來,林佑從口袋裡摸出小靈通接了個電話。初中尤其是初一的學生幾乎沒有人用移動電話,林佑的這個小靈通主要用來和他媽媽溝通。
電話打完,他的心情隨著天色一點一點暗下來。
家裡的阿姨是湖南人,元旦的時候湖南老家的老人要來成都。他爸爸希望林佑元旦的時候在媽媽家過節。
可是他媽媽剛打電話過來,說現在不太方便,他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先在外婆家住一會。
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這種過節找不到地方可去的感覺,但還是會失望。
“我幫你用膠布把它粘回去,你看行嗎?”
不知道什麼時候,張揚已經找出來一卷膠布,一條一條地把他的課桌粘得花裡胡哨。
他失笑,隨口問她:“這麼晚,你怎麼還不回去?”
“我畫黑板報,而且我沒帶傘,等雨小點再走。你是不是也沒帶傘?”
他倚在桌邊抬頭看了一眼她畫的黑板報,“老師怎麼會讓你來做這個事?”
她的字實在太難看。
張揚不客氣地說:“哎,你要沒事也幫幫忙吧。還有一點就抄完了。”
林佑接過粉筆替她一點一點寫上去,他的字和人一樣,英挺漂亮。
寫完之後天已經全黑了,她滿意地拍拍手,轉頭向他道謝,再朝窗子外面看了看說:“雨小了不少,我們趁這個時候趕緊跑吧。”
拿好單車,張揚轉頭問他:“你家住在哪裡?往哪個方向走?”
林佑頓了頓。他家在哪裡?
這個問題的答案在這幾年的時間裡逐漸變得模糊,他很想有個人來告訴自己答案,可是留給他的總是茫然。
見林佑沒有答話,張揚揚起手指了指校門西邊,“我住在教育局旁邊,順路嗎?”
或許在這個千禧年即將到來的前一天,他想找個人一塊走一段路。
林佑是這麼對自己說的。
他回頭應道:“我住得比你遠一些,一塊走吧。”
路上小雨逐漸有轉大雨的趨勢,沒過一會,身上衣服就淋濕了大半,張揚有些著急,索性離開自行車道,騎在國道上。
林佑和她一塊,把單車當轎車開,一路往前飛奔,速度夾著雨點和冷風,路人行人看上去,只覺得是兩個瘋在一塊的中學生,他們在風雨裡放開了大聲叫喊,恣意地說笑。
這段路好像有點短。張揚並沒有停車,只在小區門口放緩了速度,回頭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元旦快樂。”
他在她的背影變成一個小點之後,掉了個頭往外婆家走。
那個時候大家還沒有意識到世紀之交是多麼難得的日子,只是在談笑間和上個世紀的我們說再見。那些陪我們度過世紀更替的人,是否已經隔了一千年那麼遠?
初中的時光在動畫片、小說和課本之中轉瞬即逝。
初三開學沒多久,初三(3)班就出了個大事件。
周子良在一天晚自習下課之後,在學校操場看台後面的角落裡攔住了一個女同學,抱了她一下,還送了一個很高很大的狗熊玩具給她。
這個行動十分大膽乃至於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的配合。那天月黑風高一點月光不見,看台後面的角落在學生出校門的必經之路上,周子良等了很久,看見她過來,胡亂一抓便把她拉到角落裡,二話不說便塞給她一個玩具,再隔著玩具抱了她一下;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已經在他腦袋裡醞釀了很多次。
即便隔著那個玩具,他似乎依然能感受到她在微微發抖的身體。
周子良心裡唯一的遺憾是:應該先抱,再送她玩具。
那天晚上一整晚,他都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回味這個不見月色的夜晚。
次日清晨,他剛到學校,就有不少男同學過來起哄。
“周子良,你小子有膽子啊,劉小詩你也敢抱,不怕她爸爸找人把你做了。”
周子良一面笑一面擺手說:“哪個劉小詩?你們瞎說什麼呢?”
“別裝了,你那點事大家都知道了。”
周子良冷汗立馬下來,“知道什麼?”
“你抱了劉小詩啊。你是不是還想親她?”
雖然之後周子良澄清了無數次,他那天晚上要拉的人不是劉小詩,但幾乎沒有人相信他。在這之前,他連劉小詩是誰都搞不清楚;在這之後,他才知道劉小詩是5班的小班花,可是,是不是班花和他有什麼關系?
他明明要拉的人是羅依然,是那個初一的時候把作業本摔在他腦袋上的羅依然。
從初一到初3,周子良和羅依然接觸的機會寥寥無幾。
這個時候大家已經有了男女有別的意識,周子良也不再是那個會追著張揚欺負她的男孩。
他偷偷注意了羅依然兩個學期,有意無意地想接近她。可是她總是和張揚幾個女生在一起,幾乎沒有一個人獨處的時候。
周子良也想過從張揚下手,但無奈他們倆積怨太深,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去找張揚和解。
知道自己拉錯人之後,他更加沮喪,趴在桌上沒精打采。
“打球去不去?”林佑拍了一把他的肩。
周子良歎了口氣:“不去。”
“今天人不夠,你來補一個吧。”
周子良幽幽地說:“什麼力氣都沒了。”
林佑笑了一聲說:“不至於吧,就為了個女生麼?”
周子良有些惱:“別煩我,我就看上她了。”他抬頭問林佑:“哎,你覺得她怎麼樣?”
“我不認識她。”林佑似乎對這件事沒有興趣。
“怎麼不認識?一個班的你怎麼不認識啊。”
林佑的目光放在窗外,漫不經心地問:“劉……劉小詩?”
周子良有點不自在,訕訕地說:“不是她,拉錯人了,是羅依然。”他怕他不知道,再補了一句:“就是總和張揚在一塊的那個,班裡的學習委員。”
林佑轉過頭來,想了想:“還行,比張揚漂亮。”
這是周子良第一次聽到林佑點評女生的長相,得到肯定之後,他心情突然開朗起來,似乎是自己的寶貝被別人表揚。
他來了興致:“我想追她。你經驗多,來說說。”
林佑在四中很受女生青睞,每次他們打球都能招攬一幫女生在旁邊看著,非常打眼。
林佑隨口說道:“請她吃飯。”
“那也得請得到啊,本來就不熟,而且我昨天晚上還拉錯人了。”周子良越說越後悔,突然他心思一轉,把希望放在林佑身上,“要不然你幫我和她說一聲吧。她是學習委員,你是體育委員,你們班干部開會的時候幫忙遞個信。”
他見林佑沒有說話,當即湊上去說:“MX500,成了之後,一個MX500鼠標。”林佑這段時間比較迷CS(一種電腦游戲),裝備裡就差一個鼠標。
這天下午體育課,林佑打完球,跑到球場邊喝水的間隙,看見旁邊的女同學裡有個身影。
陽光充足,夏日的午後不甚清涼,熱風吹過似乎在撩撥這些年輕人躁動的心。
她和林佑印象裡的那個假小子已經相差甚遠,穿著白色的短袖T恤和牛仔短褲,依舊是短發,身材已經發育得曲線微露,笑起來眼睛彎彎,似乎看一眼心情就要明媚不少。
他仰頭喝水的時候覺得喉嚨有些發干,在炎炎夏日下熱得有些難以自持。
放下水壺,還沒來得及把球收進球網,他跑過去,穿過整個球場,當著球場上所有同學的面,問她:“張揚,周子良這個禮拜天過生日,想請班上的同學一塊吃個飯,讓我問問你和羅依然來不來?”
