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提了些水果去羅依然家裡,看看羅阿姨。
羅阿姨像是一夜之間老了很多,吃飯的時候,習慣性地喊了一句:「老羅,來吃飯了。」喊完之後,身子僵了一僵,低聲說:「沒人了,我們吃飯吧。」
羅依然眼眶紅得厲害,她勉強動了動筷子,最後放下碗,強忍著對我說:「張揚,我突然想起來有個郵件要發給老師。先回房間了,你陪陪我媽媽。」
吃好飯,我削了個梨給羅阿姨,陪著她說說話。
我在櫥櫃裡找了本羅依然小時候的相冊出來,翻開來和她一塊看看。
羅阿姨說:「你們上初中的時候都有點胖,留短髮像個男孩一樣。你羅叔叔總把你倆認錯……」
她聲音有些哽咽,拉著我的手對我說:「張揚,依然有時候像個小孩,很多想法都不成熟。從小都是你照顧她,現在出了這個事,在外面……你幫忙多關照關照她。」
我用力地點頭:「你放心,羅阿姨。」
羅阿姨拿紙巾擦了擦眼淚,說:「依然她從高三那時候起,性格就有點偏激。她現在這麼大了,我也不好多干涉她的事。你倆關係一直很好,幫我……多勸勸她。」
我說:「嗯,我會和她好好談談。」
羅阿姨指著張相片,裡面羅依然站在北大西門的石獅子旁邊,穿著一件簡單的短袖,笑得很燦爛;這是她復讀一年之後考上北大新生入學時候的照片。
羅阿姨把相冊一頁一頁地翻過去,輕聲說:「依然這孩子吃了不少苦,那時候復讀經常自己在房間裡抹眼淚。她現在和那個、那個人在一塊,多也不知道怎麼勸她。」
我安慰她說:「阿姨,都會好的。」
羅阿姨輕輕歎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你去房間裡看看她吧。」
推開房門,羅依然坐在書桌前看著窗外,有些怔忡。
我說:「我原來聽過一句話,年輕時候吃的苦不算苦。羅依然,會好起來的。什麼都是守恆的,現在遭過的罪以後肯定能要回來。」
她苦笑了笑:「生活真是公平的麼,怎麼我總遇上倒霉事呢?」
我想帶她去散散心:「周子良說快過年了,下午一起去唱K,把去年的晦氣去掉。」
她搖了搖頭:「最近真有點累,你們去吧。」
我走之前提了一句:「周子良跟你說過了麼,王曉雨她……」
羅依然點了點頭:「嗯。其實這兩天我想了挺多,這事不能全怪她。要不是我自己確實做了不光彩的事,她就是想說也沒地說。說到底,都是我的錯。我就是個混蛋。」
我看著羅依然,她的眼淚流下來,悄無生息。
我說:「那你多休息。」
羅依然沉默了一會說:「張揚,你是不是有話要和我說?」
我說:「沒有,沒什麼事。這兩天你和羅阿姨都累壞了,什麼都別想了。」
她說:「你有沒有事我還看不出來麼?」
我猶豫了一會說:「羅依然,你是不是還喜歡林佑?」
她頓了一頓,別開臉看著窗外,沒有說話。
外面的大葉蓉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一地的枯葉。
我牽了牽嘴角,開玩笑說:「本來覺得我挺癡情,沒想到你比我更癡情。羅依然你行啊,藏這麼久也不告訴我。」
羅依然轉過頭說:「張揚,我覺得你和林佑挺般配,真的。」
我深吸了口氣,說:「那個小孩的事,王曉雨和我說了……」
羅依然沉默了一會說:「那個是我騙她的。我騙她說我懷的小孩是林佑的。」
我很驚訝:「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舒了口氣說:「我不喜歡她。張揚,你看我都這樣了,我也配不上林佑。你喜歡林佑這麼久,怎麼看也比王曉雨靠譜。我正好懷孕了,就隨口造了個謠。」
羅依然看著我,苦笑著說:「我和林佑真沒關係。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高三告白就失敗了。」
我站在原地,很久說不出話來。
