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再說這怎麼可能呢?我說我是丁山,是你的老同學。你叫徐一海,在一中上學的時候我們同班、同宿舍、同睡一張高低床。我睡上鋪你睡下鋪,頭一夜我就尿了床,一泡尿浩浩蕩蕩都淋你下鋪去了,像下了一場大雨把你淋得精濕。那會我嚇得要命,同宿舍十幾個同學都以為你會揍我,可你仔仔細細察看了一陣子,又在尿濕的蓆子上抹了一把放在鼻子上嗅嗅忽然讚歎說,這泡尿真大!這下你想起來了吧?我就是那個尿床的丁山。這次專門來看看你的。你讓我想得好苦,一海哥你咋衰老得這麼厲害,像個老頭子一樣呢?你看你頭髮都花白了,我記得你比我只大四歲,今年也就四十三歲,咋就老成這個樣子啦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半天,可是白激動了一陣子。他愣著神很認真地聽我說完了,卻還是搖搖頭很寬厚地笑笑說,你這個同志肯定弄錯了,我真的不認識你。你快走吧。你看天已經晚了,我忙得要命。然後不再理我,只顧低下頭干他的活。
那時,他正在那個遙遠的藍水河邊編筐。就是那種拾大糞用的條籃。周圍放著一些成品半成品,還有一捆捆的條子。他時而坐在草地上,時而單膝跪起來,口裡銜一根條子,手上飛快地編織。一根條子編完了,伸手又從嘴裡取下那根備用的條子插上又編。偶爾,他也抬一下頭,用袖口擦擦汗,順便往河坡上瞄一眼。我早就注意到了,那裡有上百頭羊,正散散落落在河坡上低頭啃草,也有一些臥在那裡打盹。一頭黑花綿羊稍微走得遠了點,他忙大聲吆喝:「咪咪咪咪!……」那羊抬頭朝這邊看看,然後就顛顛地跑了回來,很調皮的樣子。接下來,他又低頭編筐。
他簡直忙得一塌糊塗,一分鐘也不肯浪費。
我在他旁邊已經站了很長時間,不知怎麼才能引起他注意,更不知怎麼才能讓他相信我是他的同學丁山,他好像已經失去記憶。我知道他受過的磨難和刺激太多。看來他腦子壞了。要叫他認出我來不能太急。於是我順勢坐在他旁邊,拉過一個編好的筐按了按說,這筐好結實啊!沒想到他猛地轉臉笑了,笑得狡黠而神秘。就說咋樣!你還給我繞圈子,我就猜到你是來買筐的!哈哈哈!……我說同志我不能賣給你,這筐是和公家訂了合同的,要買你去找我兒子,合同是他與人家訂的,我光管編不管賣。前些日子我賣過幾個都是熟人,也說和我認識。
第二天就讓兒子訓了我一頓,說你老糊塗啦!價錢賣那麼低!我說啥貴賤的都是熟人,不在乎那幾個錢。兒子就跳起來,像要打我的樣子,說你懂什麼!貴賤不在乎,指望什麼吃飯?再說,合同也是好撕毀的嗎?我說好好好,再不賣了。兒子有本事咱承認,可現時的年輕人脾氣也太大呢!我說同志你別讓我為難了。說罷仍舊飛快地編他的筐。在他說這些的時候,透著對兒子的敬畏。好像他是兒子的一個雇工。我知道這是眼下農村常見的一種父子關係。老子不如兒子,就只好俯首稱臣。他們在向別人講述這種景況時常常抱怨,但在抱怨中又分明含著炫耀。一個地道的舊式農民的心態。
可這些對我來說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他把我當成買筐的了。鬼知道我買這些拾糞筐有什麼用處!
於是我反覆說不是買筐的,我是你的同學小老弟丁山,現在省作家協會當專業作家,作家協會沒給我採購大糞筐的任務,只叫我下鄉體驗生活。我這趟是專從省城來看你的,找到你真不容易。今兒一大早出縣城,搭手扶拖拉機跑了五十里,又步行三十里才到藍水河邊。你看我還帶來二斤洋河酒,咱哥倆好好敘談敘談。說著從帆布挎包裡拽出兩瓶洋河大曲,在他眼前討好地一晃。但他只是冷冷地瞟了一眼不屑地說:「你收回去吧,送禮也沒用。我一輩子不喝酒,不賣就是不賣。咱給公家訂了合同的,莊稼人得講個信用。你說是不是?」
我舉著兩瓶酒,悲慘地傻掉了。
望著他漠然的樣子,我心裡咯登一下清醒了許多。面前的這個已經有點駝背的農民也許不是徐一海。或者在我過去的生活經歷中,根本就沒有出現過徐一海這個人。我所念念不忘的中學時代關於「徐一海」以及他的一系列故事,純屬子虛烏有。那正是一個作家的虛構和狂想。那麼這樣說來,就不是什麼「徐一海」失去了記憶,而是我把自己虛構的一個小說人物硬要強加給一個毫不相干的編大糞筐的老漢——這人的確像個老漢了。怪不得人家要莫名其妙了。
我重新把酒裝好,點上一支煙徐徐噴吐,心裡既懊惱又好笑。我幹了一件多麼愚蠢的事情——按圖索驥。「猶察伯樂之圖,求騏驥於市面不可得。」我在重複一個古代的笑話,這真是作家的悲哀和荒唐。整日徜徉於真實與虛幻之間,以至把自己杜撰的故事也當成真的,而煞有介事地去生活中去尋找我那麼個人。
神經病!我老婆常這麼罵我。
但好在我終於明白過來,不會再讓面前的這位老漢蒙受不白之冤。而最讓我高興的是面前這條河。它叫藍水河,當地人這麼說。可它蜥蜴一樣古老而猙獰的形狀,它匐匍在荒野中緩緩爬行的景象,它神秘而幽藍的水面,居然和我虛構中的蜥蜴河一個模樣!我幾乎是憑預感千里迢迢直奔這裡來的。這不是很神奇的巧合嗎?