林佑本來就是大家關注的焦點,旁邊立刻響起一片口哨和哄笑聲。
他看見她愣神了一會,表情從驚訝到茫然再到歡欣,最後點頭答應道:“好啊。”
有那麼一刻,他的心情仿佛安上了翅膀飛了起來,讓他想起上個世紀末的那天晚上,兩人騎單車在國道上飛奔,無憂無慮,放空一切的感覺。
多年以後的同學聚會上,還有人提起這一天下午林佑的反常舉動,林佑只是笑笑不說話,誰也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自己曾經這樣沖動過。
周子良的“生日請吃飯”計劃進展地很順利。
飯桌上他舉起啤酒向張揚致以最真誠的道歉,被張揚一笑帶過,兩人正式恢復已中斷了兩年之久的邦交。
從這次飯局之後,大家的關系自然而然地熟絡起來。
周子良經常以各種理由和借口請羅依然吃飯,為了掩人耳目,他會再捎上林佑和張揚作陪。
中考即將要到的時候,大家開始趁課間的時候互相給對方寫同學錄。
張揚的同學錄傳到林佑手上的時候,他順手翻了翻其他同學的留言,圓珠筆在指尖劃了幾個漂亮的圈,低下頭來寫下一行小字。
張揚回頭看的時候,恰好看到他低頭在寫同學錄,課桌上露出來一角淺藍色。
她心裡暗暗竊喜,轉頭看見坐在她後面的羅依然正在翻同學錄,她的指尖停在某一頁上,上面漂亮的字跡寫著:祝學習順利,考上喜歡的高中--LY。
很平常的話,卻讓羅依然看得唇角帶笑。
張揚在腦子裡猜想了許多次林佑給她的留言,直到那本同學錄傳回到她手上的時候,她還不敢直接往後翻,只能裝模作樣地從開頭一頁一頁翻過去。
她急匆匆地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卻沒找到林佑的留言。
剛才明明讓同學傳給他了,怎麼會沒有留言呢?
張揚試著仔仔細細地再翻了一遍,還是沒找到。她回過頭去,看見林佑的座位上已經沒了人,依舊擺著一本淺藍色的同學錄。
她歎了口氣,合上同學錄,趴在桌子上,失神地看著黑板上的中考倒計時。
這本同學錄如今還放在張揚房間的櫃子裡,褪了色,上面很多同學的名字已經想不起來。極偶然的一次,她翻開來看了看,發現有一頁上寫著:多吃菠菜可以長高。
沒有落款人的名字,字跡清雋還有點陌生。
她試著去回想留言的主人,卻發現沒有一點印象,如同其他人的留言一樣,和中考倒計時一起,遺忘在過去的時光裡。
初中畢業前,初三(3)班一起照了一張集體照。
在教學樓門口,大家錯落有致地站著,迎著陽光咧嘴歡笑。
中考結束之後,市裡組織了一次“住清華,看北大”夏令營。
張揚在家裡吹著空調,啃著西瓜,接到羅依然的電話:“張揚,夏令營你要去嗎?”
“我暑假要去鄉下奶奶家,可能不去了。有哪些人會去呀?”
羅依然說:“有很多同學要一塊,林佑和周子良都去。你要是不去很可惜啊。”
張揚抬頭想了想,“你是不是想考去北京啊?”
“當然了,我想去北大。你呢?”
張揚費力地把注意力從《情深深雨濛濛》轉移過來,“我不知道,大學是很久以後的事了呀。而且我的成績,能上七中就很好了。”
夏令營一共有三周,每個禮拜張揚都會接到羅依然的電話。兩個人每次一打就是半個小時,羅依然告訴張揚他們夏令營的趣事,張揚則啃著西瓜告訴她《情深深雨濛濛》的最新劇情。
暑假過後,就是高一,張揚、羅依然和林佑順利地考上了成都七中。
周子良成績雖不濟,但他家底殷實,一路打點也來了這個學校。
高中的學生生源更廣,因此同一個初中的同學就格外熟絡一些。
林佑背著包,倚在欄桿上看樓下的人影騎著單車來來往往。張揚進入他的視線范圍內的時候,他略微有些驚訝。她的頭發已經齊耳,短袖下隱約能看到柔軟的身體曲線,似乎只是經過了一個暑假,已經舒展開來。
“看誰看得這麼著迷?”
直到周子良上前一掌拍在他肩上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咳了一聲掩飾自己的失態。周子良看了一眼樓下,“那不是張揚麼,你不是在看她吧?”
林佑推開他的手進教室,“我看看老師來了沒來。”
張揚和羅依然成了同桌,她們倆經常在上課的時候同看一本小說,也會在下課的時候兩人共用一個隨身聽聽歌。
學習節奏相較於初中來說要緊張很多,高二的文理分科讓所有人的高一都顯得不那麼輕松。
這個時候早戀開始顯得不那麼禁忌,甚至有些明目張膽,因為枯燥的學習生活需要一些色彩來調劑。
羅依然和林佑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大家公認的“班對”,他們倆成績好、相貌好、初中也曾同窗三年,不知道流言從哪而起,迅速流躥。
更有甚者,發現他們放學同路,“林佑經常送羅依然回家”的說法不脛而走,不少女同學在言語中向張揚求證此事的真實性。
事實上,經過暑假三周的夏令營,羅依然和周子良、林佑的關系的確比之前親密了不少。在暑假的時候,張揚就經常在電話裡聽到羅依然細數林佑的特點,比如他只有黑白兩色的T恤,他喜歡五月天,連武俠小說裡他最喜歡的人是令狐沖她都知道。
張揚在鄉下,一邊吹著電風扇,一邊偶爾應她幾句。
自從同學錄之後,她和林佑再也沒有說過話。就她所知,班裡給林佑傳同學錄的女生不在少數,她甚至還看到他的課桌上堆起來一撂各種顏色的同學錄;他來者不拒,留言大都是一些客套話,末尾會落款LY。
有那麼一段時間,張揚拿著筆在紙上胡亂劃的時候,居然也會不自覺地寫上ZY&LY。
可是她心裡不明白,為什麼林佑的留言大家都有,唯獨她沒有。
高一上學期的元旦聯歡晚會上,林佑獨唱了一首五月天《擁抱》廣受好評。有好事者點了一首當時流行的《屋頂》,男聲開始吹口哨,在一片起哄聲中林佑和羅依然站在講台上。
林佑一手插在褲袋裡,似乎是默許了這首合唱。
羅依然的臉微紅,一向落落大方的人此時竟然有些輕顫。
“高一是林佑和羅依然的時代”,之後再回想起高中生活的第一年,高一(10)班許多同學都有這個感覺。
林佑唱了兩句之後,在一個短暫的間隙把話筒遞給了身邊的周子良。他轉身走出教室想透透氣,身後教室裡的歡呼和口哨聲似乎和他都沒有干系。
明天又是元旦,和三年前的元旦一樣,他要在外婆家度過。
林佑的爸爸已經再婚,阿姨的肚子逐漸大起來,在一次晚飯上,爸爸委婉地提醒他家裡可能會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
他覺得自己有時候很多余,似乎沒有安放的位置。
張揚很意外地在校門口“偶遇”了林佑。
她這天沒有騎車,出教室門的時候碰到同住一個小區的陸澤,陸澤的媽媽是教育局副局長,他和張揚因為父母的關系從小就認識,陸澤比張揚高一屆,在張揚沒有騎車去學校的時候,會載她回來。
林佑看到張揚的時候,她坐在陸澤的單車後座上,一手輕輕扶住他的腰。元旦晚會的時候她似乎藏在人群裡,怎麼找都找不到她的身影。她今天顯然精心打扮過,紅色的毛衣和格子的暱裙,林佑在腦海裡搜尋了很久,發現這是張揚第一次穿裙子。
看到林佑的時候,她眼裡有些驚訝,打了個招呼。
林佑一手搭在單車上,淡淡地說:“我也往教育局那邊走,一塊吧。”
路上三個人的話語不多,張揚不同往日,似乎有些矜持;林佑也悶不說話,把車騎得飛快,陸澤後座載了一個人,奮力追上他很吃力,但年輕氣盛就是不甘認輸,也蹬著單車一路疾走。兩輛單車就在這樣的你追我趕中結束了同程。
高一的春節,初三(3)班組織了一次初中同學聚會。
大家在一塊喝酒吃飯打牌進行一切娛樂事宜,中場休息的時候,有人提議玩“真心話大冒險”。
一次酒瓶轉動對准了林佑,有個男生大笑地拍著他的肩問他是不是處男。
房間裡突然就安靜了,似乎大家都對這個答案很有興趣。
林佑撐著額角笑笑說:我選大冒險。
那個男生環視了一圈,指著張揚說:那你對她說我愛你。
“真心話大冒險”總是喜歡把大家認為最不可能在一起的人湊在一起制造效果。
還沒等到張揚回過神來,林佑轉過頭來,很平靜地說了一聲:我愛你。
然後繼續和男生開玩笑喝酒。
有一次周子良轉酒瓶,他有意地想在羅依然的方向停下來,卻沒有控制好力道,有一點偏,剛好就對准了張揚。
周子良酒喝得有點多,大聲問:在座的男同學有沒有你喜歡的?