羅依然低頭,輕聲說:「我還指望著看你和林佑白頭到老呢。」
我說:「你這是操的哪門子心。」
羅依然淡淡地笑了笑:「你別太感動。我也是自己墮落了才把林佑讓給你的。」
我大聲說:「讓你個頭。你總說我沒出息。羅依然,你就比我出息了?你喜歡他不會爭取啊,讓給我這算什麼事。」
她說:「我就知道你要感動地痛哭流淚。真沒事,張揚。我男朋友多著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結了婚的,沒結婚的,什麼樣的都有。」
我抹了把臉,才發現自己哭了。
這天我去和周子良還有林佑一塊唱歌。包廂裡燈光昏暗,林佑穿了件淺灰色的毛衣,我窩在沙發裡看著他,覺得自己是這麼走運。
他唱完一首歌,坐在我身邊,低聲說:「張揚,年初三你有空嗎?」
我說:「嗯?」
他微微笑了笑說:「我想帶你回家見見我爸。」
我有點緊張地說:「這麼快?我緊張。」
林佑說:「又不是沒見過,你緊張什麼?」
我見過林佑的爸爸,這真是一段讓人回憶起來撕心裂肺的經歷。
這大約是某次家長會的時候,鑒於我考得實在太慘烈,很容易就會引起我們家的家暴事件,我眼淚縱橫地和老師謊稱我的爹娘雙雙抱恙、我的爺爺奶奶在照顧他們、我的外公外婆在鄉下種田,只能由我代替龐大的張氏家族列席家長會。
那天我碰上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叔叔坐在我旁邊。他看了看我,好像想起了什麼:「張揚?我在照片上看過你。就是周子良生日那天,你們幾個一塊照的相片。」
我說:「叔叔你好。」
他笑笑說:「我總是聽我家小子提起你,你倆關係不錯?」
我那時候還很誠實,趕忙撇清楚:「不是,叔叔你誤會了。周子良喜歡的女同學不是我,我只是個中間搭橋的。」
為了表示我和周子良根本不是一條道上的事實,我再趁機義正言辭地打了個小報告:「叔叔,周子良搞早戀不寫作業,老師已經批評他好幾次了。他這次的期末考試成績又掉了很多。」
這個叔叔好像覺得挺有意思:「你是學習委員?」
我說:「不算是。」
「那一定是個班級幹部了?」
我在心裡想了想,我曾經做過我們小組的語文組長。一個小組有六個人,且六個人各自分飾英語組長、語文組長、數學組長、物理組長、生物組長和化學組長。
然後我就既不好意思又光榮地點了點頭:「嗯。」
我和他聊到一半,被老師叫到教室門口給各位家長帶路。
這時候有個時髦的阿姨走過來問我:「小同學,你知道周子良是這個班的嗎?」
我隨手一指說:「阿姨,你說的這個周子良不是我們班的那個。你去看看其他班吧。」
這次家長會之後,周子良被他媽狠揍了一頓,一邊揍一邊說:我找了整個年級也沒找到你,你小子是不是天天逃課不上學啊。
而後半個家長會上,我和林佑的爸爸談得是風生水起,最主要的話題就是怎麼教育周子良。
我收回思緒,最後抱一絲希望問林佑:「你覺得你爸的思想能前衛到接受我是你女朋友這個事實嗎?」
他揉著我的頭髮笑著說:「這個可能有點困難,我去做做思想工作。」
「這個思想工作能做通嗎?」
他微微低頭,含笑看著我的眼睛說:「你這是對我沒信心呢,還是終於清楚了自己的定位?」
我打算和林佑討論一下怎麼才能讓林爸爸覺得我是個靠譜誠實的有志女青年。但包廂裡突然音樂大響,周子良拿起話筒開始嚎搖滾歌曲,搖得激情四射以至於在談情說愛的我想讓他滾出去。
周子良顯然心情不太好,搖完一首又一首,好像不把我和林佑搖到門外去不足以彰顯他的悲傷。嚎累了,他撂了一箱啤酒擱在林佑面前,兩人開始對著喝酒。
不知道喝了多少,天黑散場的時候,周子良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索性蒙頭倒在包廂的沙發裡睡著了。
林佑送我回家,他微醺,眼睛很花。
街道兩旁掛起了紅燈籠,新年的喜慶蔓延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裡。
