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 第33章 陸地的圍困 (7)
    「啥事?」四妮心裡猛一跳,衝口而出。

    「是這樣……以後我不在家時,你要有空就常到船上來陪陪我娘,行不?」

    「咋不行!反正我也沒事。」四妮爽快地說。

    「好,天晚了,你回去吧。要不要我送送你?」

    「你攆我呀?」四妮嘟著嘴,呼吸著他濃厚的男性氣息,有點戀戀不捨。

    「咦!你不是說要回去嗎?」疙瘩確實沒有要攆她的意思。

    「那……你還有別的話要說嗎?」四妮忸怩著。

    「沒啦。你有事?」

    「俺沒……啥事!」說著轉身跑開了。慌慌張張的。

    疙瘩看著她的背影,有點納悶。四妮一向在他眼裡是個傻乎乎的小丫頭,今天怎麼一下子就長大了呢?

    一大早,阮良就拿著一根鐵釬下湖底了。

    一個多月來,這傢伙一直神神秘秘的。清晨下湖底,傍晚才回來。有時幾天不歸,歸來時仍是一根鐵釬子。既沒有帶去什麼,也沒帶來什麼。

    這天清晨,阮良剛走進一條湖叉,被早起打獵的葛雲龍發現了。葛雲龍已經幾次見他提一根鐵釬子下湖,但不知他去幹什麼,因此老遠就喊:「阮良!去哪?」

    阮良其實也看見他了,就不想理他裝聾作啞只管低頭走。葛雲龍偏是個好事的,就緊跑著追上去,嬉皮笑臉說:「阮良,啥時得空,再教我幾手?」

    阮良一扭頭:「還教你哪?當採花大盜哇!」

    葛雲龍臉一紅:「嘖!師傅老弟,這是咋說?我也沒幹啥壞事。」

    阮良說:「我不是你師傅,別給我套近乎!」

    葛雲龍忙抽出煙賠笑:「行!那就叫老弟。老弟去哪?探寶哪?」

    阮良像被他看穿了心事,將臉一唬:「你別胡說!」

    葛雲龍往前湊了湊:「還瞞我?」突然飛起一腳,阮良急忙一閃,翻腕抓住他腳脖子,往外一聳,葛雲龍摔個屁股墩,「噗!」沾了一身稀泥。

    阮良拍拍手走了。

    葛雲龍嘿嘿一笑,在後頭大聲喊:「師傅老弟!我又學了一手!」

    老娘永遠是忙碌的。

    除了餵養九個孫女,她還餵養了幾百隻鴨子。這是家庭的一項重要收入。

    鴨子就養在籬笆院內,吃食、拉屎、下蛋全在裡頭。

    但清早起來的第一件事是去給孩子們做飯。她雖然極盼著啞巴為她生個孫子,可對這一群孫女也不討厭。阿黃曾建議老娘把女孩送出去三五個,老娘不肯。說不用你們管,我來餵養,自己的骨肉咋捨得送人呢。

    養孩子其實像養鴨子一樣簡單。

    早起,她披一件破爛得弄不清什麼顏色的褂子,抱來一大抱干蘆葦,在院子裡雨棚下燒一大鍋稠糊糊。稠糊糊是用破碎的棒子粒做成的,噴香,一年四季都吃這個。然後,老娘拎著燒火棍進了庵棚。孩子們正睡著。一排溜睡在也是用蘆葦紮成的大炕上,被子早被蹬翻。光溜溜一群小身體橫七豎八,使你根本分不清誰的胳膊誰的頭,全都蛇一樣絞盤在一起。老娘用燒火棍敲敲炕頭:「起來起來,吃飯嘍。」她不允許孩子們睡懶覺。雖然起床後沒什麼事幹,但不能睡懶覺。那樣會把身子養嬌了,日後吃不得苦。