張揚頓了幾秒鍾說:我選大冒險。
周子良說:那你叫林佑一聲老公。
在座的人都哄堂大笑。張揚瞪著周子良的眼睛要冒出火來:周子良,要是被我轉到你就死定了。
她本想像林佑一樣大大方方地叫他一聲老公,但張口半天也沒說過一個字來。
林佑倒了杯酒和周子良碰了碰,“別難為人家了,要真給她老公聽見麻煩大了。”替張揚解了圍。
林佑轉酒瓶的時候,不偏不倚剛好對准了羅依然。
周子良和他耳語了幾句,他想了想,漫不經心地問:初夜還在不在?
羅依然脖頸以上一片燒紅,這是那天晚上尺度最大的問題,大伙都屏息凝神地看著她。
她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接著聽見周子良的聲音順勢問:那初吻呢?
羅依然“唰”地站起來,提起書包往外跑:“太晚了,我要回家了。”
周子良看她可能是生氣了,趕緊追出去。
這天凌晨,剩下的幾個人去操場上放煙花,張揚坐在看台上遠遠地看著,一邊回味晚上發生的一切,不自覺地唇角上揚。
操場中央林佑拿著焰火筒回頭遠遠地看了她一眼,星空裡的煙花很絢爛。
高二剛開學就是春季運動會。
林佑在四中的時候,連續三年打破3000米長跑的記錄,今年他自然是10班拿獎牌的實力選手。
張揚在運動會上的工作就是寫報道,她是臨時廣播站的記者,每天需要定量供應廣播稿。
運動會的時間很寬松,張揚大多數時候是和羅依然走很遠的一圈,去學校小賣部買兩個雪糕,再走回看台上,遠遠地看著男生在賽場上揮灑汗水。
羅依然的短跑很好,第一天下午最重要的項目就是班級4*100男女混合接力。
她拉著張揚,掌心有薄汗,一副很緊張的模樣:“我擔心等會接力的時候我會緊張,我一緊張就會掉棒,要是掉棒的話就完蛋了。”
張揚安慰她說:“不要緊,我陪你到旁邊練幾次,多練幾次肯定沒問題。”
她們倆走到操場邊,用作業本卷起來當接力棒,互相迎面跑練習接力換棒。
過了一些時候,遠遠地聽到學校的廣播台開始找人:高一(10)班的張揚同學請注意,高一(10)班的張揚同學請注意,有人在主席台找你,請速來。
聽到廣播,張揚一路小跑穿過操場往主席台跑。操場上人山人海,有不少圍觀的同學和參賽選手。她走到中央的時候,聽到“砰”的一聲發令槍響。
人流向跑道湧過去,沒過多久,就能聽到給林佑的加油叫喊聲,3000米長跑開始了。
她伸長了脖子找了一圈,只能看到跑道上那個白色身影。
好不容易扒開人群走到主席台,她抹了把汗,四處張望也沒找到有誰在等她。
她只好再跑到廣播台,因為想趕回去看林佑比賽,她跑得特別急,到了廣播台,氣息不勻地問:“剛剛誰找我?”
廣播站的高年級同學看著她問:“同學,你是誰?”
“我叫張揚,剛剛聽廣播說有人找我,是誰啊?”
那人想了一會,抬手指著操場跑道說:“剛才是有個人過來找你,後來往操場去了。”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遠遠能看見跑道上的幾個選手已經拉開距離,領先的是林佑。
她心裡跳了一拍,急切地問:“是不是那個跑第一的?”
“這麼遠看不太清楚啊,你過去問問吧。”
她轉頭忙不迭地再往操場跑。
跑道邊的周子良看見張揚,朝她用力地招了招手。
張揚氣喘吁吁地跑過去,撫著心口說:“剛剛你在廣播台找我?有什麼事?”
周子良朝她身後看了看,“羅依然呢,她怎麼沒來?”
“我不知道啊,她可能還在練接力。”話還沒說完,她就被人流擠得差點站不穩,一個趔趄撞到旁人身上。
等到她再抬頭,周子良已經沒了身影。
此時,比賽已經進行了近四分之一,林佑的優勢逐漸突顯,一路領先,跑到最後兩圈的時候,廣播裡響起了《就是我》,這首歌似乎就是為林佑沖刺而放的。
躺在星空下的草地上/心事全都攤開讓你看/滿天星星張大眼睛盯著我/想要說/任他們說他們看我都不管/我只要宣布愛你的人就是我/對沒有錯就是要/簡簡單單就是我愛你愛我/不需要囉嗦
他的頭發、汗水和青春一起飛揚起來,似乎形成一個焦點,烙在每一個加油吶喊的同學心裡,成為那個年紀大家共同的記憶。
張揚沒有機會看到林佑站在主席台上領獎牌,她在內場陪著他跑了很久,最後竟然兩眼一黑昏了過去。旁邊的同學見狀,手忙腳亂地把她扛到醫務室,輸了半瓶葡萄糖才醒過來。
3000米一共繞操場7.5圈,林佑的目光逐個掃過跑道邊的人群,每多跑一圈就多失望一分。
一聲槍響,他沖向終點之後,直接躺倒在草坪上,看著蔚藍無邊的天空,汗水沿著額角一滴滴落下。在那一刻,林佑忽然覺得這個3000米失去了意義,似乎他的沖刺需要有人分享才有動力,而這個人並沒有在終點等他。
張揚重返操場的時候,4*100男女混合接力賽正在熱火朝天地進行中。
10班表現得很好,除了在一次交接棒的時候有點失誤之外,其他都穩超對手,奪得第一名。
參加的選手興奮地互相擁抱,羅依然走到林佑跟前,輕輕地踮起腳抱了他一下,她抬首只能看見他的下顎,在陽光下散發溫暖的氣息。
張揚提著書包滿身塵土准備回家的時候,看見林佑倚在單車旁邊好像在等人。
她看著自己的鞋子說:祝賀你,3000米跑了第一名。
林佑微笑點頭,遞給她一本相冊。冠軍的獎品是一個獎牌和一本相冊。
“你們廣播站是不是拍了很多照片,這本相冊你拿去用吧。”
張揚接過來,道了聲謝,轉身准備走。
林佑叫住她:“你不騎車?”