我倆就這麼走著,時不時地說上一兩句,感覺真好。我恨不得把成都的大小馬路都軋一遍,一路走到天明。
到了小區門口,林佑提醒我說:「年初三別忘了,我來接你。」
我說:「那不能就單方面的啊,你什麼時候也……也見見我娘家人唄。」
他眼含笑意地說:「你和他們說說,什麼時候想見我,隨叫隨到。」
我抬頭看著他,他有些醉意,淺笑的眼角彎了彎。
醞釀了一會,我說:「林佑。」
「嗯?」
我用手圈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吻在他唇上。他微微一怔,再伸手扶住我的腰,一手托住我的後腦,微微俯首,舌尖在我的唇廓打了個圈,加深這個吻。
他咬著我的下唇,輕輕輾轉,含糊地叫了一聲:「張揚。」
緊接著我聽到一聲更清晰更百轉千回的「張揚」,回頭看見我媽提著菜有點震驚地看著我倆,眼中閃耀著一種「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我的天吶」的光芒。
林佑還算反應快,微微咳了一聲,上前道了一句:「阿姨你好。」
我媽看到他的正臉,頓了兩秒,目光再掃射回來,再散發出一種「這小子不是你男朋友吧,你能找到這樣的男朋友麼,我是不是看花眼了,我果真是老了」的光芒。
我被她眼中的光芒深深地刺痛,再一次萌生出過完年拿了壓歲錢就離家出走的想法。
林佑上前一步自我介紹說:「我叫林佑,張揚的男朋友。也是成都人,和張揚初中和高中都是同學,現在在北京大學學法律。」他伸手接過我媽手中的菜:「阿姨,我來幫你提吧。」
我的媽媽立在原地很怔忡,半晌她說:「林佑啊,來來來,剛好到了飯點,一塊回家吃個晚飯。」
接著她就很熱情地把林佑擁入我家,倆人在前面有說有笑,簡直有點相見恨晚的感覺。
林佑把外套擱在沙發裡,挽起襯衫袖子對我媽說:「阿姨,不如我來炒菜吧。」
我媽在與林佑的相處過程中,不斷地探索出了「林佑是個人才,林佑居然會炒菜,林佑這孩子孝順,林佑居然會洗碗,林佑很聰明,林佑居然看上你了張揚」等等等等一系列真理。
她對林佑說:「現在時間還早,你和張揚看看電視,阿姨去給你們削點水果。」
接著她轉身就進了廚房,隔了這麼遠我還能聽見她給我爸打電話,基本意思是讓我爸火速回家圍觀林佑。
我用手肘蹭了蹭林佑:「我能說剛才那個在我們眼前走來走去,不斷地貶低我褒獎你的中年阿姨,我其實不認識她麼?」
他揚眉一笑:「阿姨人挺好,比你主動多了。」
半個小時之後,我爸爸也回來了。他見著林佑首先一件事就是上前和他握了握手:「小林啊,聽說你在北大讀研究生,你是黨員嗎?」
我爸和林佑談了兩個小時,從辛亥革命談到了中國的房產泡沫,在我媽的基礎上,又得出了兩條真理:林佑是個先進性黨員,林佑居然看上你了張揚。
林佑和我爸媽告辭的時候說:「叔叔阿姨,今天真是不好意思。第一次見面就給你們添了這麼多麻煩。」
我的爸爸媽媽熱切地表示:「不麻煩。以後你就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家。張揚不在的時候,你也可以來。」
我眼睜睜看著他們短期內就建立了這麼深厚這麼比天高比海深的感情,有點想提前進行離家出走這項工作。
把林佑送出小區的時候,我有點感懷地說:「於是你家長也見了,一定不要辜負我的父親母親對你的希望。」
他看著我的眼睛說:「剛才你去玩電腦的時候,叔叔阿姨要我發了個誓,說如果不把他們女兒娶回家,就一輩子謝頂。」
我說:「……我不認識他們。」
他哈哈大笑,替我拉了拉帽子,「快回去吧,天這麼冷。」
我攏了攏袖子,點頭準備走。
「張揚,等一下。」
剛轉身,他就俯首吻下來,「前面被打斷了,我們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