    「起來起來,吃飯嘍!」她又彭彭地敲打著炕頭。孩子們迷迷糊糊睜開眼,打著哈欠。小一點的剛從夢中驚醒,會腳蹬手刨地哭起來。老娘不耐煩了,大喝一聲:「滾起來!」哭聲驟停。孩子們這才徹底醒轉,看見奶奶凶神惡煞地站在炕頭,便突然一躍而起,跳下炕奔庵棚外去了。

    孩子們起床的速度極快,不用梳洗打扮,六七個小一點的,甚至不用穿衣服。夏秋,她們通常是不穿衣裳的,這種季節穿衣裳差不多是一種浪費。孩子們驚兔樣奔出,先是一陣大尿,接著就是吃飯。到鍋台上捧起各自的碗,揀一雙也是用蘆葦做成的筷子,舀上滿滿一碗,狼吞虎嚥,一邊用眼瞅著鍋。孩子們的食慾出奇地好,每人能吃兩大碗。而且從來不生病。到了初冬時節,天氣很冷了。還常常光著屁股到處跑,也仍然不會生病。一個個長得圓滾滾的。

    老娘不會用柔情疼愛孩子。她的一生和柔情無緣。她惟一可以稱得上柔情的是兩個乾癟的奶子。那是孫女們的玩物。她的奶子本來已貼在瘦骨嶙峋的胸膛上。後來,硬是讓孫女們用嘴扯出來。她沒有辦法。孩子一生下來就抱下船由她撫養,總免不了飢餓和哭鬧,特別在晚上睡覺的時候,老娘只好把孩子攬到懷裡,先喂些糊糊再扯開懷讓她吮吸奶頭。那當然是一個騙局,並沒有什麼汁水。吮起來很疼。老娘的眉心一抖一抖的。一直到孩子睡熟了,才算解脫。提起乳頭看看,快要咬爛了。

    早早侍候孩子們吃完飯,老娘開始喂鴨子。它們早就等得不耐煩了。籬笆院裡嘎嘎亂叫,圍著她吵個不停。老娘一揚燒火棍:「滾那邊等著!」阿黃用木頭摳了些槽子,老娘就在那裡頭拌食。老娘一天可以撿拾二百多個鴨蛋。不用出門,自有販子前來收購。老娘數錢時特別仔細,要數三遍,損角破邊的一律不要。然後收好了,藏在一個罈子裡。隔些日子就拿出一些讓阿黃買糧。其實,阿黃平日掙來的錢也是由她保管的。她要統一籌劃全年的花銷。因為鴨子有不下蛋的時候,阿黃也有不能打魚的季節。

    老娘是這個母系部落的酋長。她以自己的吃苦耐勞和強於支配,牢牢掌握著這個家庭的大權。

    她有足夠的能力和獻身精神。

    只有當夜晚孫女們和鴨子們進入夢鄉,一切都安靜下來之後,她才屬於自己。

    老娘常常坐在庵棚外的荒崗上,抽著長長的蒿桿煙袋,靜靜地歇息。腳下的湖水在輕輕搖動,遠處的黑暗深不可測,一群野鴨子被什麼驚動,「撲稜稜」從前頭蘆葦中飛出,不知逃往何處去了。

    忽然間,彷彿一根神經被觸動,她會突然想起過去的一段日子。

    那時,她在哪兒飛呢?

    噢。在山東濟南府。那年她三十歲,已是二百多個乞丐的頭兒。其中多數是老弱病殘,也有些年輕力壯的男人和女人。她帶著大伙剛從山西遊過來。途中走了兩個多月。當然是一路乞討。二百多人散兵似的撒開,從不同的村莊橫穿過去。途中死了四個,走失七八個。但多數人按約定的時間和地點陸續到了濟南府。住處當然是分散著。沒有什麼地方能容納這麼多乞丐。而且太集中地住在一起,反而會引起官府的注意,也會引起老百姓的戒備。乞丐中有許多臨時夫妻,大體也是老頭配個老太,年輕的男人帶個年輕些的女人。你很難指望他們年齡完全相當,無非是互相有個照應。夜晚住宿,多由這種臨時夫妻自己去找。白天要飯,也多是一前一後,相距不遠。自然,他們也會鬧翻,因為什麼事吵起來。於是分手,重新組合。