她訕訕地說:“今天在操場把膝蓋摔破了。”
林佑低頭掃了一眼她的膝蓋,已經簡單地處理過了,但傷口仍然能看見皮肉擦破的傷痕。
他皺了一下眉,“我送你回去吧,反正順路。”
張揚看了一眼他的單車,這輛單車和她上次看到的好像不一樣。
她疑惑地問:“你換自行車了嗎?”
林佑微微一愣,轉過身去,“沒有。車壞了,拿去修了一下。”
這一路上,張揚都在費心地想他的單車和從前有什麼不一樣,直到下車的時候,她才驀地發現不同點在車尾。
從前林佑的單車只有一個尾翼,但現在他把尾翼換成了能載人的車後座,這麼搭配起來,他這輛山地車顯得不倫不類,看上去有點奇怪。
具體點來說,林佑和張揚的深厚友誼就是從這次運動會開始,因為順路,他們經常會相邀一塊回家。早晨張揚起得晚了,能看見桌上的早飯。林佑因為家裡的原因,幾乎不在家吃中飯,張揚也有意無意地經常在教室裡寫作業,蹭到中午再趁機和他一塊吃飯。
中午的教室空蕩蕩,偶爾有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梢進來幾片落葉,在地上印下點點光斑。林佑抬起頭,能看見她的背影,微微伏在桌面上,似乎在睡午覺。
他隨手從草稿紙上撕下個小紙片,揉成紙團打在她後腦勺上。
她往往會抬起頭,茫然地四處看看,再伏下去繼續睡。
林佑在後面悶悶地笑,笑完之後自己也覺得莫明,扶著額角心想剛才那麼幼稚的事怎麼會是他做的。
高二剛開學就面臨文理科分班。
張揚咬著筆頭心裡糾結是選文科還是理科,她瞟了一眼同桌的羅依然,問她:“你選文科還是理科?”
“理科,你呢?”羅依然回答得沒有半點猶豫。
“我還在想呢,我……理科成績不好。”張揚的學習嚴重偏科,她的文科比理科好太多了。
按照她現在的成績,選文科是理所當然的,可是,仍舊有些猶豫。
羅依然很捨不得:“你要是去了文科班,我會經常去看你的。”她想了想,再說:“不如你還是在理科班吧,物理化學我可以幫你補課。”
張揚埋頭繼續糾結,後排同學拍拍她的肩,傳過來一張紙條:今天下午籃球比賽,來看嗎?——周
轉過頭,看見後面的周子良在沖她使眼色。
她會意地笑了笑,轉頭問羅依然:“哎,下午男生有籃球比賽,有人盛情邀請,你去不去?”
羅依然回過頭去看,恰好和抬頭的林佑目光相接。
她愣了愣,頰邊染上一絲微紅,和張揚道:“好啊。”
成都高校籃球聯賽在七中舉行,張揚和羅依然過去的時候,球場已經圍了不少人。
她們倆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才看到林佑和周子良的身影。
周子良眼尖,看見羅依然,心裡立馬就飄飄然,蹦得也比往常高一些,趁著防守的間隙一個勁地朝羅依然的方向瞟。
林佑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拍了他一把:“想什麼呢。”
周子良這才收了神,悶聲笑著追上去。
這次比賽周子良打得格外賣力,精力極佳,連著進了兩個三分球,引得場外女生連連驚呼。
中場休息,周子良拿了壺水,一路小跑過來,沖張揚笑:“怎麼樣?剛才我們打得還行吧。”
張揚點頭道:“特別精彩,我看NBA都沒你們這麼跌宕起伏熱情似火的。”
周子良樂滋滋地看向羅依然,卻發現她的目光放在場邊,那裡林佑正倚在球框邊仰頭喝水。
他心口頓時有點悶,大聲對羅依然說:“比賽結束以後,我有話對你說。”
羅依然不買他的帳:“明天還要英語堂考,看完這場我要回去復習了。”
“一場比賽半個多小時,你來都來了,還在乎後面那麼幾分鍾?”周子良急躁地看著她。
羅依然推托不掉說:“那好吧。”
周子良眉眼順著她的應答舒展開來,場中一聲口哨,下半場要開始了,他沖她們笑了笑跑進場中繼續比賽。
林佑上場之前喊了周子良一聲,目光看向她們,看見張揚和羅依然揚手笑了笑。對手學校的球隊實力很強,比分一直你追我趕地拉不開,七中校隊的幾個人打得都很吃力。
結束哨聲響起的時候,七中以8分的優勢贏了。
因為是主場,場外一邊歡呼。場中的隊員情緒都很高漲,互相抱了抱肩。
周圍的觀眾陸續收拾東西准備離開。
林佑抬頭在人群裡找到了張揚,他心情大好,邁步過去給了她一個擁抱。這個擁抱很短,和他對隊友的抱肩不同,他一手扣著她的腰把她朝自己拉近,俯下身去抱住了她。
在這個剎那,周圍似乎安靜了。
張揚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印在自己腰上,熱得發燙。她睜大眼僵在原地,只一愣神的時間,林佑已經松開她。
周圍的同學都看過來,眾目睽睽之下,誰也沒有想到林佑會公開地擁抱一個女同學,連林佑自己都沒有預想過。他隨即掩飾自己的失態,拍了拍她的肩,狀似輕松地說:贏了,把水給我。
為時已晚,剛才的這個擁抱迅速成為同學們談論的話題,張揚能感覺到大家竊竊私語的時候掃過來的目光。
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把水遞給他,努力以平常的口吻說:今天你們打得真不賴。
之後兩人略有點尷尬。
林佑低下頭捕捉她的表情,好像在期待點什麼。
在旁邊那麼多同學的注目下,張揚臨時打起了退堂鼓,“明天還有考試,我先回教室了。”接著,一溜煙兒地跑沒了。
這天晚自習,所有人似乎都在討論下午的這個擁抱。張揚覺得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帶著探究和羨慕。下課去教室外吹風的時候,羅依然意有所指地問她:“你和林佑?”
張揚臉一紅,訕訕地打哈哈說:“哪的事,大家都是哥們習慣了。”這天晚上,書上的每個字似乎都會逐漸模糊,最後變化成下午籃球場上的場景,張揚滿腦子都是林佑。
晚自習的兩個小時過得尤其漫長,課間的時候,林佑座位上聚不少男生,他們在起哄。似乎能聽到有人叫“張揚”的名字,有男生高聲問:你不會真看上她了吧?
張揚不自覺地直起脊背,留意地聽他的回答。
可是良久沒有聽到林佑的聲音,只在後排傳來一陣一陣的哄笑聲和他們的低語。
放學之後,張揚照例在教室外的走廊等林佑。
林佑背著包和一伙男生勾肩搭背嬉笑著出來,他們看見張揚都露出了副心照不宣的壞笑。
大家作鳥獸散,林佑朝她很坦然地笑笑,他倆正要走,聽見有人大聲叫“林佑。”
周子良從後面追上來,勾住他的肩,“等等,我有事問你。”
他抬頭看了一眼張揚,低聲附在林佑耳邊說了些什麼。
林佑聽完,也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張揚,再擺手對周子良澄清低聲說:“我們就是朋友而已。”
張揚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禁不住愣住,原來這就是他的答案,和她認為的沒有偏差,下午的擁抱果然就只是朋友間的動作。
周子良點頭,走前留了一句話:“你小子說話要算數啊。”
林佑向前邁步追上張揚,兩人一塊騎車回家,路上很安靜。
饒是林佑,也突然不知道怎麼打破僵局。
“你打算選文科還是理科?”林佑不經意地問她。
“文科。”張揚這次沒有猶豫,不知道為什麼答案脫口而出,干脆利落不留一點余地。
林佑皺了皺眉,心裡不快的情緒浮上來:“我們都打算選理科。”
“你們是指的誰?”