現在,蜥蜴河就展現在我的面前。哦,我的醜陋的河!小說中的徐一海就是從你這裡走向縣城走向文明的呀。
那一年,我們從不同的地方一同考上了一中,分在同一個班級,住在同一個宿舍、同一張高低床上。那時,初中一年級學生一般就十三四歲。童稚未退,說話尖聲尖氣的。課堂上調皮搗蛋,回到宿舍還是搗蛋調皮。那正是三年困難時期。大家都穿得破破爛爛的,一身家織的土布衣裳。睡覺時脫得精光,把衣裳小心放好。半夜裡起來撒尿一絲不掛,常常是出門就尿,弄得臊烘烘的。回來時不忘記搞個惡作劇,猛地把誰的被子掀開,喊一聲上操了,嚇得他激靈坐起。
但徐一海從來不開這樣的玩笑。他顯然比我們年齡都大,看上去有十七八歲的樣子。說話悶聲悶氣,上唇已有毛茸茸的鬍鬚。他總是像個憨厚的老大哥看著大家耍鬧。看得開心了就嘿嘿笑幾聲。但大家卻愛開他的玩笑,像猴子耍狗熊似的耍他。他的上唇毛茸茸的鬍鬚老是有人去摸弄。我就摸過好多次,用指頭在他上唇撫過,就有一種輕輕的軟柔柔的感覺。他也不躲閃,依然是憨憨地看著你笑。如果老是摸來摸去的他至多會說行了,行了。慢慢拿開你的手,決不會惱怒。對他的男性的鬍鬚和悶聲悶氣的嗓音,我們這些搗蛋鬼是既嘲笑又感到新奇的。有一天晚上,同宿舍的十幾個小男孩圍住他鬧,爭相要摸他的鬍鬚,幾乎打起架來。
最後還是徐一海說:「別打,別打,大家排好隊一個一個來好不好?」於是大家就排好隊,他坐在床沿上,把上唇翹起來瞇起眼任大家一個個摸夠。到後來他上唇顯然是疼了,摸一下那兒就哆嗦一下。但他硬是撐著不吭氣。記得排在最後的是一個叫劉達的男生。他個頭和徐一海差不多,年齡也有十七八歲。他長得像個女人,一副水蛇腰,走路一扭一扭的,面孔白白淨淨。可他一點也不文雅,滿嘴粗話,動不動就揍我們這些年齡小的同學。但看得出他最敵視的還是徐一海。也許他認為只有徐一海才是他真正潛在的對手,他曾幾次尋釁要和徐一海打架,但徐一海偏不惱火,對他的辱罵一再忍讓。正因為這樣,劉達才越來越放肆地羞辱他。那天輪到他最後摸徐一海的鬍鬚了。只見他陰險地笑著伸出指頭,突然在徐一海上唇扭了一把。徐一海疼得「噢」一聲,眼裡就湧出了淚水。但他強忍著不讓淚流下來,坐在床沿上一動不動。直到劉達陰陽怪氣地走開。不大會,徐一海的上唇就紅腫著翹了起來。
當時我們都看到了,心裡就不忍起來。我們這些小男孩摸他的鬍鬚完全是開玩笑。雖然帶點嘲笑的意味,但那畢竟是出於少年的無知。可劉達這麼下手,就顯得是惡意的侮辱了。
那天晚上大家都覺得十分無趣,早早就睡了。好像自己做了一件錯事。此後幾個月的時間,竟再也沒有人摸他的鬍鬚。我當時尤其不平。因為徐一海是個那麼好的人。他給了我很多的溫暖,像大哥哥一樣愛護我。尿床是我的老毛病了。在村裡上小學時還不覺得怎樣,反正大家也不知道,每天由母親把尿濕的被褥曬出去,晚上照樣是一個乾淨暖和的被窩。考上一中就不一樣了。這裡是集體宿舍。一尿床大家都知道。而且年齡也大了一點,懂得害羞了。就很怕同學們笑話,尤其怕班上的女同學知道了笑話。那時已開始朦朧注意女同學,儘管是漫不經心的。但徐一海寬厚。他睡下鋪。我每一次尿床都會淋得他濕漉漉的。那時候天還很熱,床上只鋪一張蘆席,根本就隔不住尿。而我向來是憋急了尿床。睡夢裡不知在哪裡玩,雲山霧海的。忽然尿急,掏出來就尿。猛見有人走來,忙提上褲子換個地方。正要再尿,又有人來,那是個永遠的苦惱,永遠擺脫不了人的追蹤。十三年來重複著同一個故事。連跑幾個地方,終於憋不住了,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閉上眼一瀉千里,由飛流而細泉,點點滴滴排除乾淨。居然暢美之極。忽又覺得不妙,整個下半身泡在熱乎乎的水裡,朦朧知道又尿了床,然後一下子就驚醒了。每次都這樣。