    那時,她住在城外一個破廟裡。有三個男人隨著。他們是她的保鏢,又是她的情夫。本來,他們相處得很好。但後來發生了爭執,因為都想把她佔為獨有。那時,她正處在一個女人的黃金時代。不管她白天打扮得多麼破破爛爛,但寒酸遮不住她年輕的肌體。自從十歲時被那個看瓜的老頭毀了之後,她就破罐破摔了。她沒有家,沒有父母,她不要對誰承擔義務。她學會了隨遇而安。一個四處飄蕩的女人講什麼貞操呢?貞操不值錢。她要自由自在地活著。她很善良,常常幫助那些病弱的老乞丐。但她又很殘忍,時常捉弄那些霸道而貪婪的男人。有時正和那男人睡覺,她會突然大喊大叫,故意讓人捉住。自然,那男人會羞得無地自容,老婆會和他大鬧一場。假如那男人是個有點身份的,從此便名譽掃地。她捉弄的多是這種人:土老財、鄉保長、教書先生,或者一個威嚴而正派的老族長。他們愛面子,講尊嚴。而她怕什麼呢?一個討飯的陌生女人,至多當場被人呵斥幾聲,提上褲子走開,換個村子照樣討飯。

    三個情夫終於在破廟裡打起來。沒有誰聯手。三個人互相亂打,用磚頭棍子,打得頭破血流,打得驚心動魄。

    那天天氣很好。

    她坐在廟前的檯子上,支著上身捉虱子。兩個****晃著日頭,招搖而迷人。她故意刺激他們。她知道他們已變成野獸。那麼,就打吧。她裝做什麼也沒看見,只是平靜地捉虱子。有時抬一下頭,見誰手頭的傢伙打飛了,她便扔給他一塊磚頭。於是拚鬥更為激烈。

    終於,血泊中倒下兩個,一個三十多歲,一個二十多歲。剩下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這傢伙當過兵,一臉大鬍子,還瘸一條腿。可他手狠,他手頭的鐵棍幫了大忙。他勝利了,滿臉血跡爬到台階上,喘著氣說:「你是我的……女人啦!」她翻他一個白眼,又低頭捉虱子。大鬍子火了,血紅著眼吼道:「臭娘們!你聽到啦?我是你男人!」這會兒,他已完全忘了自己原先的身份,以一個征服者的姿態出現了。什麼狗屁乞丐女王!尊著你就是女王,騎著你就是女人!

    她抬頭異樣地盯了他一眼,忽然咯咯笑了,笑得兩個****直哆嗦。他愕然著,正不知她笑什麼,突然一塊石頭重重地砸在他腦殼上:「噗!」像打爛一個西瓜。他抽搐了幾下,便一直滾下廟台去了。她站起身披上褂子,朝三個男人的屍體啐了一口,輕蔑地笑了:「去你娘的,我誰的女人也不是!」

    後來,她悄悄離開濟南府,也從此離開了她的乞丐隊伍。

    再後來,她生下阿黃。她不知道他是誰的種。但她突然感到了寂寞。阿黃其實是那個被打死的二十歲的年輕人的名字,她時常想起他。那時,她就時常把他當兒子看待。他曾是她最喜歡的一個情夫。

    一群小孩沿湖邊玩耍著走來,漸漸接近蘆蕩。其中有康老大的幾個孩子,另一群是老娘的孫女們,大約有十幾個。忽然,他們發現一條隱蔽的船。

    「看!船上吊著個女人……」

    走在前頭的小男孩大叫一聲。孩子們呼隆跑過去,驚愣著往船上看,都有點害怕的樣子。

    「啊吧啊吧啊吧!……」吊著的女人朝他們揮手亂叫。

    「是個啞巴!」那小男孩肯定地說。一副經多見廣的神態。一個小女孩問他:「她為啥那樣吊著呀」?