“我、周子良,羅依然……”
林佑還沒說完,被她打斷:“我不像你們理科成績好。”
爾後兩人都沒有言語,就這麼一路緘默直至張揚進小區。道別之後,林佑腳一蹬把車騎得飛快,心情煩躁得沒法言說:她這是什麼意思?這就是回應?
或許曾經真的有過一絲兩絲情緒在二人之間浮動,可是經過這個下午這個晚上,一切都回到原點。
我們年少時候的心動,總是來得這樣不期然,夭折得這麼沒有道理。
情不知何起,不起何止。
這天下午的籃球場擁抱事件就像一塊石頭,投入高中生活這片狀似平靜的海面,一時能漸起朵朵水花,爾後就沉入海底,漸漸被大家忘記。
張揚最後還是選擇了文科,她收拾書包離開的那一天,和羅依然兩個人抱著大哭了一場。
她的新教室在高一(3)班,和10班不在一層。
新班級裡陌生的面孔很多,張揚被老師安排在一個靠窗邊的角落裡。
新組成的班級人情很淡漠,高二的課程和考試安排得很緊,壓得人無暇顧及其他。
水泥地上鋪了一地枯黃的落葉,樓下偶爾會傳來腳步聲和高聲談笑。張揚從窗外望出去的時候,總是能看見林佑高高的身影,背著個包,和一伙男同學走在一塊。林佑成績一直很好,他就是那種不怎麼費力學依然能高掛榜首的人。
有時候他們的目光會不期然相遇,只碰上那麼很短的時間,然後各自掉轉目光,似乎在刻意避開什麼。
張揚偶爾會跑到樓上去找羅依然。大多數時候,林佑和周子良會在10班的欄桿外放風。低著頭走過他身邊,聽見衣料摩擦的聲音,她偶爾也會朝他笑一笑,或者說:你幫我叫一下羅依然嗎?
很多人都把高三列為高中時期的“黑色年代”,但對張揚來說,高二開學這段時光是她記憶裡最黯淡的日子。
晚自習的時候,她和羅依然會相約去操場。短短十分鍾的下課時間,她們從教學樓瘋狂地跑到操場中央,沖著無人的方向大聲叫喊舒解心頭的壓抑。
張揚和羅依然志趣相投,她們喜歡同一種顏色、同一個歌手、《灌籃高手》裡的宮城良田,甚至在夏天的時候不約而同地買同樣款式的T恤。她們會在私底下說著屬於女生的特別話題,偶爾也對男生品頭論足。
青春期的燥動就像肌膚下青色的血管,看上去一片平靜,實際上波濤暗湧。
“誰誰昨天晚上在操場旁接吻被教導主任抓住了,聽說要把家長叫來談話。”這樣的話題總是大家竊竊私語的談資,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卻心有漣碕。
“張揚,不如我們做個約定吧。誰也不要比誰先談戀愛。要不然有一個人落單真挺可憐的。”不知道怎麼說到這個話題,羅依然偏頭問她。
張揚點點頭:“好。”
從操場回來的時候,恰好看到林佑和一個女生在操場邊說些什麼。
昏暗的燈光在她微紅的臉上打下剪影。
似乎感覺到林佑向這邊看過來,張揚的目光像是被燙著了一樣立馬收回來。
林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來赴約。
他在課間接到一張紙條,一個從來沒有聽過名字的隔壁班女同學約他在操場邊見面。
誰都能猜到見面的內容。
他對這種事漠不關心也不願意身陷其中。
但在課間不期然地一瞥,看到操場上兩個熟悉的身影,他居然就鬼使神差地過來了。
回到教室,周子良湊過來壞笑道:“人長得漂亮麼?怎麼樣,成了沒?”
林佑推開他:“滾一邊去。”
周子良見他興趣缺缺,也自知沒什麼噱頭,哄笑一聲之後拿出書開始看。
過了不久,他轉頭向林佑請教個問題。
《化學輔導》裡夾了張照片,露出來一角。林佑順手抽出來,是他們初中的班級集體照。
那麼多個人裡面,他一眼就看到第一排中間的那個身影,揪著旁邊羅依然的辮子,朝照片外的人做鬼臉。
周子良趕忙伸手去拿,被林佑擋住。
“這個給我吧。”
周子良不同意,“不行不行,集體照誰沒有啊。”
初三畢業的時候,林佑家從城西搬到了城東。搬家的過程中,他房間裡的一個舊物櫃丟了。
那是個不大不小的櫃子,裡面放了幾張照片、舊課本、一枝圓珠筆和一件球衣。
林佑和周子良最後不知道用什麼做交換,換到了這張畢業照。
他一直沒發現照片後面的“羅依然”三個字。
這三個字比周子良自己的名字寫得工整許多,很熟練,好像已經在紙上練過很多遍一樣。
張揚從文科班回理科班是在兩個月之後,因為這件事她和父母吵得不可開交。
有些事現在做了我們可能以後會後悔,但如果不做現在就要開始後悔。
回到理科班的那天,下很大的雨,打在玻璃窗上“吡吡啪啪”地響。
下午放學,她和羅依然費力地把課桌還有書本搬到樓上的時候,教室裡只有寥寥幾個人。羅依然眉眼含笑地和她說:“真好,我們又在一個班了。”
當晚周子良請她們吃飯,也算是歡迎張揚重返10班。
高二的男生已經會喝啤酒了,林佑和周子良七七八八喝了好幾瓶。
飯後四個人去KTV唱歌,林佑點了一首《當愛已成往事》,拿起話筒側首問張揚:“你要不要唱?”
張揚點頭,沖他笑了笑,兩人合唱了這首歌。但她的調不在譜上,唱了一半也自知丟人,把話筒一把扔給周子良。周子良無奈地看向她:“你讓我和林佑情歌對唱《當愛已成往事》?”
他的表情把沙發上兩個女生都逗笑了,張揚使勁地點頭,“唱唱唱。”
林佑唱完這首之後,以嗓子不舒服為由把機會空給了周子良和羅依然,就坐在沙發裡和張揚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張揚問他:“你大學想考哪?”
林佑想了想說:“北京吧,暑假夏令營的時候過去看了看。我覺得北大不錯。”
“哦。”她目光瞟到前面握著話筒唱歌的羅依然,心裡有些空落落。
轉眼就到了高三,高三的生活波瀾不驚,所有人的重心都在學習上,日復一日。
張揚理科學得很吃力,羅依然和林佑輪番上陣幫她補習,才得以夠強維持在重點線左右。
周子良的離開是大家始料未及的,他似乎是在某一天從視線裡突然消失,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連羅依然也沒有。
但臨近高考,他這樣的消失只足以引起一時的議論,爾後便沒人關注。
最後一次摸底考是在高考前一周。林佑和羅依然都是照常發揮,位列榜首。
班主任眉開眼笑地對他們倆說:“只要高考正常水平,清華北大沒有問題。”
那天晚自習,羅依然遞了張字條給張揚,她的神色有憧憬有興奮,“張揚,你可不可以幫我把這個遞給林佑。今天放學之後,我在操場上等他。”
張揚低聲問:“你對他……?”