但徐一海不僅沒怪罪我,而且幫我曬床鋪。一連數天,外宿舍好多同學都以為是他尿了床,就嘲笑他。他也不分辯,只是嘿嘿笑說沒提防。後來,我堅決要求換到下鋪來,這才不再殃及徐一海。但此後,他每日半夜必定下床來,輕輕搖醒我撒尿。每次都正是時候,果然從此不再尿床。
徐一海過於寬厚,寬厚到可以忍受一切侮辱。有時連同學們都覺得不能忍受了,他還是忍受著。一次睡覺前,劉達走到他床前,解開褲子就尿。而且不斷調整方向,把一泡尿整個都撒他床鋪了。當時徐一海就在他旁邊,他完全可以制止他,一拳把他打倒。真要動起手來,我相信劉達決不是徐一海的對手。但徐一海眼睜睜地看著他把尿撒在自己床上,到底沒動一動。劉達尿完了,一邊系褲帶,一邊陰陽怪氣地問徐一海:
「這泡尿大不大?」
那時,大家都圍住看,沒有一個人說話。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腥臊味。怪不得聽人說,人越大尿越臊,一點兒不假。有人摀住鼻子笑起來:「嗤嗤!……」也有人打量徐一海。估計這回有熱鬧看了。但徐一海毫無表示,只是懦弱地垂下頭。
我實在看不下去,沖劉達說:「你欺負老實人?幹嗎尿人家床上?」
劉達轉回頭,驚奇地看著我:「呵!你能尿他床上,我為什麼不能?」
「我不是故意的!」
「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是故意的!」
「啪!」
劉達突然一耳光打來,出手又重又快。我跟跟鬥鬥一路栽出宿舍,猛地趴在一片水窪裡。那情景狼狽極了。我也顧不得哭喊,順手摸起一塊半頭磚,正要爬起來和他拚鬥一場,劉達已水蛇樣躥出。他飛起一腳又把我踢出幾步遠,腰部重重地硌在一個硬東西上。我疼得慘叫一聲,再也爬不起來。疼痛加上屈辱,淚水就流出來了。我得承認我不是他的對手。他高我足有一頭,那時我又瘦又小。他對付我就是獅子對付小羊羔那樣輕鬆。但我不服氣,抹著淚大罵起來。劉達正要撲上來再打,卻被一隻有力的手扯住了。他掙了掙沒有掙動,回頭看是徐一海。我高興極了,大喊徐一海快替我報仇!
但徐一海並沒有動手。劉達卻轉身對著他冷笑了:「你到底站出來了!」說著從褲帶裡拔出一把刀子,「來吧!」他拉開架式。看來,他今天是蓄意要和徐一海爭個高低了。
這時,宿舍前已經圍上來許多同學。有人在吶喊助威:「徐一海,上!」但更多的人沉默著,緊張地等待事態的發展。
徐一海沒有上。他鬆開手,把頭垂下,囁嚅道:「我是來……上學的。」
同學們轟然笑起來,為他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
劉達勝利了。可他卻極為惱火,沖徐一海狠狠吐了一口,轉身回宿舍去了。一個人想打架卻找不到對手,大概也是很窩囊的。
徐一海用袖口擦擦臉上的唾沫,默默地走過來,像抱嬰兒一樣輕輕把我托在懷裡。我依偎在他堅實的胸膛上,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心跳。那是一顆堅實而平靜的心臟。
後來回想起來,正是從那一刻開始,我對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和敬佩之情。他有一副大海樣寧靜的胸懷。而在這沉默和寧靜中,使你感到一種不可摧毀的信念和力量。那時我就常常納悶,是誰鑄造了徐一海這種性格呢?
野孩回到藍水河邊。
藍水河是他的母親。
藍水河能治好他的傷口。
野孩把沾滿膿血的衣裳碎片剝離下來,丟在河邊的草叢裡。一出溜,一個血乎乎的小身體就浸在河水裡了。