    「喂,你為啥吊著?」小男孩大聲喝問。

    「啞巴,問你哪。」一個膽子大的小女孩也幫著喊。

    「傻瓜!她不會說話。」小男孩忽然醒悟。

    於是孩子們嘰嘰喳喳議論開了。老娘的一群孫女們同樣很奇怪。她們並不知道啞巴是她們的生身母親。她們不認識她。她們最大的才五六歲,從來沒有上過船,啞巴一年四季拴在船上,也沒有上過岸。孩子們只認得奶奶和爹,還有一個常來收鴨蛋的老頭,而且對阿黃也生疏得很。她們從來不知道她們還有娘,甚至不知道娘是個什麼物件。她們從一生下來就與世隔絕。那個破爛的籬笆院和庵棚周圍的荒崗子,是她們的全部世界。今天,若不是康老大的幾個孩子在湖邊遠遠地向她們招手,她們決不敢跑下來。

    啞巴的確吊著。上身仰躺在船上,雙腿蹺起被懸在篷板上,看起來那樣子很難受。啞巴不斷地掙動,嘴裡哇啦哇啦地叫著,腳脖子的那根鐵鎖子就發出「噹啷噹啷」的響聲。但她掙不開。掙一會累了,就靜靜地躺一會,兩隻眼骨碌碌往岸上瞅,大概是希望能有人解救她,但沒有人來。船隻都在鯰魚灣,距這裡太遠,大人們一般不會到這裡來。他們都知道老娘和阿黃性格古怪得很。

    這群孩子的到來,使啞巴異常興奮。她側轉身,用一隻胳膊肘撐著,竭力昂起頭,揮手向孩子們打招呼,同時大聲叫著誰也聽不懂的話。除了阿黃,她已經很有些日子沒看見人了。這麼多孩子噢!她立刻想到這些都是她的孩子,孩子們長大了,看她來嘍。她不記得自己生過多少孩子,只知道生過好多好多,生下來就被阿黃抱上岸了,現在都長這麼大了嗎?她激動得淚水直流,瘋狂地掙扎著,叫喊著,頭髮一甩一甩的,一會甩到胸前,一會甩到背後。她見孩子們驚慌著往後退,越發尖聲叫喊:

    「啊吧啊吧啊吧啊吧!……吧吧吧吧吧吧吧……」

    那樣子實在太可怕了。孩子們慢慢後退著,眼睛都一直盯住她。他們真怕她突然掙脫了跳上岸。他們仍在爭論她究竟為啥被吊起雙腿。最後一致認定,啞巴是個瘋子,要麼就是個壞人。

    他們決定向她進攻。

    於是,小男孩帶頭往前衝了幾步,拾起湖邊的小石塊往船上扔去。其餘的孩子也撿起石塊,紛紛往船上扔去。「打壞蛋嘍!」「衝啊!」「打瘋子嘍!」叫成一片。

    啞巴猝然遭到襲擊,驚慌失措。她一邊躲閃著頭,一邊大喊大叫。她不知道怎麼得罪了這些孩子,更不知道如何向他們表示她很喜歡他們,只是雙手舞動得更快,叫聲更淒厲:「啊吧啊吧啊吧啊吧啊吧!……啊啊啊啊!……」

    孩子們在岸上拍手唱起來:

    啞巴啞巴屙巴巴,狗咬你,我打它!啞巴啞巴屙巴

    巴,狗咬你,我打它!……

    老娘的孫女們不會唱,只跟著拍手,同時很崇拜地看著他們的口形,竭力想摹仿著唱「啞巴……啞巴……」

    突然,哪裡傳來一聲大吼:「滾!」

    孩子們嚇得激靈住了嘴,猛然發現幾十步遠的地方,正有一個粗壯的男人大踏步向他們奔來。

    孩子們迅速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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