對面的人臉紅著點了點頭。
整晚張揚都有些煩躁,她想起和羅依然的約定:“張揚,不如我們做個約定吧。誰也不要比誰先談戀愛。要不然有一個人落單真挺可憐的。”
這天晚上的事情,張揚很多年後一直都記得。剛剛得知事情原委的時候,張揚悔不當初,她自己都很難理解為什麼沒有把這封信遞給林佑。
是因為她喜歡林佑嗎?
是因為她不希望看到羅依然和林佑在一塊嗎?
是因為喜歡比朋友來得重要嗎?
這些因素好像都有,卻好像都不能完整地解釋她的所作所為。
直到有一次再返七中,她看到高三教室裡那些伏在桌上寫字的身影,臉上漠然的神色。她想,這或許是因為她不想落單。
在她的印象裡,林佑和羅依然是同時存在的,一手邊是自己的友情,一手邊是情竇初開的情愫。兩者不分輕重,因為他們都是那段時光的組成部分,缺一不可。
失去了他們,就像是要把中學的時光生生從她生命裡帶走一樣,讓她覺得不捨,讓她心疼。
青春是三個人的約定,不能有人缺席。
誰年輕時沒犯點錯。
誰沒留下塊傷疤放在舊時光裡,來時不時地提醒自己回頭看看。
高考結束之後,學校辦了個盛大的畢業典禮。
羅依然沒來。
同學們把高中的教材和輔導全部撕開,從二樓扔下去,紙屑紛紛揚揚落了滿地。
“同學”,林佑轉過身來的時候,看見一個穿牛仔褲黑色無袖背心的女生站在他後面。
他想不起來在哪見過她,“你是誰?”
“能不能幫我找一下周子良?我是劉小詩,是外國語學校的。”
林佑覺得這個名字有一點熟悉,但又想不起來是從哪聽說過,“他高考前就走了,好像是去英國了。”
眼前的姑娘露出失望的神色,“哦,這樣啊……你有他的什麼聯系方式嗎?”
林佑攤手,“沒有。”
旁邊有女生跑過來:“小詩,你找到他了嗎?”
劉小詩向他揮手:“那謝謝你啊。”然後跟著那個女生走開,惋惜道:“沒有,他朋友說他出國了。”
林佑轉過身來的時候,10班的同學正在教學樓前站隊准備拍合照。他走過去站在最後一排,張揚在第一排中央,陽光洋洋灑灑地照在他們身上,籠了一層金色的光輝。
中學的時光就定格在這張畢業照裡,一個在第一排,一個在最後一排,隔著人群,和那麼幾步之遙的距離。
第十四章誰和誰的時光
直起身來的時候,操場上很安靜。剛才那些在場中央奔跑嬉笑,大聲表白的中學生都沒了蹤影,夜色彌漫著薄霧,煙花綻放轉瞬即逝;就跟我和林佑的那些時光一樣,還沒來得及回味它就散得一點痕跡沒有。
我一直以為我倆的過去很長很長,回憶很多很多。
可是真就坐在這裡一點一滴的想啊想,也不過就用了一個晚上不到的時間。
“那個同學,你這麼晚還在這干什麼?”一束手電筒的白光射過來,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抬手擋在眼前,“我就在這坐坐。”
階梯下是個巡邏的保安。
“這都什麼時候了?趕緊下來。”
我不得已只能往下走,“現在還早吧。”
保安口氣不耐地說:“早什麼早?11點半了還早,要不是有人在校門口非要進來看看,我還真沒發現這裡藏了個人。”
我有點迷惑,從包裡拿出手機看了看,竟然沒意識到已經這麼晚了,手機上一溜的未接來電。
被保安拎出來的時候,我看見謝君昊站在校門口,臉綠得不像話,大半夜的可以擱到十字路口當綠燈用。
我扯開嘴角沖他嘿嘿笑了兩聲。
他把我從保安後面拽出來,走在前面一直沒說話。
我猶豫著開口說:“這麼晚了,怕是打不著車了。”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斂著眉心道:“你知道現在幾點了麼?”
“我真的沒發現怎麼突然就這麼晚了,剛坐那想著想著就走神了。手機調成靜音,沒看到你的電話……”
謝君昊冷聲打斷我:“張揚,這麼晚不回家你到底怎麼回事?”
我沒敢出聲。
他抬手揉了揉額角,口吻很嚴肅:“我就差沒報警了。”說完,謝君昊再把我拽近一些,抬頭看見他的臉微醺,空氣裡有淡淡的酒氣,他似乎喝了不少酒。
“喝酒了?”
“嗯。”
“喝了多少?”我爸酒量滔天,謝君昊現在還沒有被放倒已經是樁奇案。
“一斤吧。”
我說:“那你沒喝趴下?”
他依舊黑著臉:“喝趴了誰來帶你回家?”
我看著謝君昊,他穿了件灰色羊毛大衣,裡面的襯衫領松了兩顆扣子,頭發被風吹得凌亂,看上去就跟剛剛跑了三千米一樣。
我低下頭問:“你怎麼找到我的?”
他歎了口氣說:“你說怎麼找?我去你班主任家裡,碰上林佑和羅依然,他說你可能還在學校。”
“找了很久?”
他說:“你要再這樣就別回來了。”說完轉身就走。
成都街上燈火稀疏,只能在地上看見兩道拉長的身影。
眼前的謝君昊心情很不好,默不言語地走在前面,但凡從我爸酒桌上下來的個個走路要麼打太極要麼走貓步,謝君昊也不例外,步子有點不穩。我跟在他身後,看著他搖搖晃晃的背影,突然有點心疼,開口向他道歉。
他收起步子,回頭看著我的眼睛問:“這五個小時你在做什麼?”
天氣很冷,腹中空空,走了兩步便覺得四肢冰涼,我攏起掌心呵了口氣,如實說:“我在想高中時候的事情。”
他皺眉:“什麼事?林佑、羅依然、你沒替她遞情書的事?”
我很驚訝,“你知道?”
他抬手去扯領口,歎息了一聲,突然伸手把我拉進懷裡:“我在等你告訴我,張揚。”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須後水和酒精混合的味道,胸膛很熱。
我的堅強好像突然被他全部打碎,自己就這麼赤裸裸地放在他眼前,心裡一酸,差點要落淚,哽著嗓子帶著哭腔說:“我不知道怎麼說,謝君昊,我不知道怎麼和你說。”
他捉住我的手,發現我手上的溫度之後,拉開大衣把我整個包在懷裡,低聲說:“那就不說,我們回家。”
我仰頭看他,昏暗的燈光下依舊輪廓清晰;心頭莫明地一顫,踮起腳,抬手勾住他的脖子,湊上去吻他的唇,嘗到他唇上淡淡的酒香。
隱約地覺得他身子僵了一下,接著伸手托住我的後腦。這個吻從淺嘗輒止到唇齒交纏,被他松開的時候兩個人都有點微喘。
他貼在我唇瓣含糊地問:“勾引我,嗯?”
“對,勾引你。”
謝君昊拉著我去攔出租車的時候走得有點急。
到家的時候沒有開燈,我壓低了聲音道:“爸媽都睡了,我們也早點……”
他抱著我抵在鞋櫃邊,俯首就吻下來。
我有點難耐地仰起頭,“不行……”
他含著我的耳垂輕聲說:“你房間今晚沒人。”
我記不太清楚我們是怎麼輕手輕腳地進了房間。
他坐在床邊,雙手抱著我跨坐在他身上,我傾身上前去吻他的唇,從唇到喉結再到微微敞露的領口,伸手試著去解他的衣扣,行動進展到袖扣噶然而止,我拉扯了半天也沒有解開。
他低低地笑了一聲,一手停止在我後背的撫摸,試圖自己去解。
我拉開他的手,繞到他耳邊用力輕啃他的耳廊,“讓我來。”
謝君昊進入的時候,我咬著唇才能壓下那聲呻吟。
他扶著我的腰想將我放平在床上,我拉住他,斷斷續續地在他耳邊說:“噓,不……要把……他們吵醒。”
每一下在漆黑的夜裡都帶著興奮和刺激,最後我抱著他,顫抖地去吻他的唇角,兩人都發出滿足的歎息。
事後,我倆躺在床上,謝君昊從背後抱著我。
我輕聲問他,“你有沒有這樣和別的女人……過?”
他沒有答話。我轉過身看見他已經閉著眼有些倦意,我伸出手指去勾劃他的輪廓。
“怎麼了,嗯?”感受到我,他懶洋洋地從喉頭溢出一聲尾音。
我說謝君昊,你有沒有和別的女人這樣在一起過。
他睜開眼,看著我微笑:“你介意?”
“很多個,還是只有一個?”
他用探究的目光看著我,一手半撐起身子,“張揚,有些事過去了就過去了。糾結於過去並不能讓你好受,也不能讓你幸福。”
我出聲問他:“謝君昊,你和李倩是因為什麼分手?”
他微微皺了皺眉,“這對你有什麼意義嗎?”
“我想知道。”
他無奈地說:“我記不起來了,張揚。其實我和她為什麼分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並沒有走到一起。”
“那你記得她什麼呢?”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大概只記得她的名字。”
“你在騙我,謝君昊,怎麼可能一點不剩,你們在一起那麼久。”
他靜靜地看著我,開口說:“張揚,有些歲月即便對你來說再刻骨,再難忘,它也已經不存在了。這些人和事有時候就像鴉片,你努力去回想他們,覺得很上癮,覺得很懷念。可是這除了讓你陷在這些感懷裡,還能做什麼呢?”
很久之後,我伸手去摸他的臉,“但你總要告訴我一些關於你的事。你知道我的所有事情,可我卻對你一無所知,這樣不公平。”
他看著我的目光裡有驚訝,探身過來將我撈進懷裡,唇角有笑意,“我可以理解成這是因為你對有好感嗎?”
我低頭在他肩上不重不輕地咬了一口,“不是,我可能有點愛上你了。”
他的眸色驟深,低聲問:“你剛才在說什麼,張揚。”
“我說謝君昊,我有點愛上你了。”話音剛落,他翻身將我壓在身下,手指從胸口向下至腰,再往下輕柔捻撥;我忍不住弓起身去回應他。
難耐之中,好像被他拋向浪潮的頂端,海水席卷而來,霞光乍現,沉浮之間似乎聽到他在我耳邊喘息:“那你要不要嫁給我,張揚?”
次日清晨醒來的時候,床上只有我一個人,房間顯然有人收拾過,只是略顯凌亂的被單依舊能看出來昨晚我倆的動情。
起床去吃早飯的時候,我媽的表情沒有異常。我在她身邊磨蹭了很久,不知道如何開口解釋我們昨天共宿一屋的原由。
她一手指著書房道:“小謝在書房裡。你把牛奶給他帶過去。”
我說:“咳咳,媽媽你有沒有事情要問我?”
她瞟了我一眼,淡淡地說:“我已經知道了。”
我渾身不自在,臉上燙得厲害,“其實是這樣,昨天謝君昊和爸爸喝酒喝多了。所以就睡在我房間裡……”
她一根筷子敲在我腦袋上,“行了,你怎麼不說你會飛啊。小謝呢,昨天晚上就已經和你爸說過了。我們當然是尊重你的意思,你說行,我和你爸當然也沒意見。”
我驚得下巴要掉了,“他……他和我爸說了這事?”
“是啊。”我媽神色如常地說:“他說找時間兩方家長見一次面。這孩子在禮數上挺懂事。”
我轉頭去找謝君昊,“你昨晚上和我爸媽談什麼了?”
他聞言低低地一聲笑,“和他們談怎麼賣女兒。”
我心跳突然慢了一拍,“你、你在說什麼?”
他看著我微笑,不經意地說:“要不然他們昨天怎麼空出房間來?看樣子是已經默許了。”
我有點窘迫,立在原地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什麼意思?”
謝君昊湊近來,以手挑起我的下巴,上下打量,低聲耳語:“你說我什麼意思?”
“謝君昊,我們把話說明白。”
他直起身來,看著我的眼睛鄭重地緩緩說:“張揚,我不知道現在提是不是有點早。但我還是想問你,你要不要嫁給我?如果你願意,我會讓你幸福。如果你不願意,我可以等,前提是你以後不會嫌棄我的年紀。”
他說的很平靜。
可我從沒想到它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驚訝得語不成句:“是……是不是有點快?我們才在一起不到兩個月。”
“不快。我愛你,而你已經有點愛上我了,一點也不快。”他依然看著我,臉上微微變色。
我別過臉去,抬手抹眼淚:“你這次是正式的麼?怎麼戒指沒有,花也沒有,這和我想象中的相差太大。”
他聞言愣了愣,“這次是排練。戒指有,花還沒來得及准備。”
我說:“戒指夠大嗎?”
他伸手從口袋裡拿把戒指盒拿出來,“你要不要試試,現在是排練,湊和著用一用。”
我哭著笑,“你怎麼戒指也戴不上?”能感覺到他掌心的薄汗,和他聲音傳來的一絲絲緊張。
謝君昊扶額笑,“有點緊張。”
“你早就想好了,哪裡緊張?”
“這次排練好了,下次可能會好些。我們要不要把洞房也排練一下?”
“……”
我突然想到什麼,側過臉去看謝君昊,“可是我們倆還異地。”
他笑著說:“這件事我正好想和你商量,有兩個選擇,一是你回上海,我有朋友公司在招人,職位不錯,而且和SpencerBrothers的辦公室在樓上樓下;第二是我過來深圳這邊。”
我低頭說:“我兩年時間不到換三個單位是不是不太好?”
他輕聲笑,“那我過來。”說得輕描淡寫,好像不過就是換個地方吃飯一樣簡單。
畢業找工作的時候,自己總是擺在第一位。
我和林佑都是,誰也沒有為誰改變過什麼。
不是我們不願意,而是我們當時都以為可以兩全。
但這世界上有多少事可以兩全呢,我們總要學會互相妥協。
我的生活被結婚這件事向前推進了一大步。跟著謝君昊回上海見家長的時候,謝冉也在。
她對謝君昊的媽媽說:“媽,這姑娘就是我一年前和你提的,你兒子帶到我住處的那個。叫張揚,個性和我挺像的。”
老太太看著我笑道:“看你什麼時候有空,我們去制套金器。我兒子什麼都好,就是工作太忙,你要是能回上海,換個清閒一點的工作吧。”
謝君昊在旁邊出聲提醒她:“媽,工作這個事我們晚點再談吧。”
謝冉的學業還沒結束,過完聖誕節就繼續回法國了。臨走前,她拉著我說:“你不知道我現在心裡多坦然,當初把他倆拆散讓我揪心了好一陣子。”
我說:“你不怕我心裡有刺?一個勁地和我說謝君昊和前女友的塵年往事。”
謝冉笑了:“就是讓你多根刺,可以為我弟弟吃吃醋。這小子大學也是個萬人迷,我怎麼就沒看到你多心疼他。我和你說啊張揚,前段時間我媽拿著謝君昊的照片去人民廣場相親,看上他的姑娘不要太多,排隊都排到黃浦江那頭了,都等著拿號呢。”
她還要繼續說,謝君昊插進來:“謝冉,是時候登機了。”
謝冉扭頭沖我揮手笑道:“逗你玩呢,他特別深情,比黃浦江都深。張揚我和你說,以我這麼多年閱人無數,你絕對撿到寶了。”
我在1月中旬的時候接到羅依然的跨洋電話。
她問我最近怎麼樣。
我想了想,決定把我和謝君昊的事告訴她:“我和你說件事,你千萬別激動。”
“你說。”
“羅依然,我打算和謝君昊結婚了。”
她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恭喜啊,張揚。”
我笑了兩聲。
羅依然頓了頓,和我說:“張揚,有件事我想了想,還是得告訴你。”
她說:“我和林佑沒在一塊。”
我愣了很久,“嗯?”
“我們倆沒在一塊。”她好像無奈地笑了一聲:“我去英國前那天晚上,你和我說的話我聽到了。說實話,我有那麼一陣挺生氣的。你說你沒遞情書就沒遞,還非要第二天給我打電話說他不喜歡我。那天你打電話我告訴他不喜歡我,那話我真的記了很久很久。我還特別傻地把它寫下來,高四那一整年每天回家就能看到這句話。這次回來前,給你發郵件的時候,突然就想讓你也傷心一下。說我報復也好,說我小心眼也好,我特意挑的那照片。我……”她的聲音逐漸淡下去。
我知道羅依然肯定哭了。
我握著話筒說:“對不起,羅依然,對不起……”
接著我倆就一塊泣不成聲,就像高中考砸抱在一起號啕大哭一樣。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回英國之後,我在想我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啊。我覺得自己挺沒意思的,這事過去這麼久了都。”
我不知道說什麼,眼淚一個勁地流,像長江黃河一樣奔騰不息。
她繼續說:“不過我不知道你會和謝君昊在一塊。你看你怎麼突然就要結婚了呢?”
我說:“我的人生大事解決起來挺困難的,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那你們什麼時候辦事?我總要回來的吧,作為娘家人代表。”
“定了我告訴你。你不來我就不結了。”
她笑了笑說:“你說的啊,別偷偷背著我就成已婚婦女了。”
掛了電話,我坐在副駕座上,看著窗外黃浦江兩岸的風景,忽然就釋懷了。
謝君昊一手搭在方向盤上,轉過頭來替我擦了擦眼淚,“哭得這麼傷心?”
我問他:那是不是很難看啊?
他說:不難看,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放聲哭。
故事差不多要到尾聲了。
我和林佑在這之後幾乎很少聯系,只在年前的有一天凌晨接到過他的電話,他問我:聽說你要結婚了。
我說:是啊。
他在電話那頭默了很久。兩人都沒有說話。
掛電話前他開口問:張揚你有沒有愛過我?
我說:有,可是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結束的;其實它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我也沒弄明白。
我關注了林佑長達12年,這期間該有的情愫都有了,不該有的非份之想也一樣不落下。很難說清楚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他,反正他就一直在我腦中,形象定位類似於王子。堅持了這麼久以至於都成了習慣,分手後沉迷於此久久不能釋懷。
前不久我在天涯上看到一個帖子《有沒有一個瞬間,讓你突然決定放下一個人》。
看完之後我發現自己可以坦然地看著“林佑”這個名字出現在我的生活外。其實在這麼長的時間裡,他真正出現在我的生活裡的時間只有半年。
或許我此前一直習慣的是把他的名字放在心裡,只是放在那裡,就覺得安心。
說實話,至今我沒弄懂林佑對我的感情。
他是我少女時代的夢,慌亂了我整個青春,對我來說,有這麼一號人得以懷念已經足夠。
我現在的狀態用一句文藝矯情的話來說,就是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偶爾會想起林佑、羅依然和周子良,和這段想起來似是而非的感情。
我結婚那天羅依然回國了,作為伴娘。她替林佑帶給我一個很大的紅包,說林佑因為有個案子要處理所以回不來了。
我沒有打聽他們倆的感情近況,但羅依然在英國也找到了份不錯的工作,由此看來她當時出國的決定是對的。
我辭掉了深圳的工作回了上海,現在的辦公室就在那個SB公司樓上,每天和謝君昊一起上下班。這個感覺真好,讓他早上看到我,晚上看到我,中午吃個飯也能看到我。
說到周子良,過年的同學聚會上我見到了他的女朋友。
這個姑娘挺伶俐,清爽的短頭發,高瘦的身材,和少女時代的羅依然完全不是一個風格。
我湊過去問周子良:“你小子不錯啊,從哪拐了個這麼帥的姑娘。”
那個姑娘回頭朝我笑,“我叫劉小詩。初中在成都四中,高中在外國語學校。”
我有點驚訝,“那你和我們一個初中。劉小詩……這名字好像聽過,初中的時候是不是在學校裡見過?”
她彎了眼角笑,唇角有梨渦,“可能見過吧。”
周子良把劉小詩送回去之後,我約他出來喝酒聊天吃大排擋。
我問他:“你這次認真的嗎?千萬別玩弄人家姑娘的思想感情。”
他悶頭自己喝了兩瓶啤酒,“認真的。”
我看著他的樣子心裡也不那麼好受。
周子良對羅依然的感情,幾乎伴隨了我的整個成長過程。
他比我更懷舊,也比我更堅挺。
我拍拍他的肩說:“周子良你別喝了,也一把年紀了,你別指望你喝趴下了我會扛你回家。”
他看著杯中的酒問我:“他們在國外怎麼樣?還回來嗎?”
我說:“挺好的,可能短期內不回來了……”
他沒說話,我倆穿著大棉襖去江邊吹了吹風。
走了挺長的路,黑夜沉沉,周子良身子在前面晃,我特別擔心他會一頭栽進江裡。
突然他出聲說:“我早就知道他們要一塊去了,她就不會回來了。”他腳邊的啤酒罐頭被踢得很遠,發出一陣悶鈍的碰撞聲。
我歎了口氣,拉著他准備攔出租車。
他顯然有點喝高了,閉著眼睛悶聲說:“林佑,你怎麼說話不算話啊。當年我讓你幫忙替我寫封情書給她,你不是死活不肯麼?你小子最好別讓我撞見。”
我愣了挺久,揚手攔下一輛出租車,車燈閃爍,漸行漸遠,像是誰和誰的時光,消失在街角。
後話
林佑回香港工作是在他畢業之後五年,除了畢業典禮匆匆而返的一個星期之外,這期間他都沒有再回北京。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不想回成都。
他爸爸前不久風濕復發,每晚都睡不著覺。
他的弟弟成績不太好,青春期都有的叛逆,阿姨對他束手無策。這個弟弟是他爸爸40歲之後得來的兒子,所以格外寵溺一些,如今沒人能管得了他,經常出言頂撞父母。
林佑本來是回家探病,但家裡的情況不甚樂觀。他申請了一個工作交換,回了香港。
律所的工作很忙。
偶爾有一次出差路過上海,回酒店的路上經過外灘,經過黃浦江兩岸的燈紅酒綠。
他單手撐額似乎想起了什麼,示意司機開慢點,搖下車窗,江中的渡船上有成雙的身影,很年輕。
司機友好地問他要不要停下來,去觀光台上走一走。
他若有所思,聽見江上一聲鳴笛,笑著搖了搖頭,說:繼續開吧,這裡我以前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